第31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衡一早上就收到了昌隆稠布店派伙计送来的旗袍。这是她三天前,打电话用杜若英的名字在店里定了这件旗袍,指定了碎花粉红色料子。
她痛快付了钱,也没心思睡懒觉,立即穿上在镜子前照了几遍,心中阴霾一扫,自我感觉又好了不少。
料子是底色象牙白,好似内敛实则耀眼,牡丹团花则略有些艳气,这就是杜衡的趣味——欲拒还迎,既雅又浪;她就喜欢街上没人和自己穿一样的衣服。
在杜衡看来,别的女人不敢穿这种绚烂夺目的衣服,是因为她们不够白,驾驭不了这样反差的颜色。她自己则大大大不同,太端庄的着装,对她而言容易让自己泯然众人,大红大绿又显得俗气。所以她特别喜欢这种既阳春白雪又能艳压群芳的闷骚着装。
当然有了这一身,不出去逛逛自然不行,中午没到就出门去了。这会儿她心情大好,昨天的惊恐和自省也暂时丢到脑后了。
她想先在钱士禄门口晃了晃,想碰巧撞见,听听他的评价,虽然她对这个同乡十二分鄙夷,有些时候避之如鬼,但是不妨碍她想要收获每一份廉价的赞美。
钱士禄有一样好处,他的赞美一定是出自真心的。他真把自己当成西施。不似秦川那样油滑敷衍。
可惜,钱士禄好像又不在,他总是早出晚归,挺忙的。好的一面在于,他似乎也没有太注意到杜衡这种日夜颠倒,不是泡吧就是逛街的作息根本不可能在大学教书。
她一个人出去先做了做头发,然后一直逛到下午三点,买了一堆东西才准备回去,一路上昂首挺胸,暗自留心着四周或流连,或艳羡或不屑的目光。在这样一个初冬下午,满街萧瑟落叶,各种素面朝天,灰不拉几的女人,她感觉自己就是街上唯一的一抹萌动的春色。
距离家还有三条街时,发现街上一家高档女鞋店。
橱窗里一双红色女鞋款式不错,她就驻足在那里看,思忖与自己衣服是不是相配。
她稍微后退,透过玻璃橱窗,将塑料模特脚上那双鞋倒映到自己脚上,颜色似乎有一点点不搭,但是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她对颜色间的协调很敏感,应该说审美水平甚高,颇会搭配。
正犹豫间,就看到又一抹春色从眼前一闪而过。她抬头看,是玻璃上倒影的另一个女人,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她好奇转身,看到那个女人就在街对面,转过街角进了一条巷子就不见了。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她很少撞见与自己一样衣品超然和审美绝伦的女人。
她看向那个女人消失的街角,心里想,如果自己有一双红鞋子,就又拉开档次了。
于是下了决心,转身进店试了下那双鞋,有些心疼钱,于是还了还价,店家倒是也肯商量,最后打了个七折买下了。
她穿上那双红色高跟鞋,手上抱着一个装旧鞋的鞋盒满意出来。不过这双时髦鞋子的后跟有些高,暂时走路有些不适应。
走出几步,就撞见迎面过来一个肥胖猥琐,留着人丹胡子的中年男人。两人擦身而过时,那男人还色眯眯上下瞄了她几眼。
杜衡猛然意识到,这个人自己见过。
她记性很好,清楚记得被自己骗过的每一位苦主。这位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她花了不到半秒钟,就在大脑里检索到了目标,是2年前,在赌场里钓到的小开,姓金。
当时她原本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但是这位金公子在赌场里闪耀出现,不仅口若悬河还出手阔绰,立即成为了杜衡的一个候选目标。
金公子自吹有一个汪伪财政部的叔叔,在中储券替换法币截止后,叔侄两人联手,以接近废纸价格收入市面上法币,再兑换给中央储备银行。从中狠赚了一票。
总之,在他唾沫横飞的自吹天下人无非都是待收割的草芥后,杜衡将他选为优先对象。
那次下手,并没有小川参与,是她个人的临时起意,甚至没有让田雨帮忙。
方法也很简单,用的是掺了麻药的鸡尾酒,杜衡故意增加了分量,已经非常接近致死剂量,只因为这小子对汉奸行径完全不以为耻。
整个过程极简单,金公子喝下鸡尾酒后急吼吼地想要脱裤子,脱了一半就重重倒下了。
杜衡卷走了这位身上的戒指手表现金,离开时,看到他还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也不知道活不活的成。
看起来金公子是没死,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自己。
杜衡想赶紧脱身,但是可恨换了这双新鞋,完全走不快。她后悔成这样花枝招展,错身时,那金公子还色眯眯看了她几眼。若他想起来怎么办?
她想要快走却不得。好在金公子似乎没有回过神来,就这么过去了。
走出大七八米,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想过了马路躲进人群里。
“杜采衣……”她身后一声大吼, “是你?”
杜衡也不搭话,假装那个名字不是叫自己,只管朝前走。只恨脚上这双鞋,完全走不快。
“是你!一定是你,这身狐狸精的皮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出你。好啊,皇天不负苦心人。你这个骚货,害我好苦,今天哪里跑。”
杜衡也不理会,看着马路上一辆车子疾驰而过,豁出去,脚上鞋不习惯,一崴一崴也跑上马路。在司机急促的喇叭声和急刹中穿过马路。偷偷一回头,那金公子正腆着肚子要过马路,他若不是这样肥胖,只怕早抓到杜衡了。
杜衡慌乱间向人多处走去。若是能找到一个暂时避开金公子视线的地方换了脚上这双鞋也好。
前面正是一条小街道,她也顾不上太多,赶紧走过去,转弯的一刹那她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刹那间如同看到了自己。
那名女子穿着一条与她一般无二的旗袍,比她略矮一些。没有烫头,留着披肩发。
她想起,刚才这名女子就是走进了这条巷子,这会儿怎么又出来了?
两人错身时,那女子似乎故意没有看到杜衡,避开了杜衡目光,径直走了出去。
杜衡脑筋急转,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身后的金公子多半会跟错人,而自己可以侥幸脱身。
她急匆匆向巷子深处走,走出几步,还听到金公子大喊:“别走,看你往哪儿跑,抓到非打死你。”
声音却越来越远,杜衡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走,好在脚上这双鞋总算有些适应,不再一瘸一拐了。走到巷子尽头,这才回头,发现并没有什么人跟来。
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偷偷从巷子尽头出来,不敢直接回家,又多绕了几圈,才回去。
回到家,还是心有余悸。若是今天被那胖子拿住,后果不堪设想,好在突然间有个女人衣服和自己完全一样,引开了金公子。
“但是且慢……”她的理性开始回归,想到了诸多不合理的地方。
“为什么会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旗袍,那分明是一条定制的衣服。自己的审美又是何等怪异。”
昌隆稠布店提供定制服务,只有常去他们店里的人才能如数家珍定制料子和款式。
她有品评路人着装的毛病,虽然一般只关注男士品味。她能快速记住路人的穿戴,找到其中毛病。那女子发型身材脚上鞋与自己均不一样,唯独这身衣服一模一样,开襟、袖口、纽扣全都一样,她特意叮嘱店家,胸口用青翠色蔷薇花式纽扣,又是一个她独有的癖好。但是那女子的那件完全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如此巧合?
作为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即便她信一些玄学,也从来不信,世界上有这么极端的巧合,如果有,多半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了。
她坐在床沿上,仔细思忖最近每件奇奇怪怪的事情。第一件是钱士禄如同一个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世界里。
第二件是突然出现的冒充田雨的电台,分散了日本人的注意力。
第三件就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替自己解了困。
她实在无法将所有这些怪异关联起来,但是事出反常总得有妖才对,于是走到晒台上点了一根烟。
杜衡体味到了终极的恐惧,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笼罩下来。她那双引以为傲的,自以为可以洞悉一切的慧眼,变得浑浊起来,完全看不清四周。
她在钱士禄晾着的红色大裤衩前走了几趟,终于停下,踩灭了刚丢到地上的烟头。
她又回想起另一件事,钱士禄出现后,原来无法用电台的困境也突然解决了。在他胡乱动了自己晾衣架后。
由此不难联想到另一件事。就是昨天法国人上晒台的检查,虽然说敷衍了事,但是用花盆和鱼缸挡住了从自己屋子里延伸出的馈线。钱士禄又重新用铁丝固定了晾衣架。
“他怎么就这么闲?他为什么不关心自己昂贵的内衣,却这么关心自己的晾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