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锁匠
钱士禄离开租界去往虹口摩西教堂附近找寻目标。
现在情况非常不明，他对自己的判断其实留有余地，也就是说黑杰克的帮手是不是锁匠，或者即便是锁匠，会不会在摩西教堂附近配钥匙都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的。他倒是见过不少，欧犹太人里的大家具商，到上海沦落成木匠的。或冷端工程师在街头磨菜刀的，但是这并不构成唯一判定条件。另外就是犹太身份的判定，上海从1939年起，就成了欧洲犹太人逃亡的中转站。从江行舟与田雨提及的通话看，这个人是中欧或者德国口音，而且急迫想弄到钱离开上海。非常符合这一人群特征，若没有犹太人这重身份，似乎不必火急火燎与一个骗子合作搞钱。但是已经三年过去了，这个人还在不在上海？也成问题。
好消息是，如果他离开上海，那日本人内也找不到他，自然也无法通过他，短期内搞到租界内那份情报。钱士禄认为找不到这个人的可能性很大，包括他其实根本不是犹太人，或者他不是锁匠，或者他确实是犹太人也是锁匠，但是早就离开中国了。这些情况，都对自己有利，实际上从这么苛刻的条件看，日本人的困境其实要远超自己。
如江行舟所说，那份情报如果存在，让他静静躺在租界里的某个角落对中国最有利。等将来某一天中国胜利了，其实中国也就不需要这样一份情报了，中国可以在自己国土上，用自己培养的人才找到那些资源。别说日本人，甚至不需要壳牌公司来插一只脚，分一杯羹。
但是他不能赌这种小概率事件不发生，因为日本人正在赌这种可能性存在，自己就只能奉陪到底。
按照他的判断，距离太平洋战争爆发，大概还剩下三天。就在上海，速水还在为阻止这场可能招致日本灭亡的战争奋战。所以无论如何，得给他们添点儿恶心。
田雨的秘密基地内。
江行舟躺在床上一边看报，一边收听广播，他是一个可以一心二用的人。一早上，他已经买回来一大叠所有报纸，如饥似渴的阅读着，也没漏了半点新闻。他似乎想从这些日占区报纸里找到所有有用的信息。毕竟虽然都是粉饰日伪合作，吹嘘日军神勇，但是比他身陷囹圄时，日本人提供的读物，还是要广泛得多。
作为一流情报人员，他不怕伪装过的资料，只要信息足够多，他可以提炼出有用的部分。
田雨租下这个偏僻地方仓库算是很有先见之明。她早早安排了几张行军床和储备了一些食物，当然她原先准备这些的时候，是为了与郑汲清和他的队伍准备的。
郑汲清是重庆派来的特派遣员，若要调动租界里的力量甚至天目山的忠义救国军，把他们调到日本人的伏击圈里，都是可行的，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可见，毁灭租界里所有的特工都没有抓到田雨一个人来的重要。
“秦川这个人……”江行舟突然说话，“你觉得，是什么样人？”
“租界警务暑帮办，高级侦探，杜衡的仰慕者。”田雨一边做饭，一边说。
“他有什么政治立场？”
“他没什么立场。他从不讨论中日战争。”
“怎么认识他的？”
“我和杜衡在租界里没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秦川出现想到一个法子，我们三个人一起搞仙人跳。专门敲诈那些富户公子哥什么的。”
江行舟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他是个聪明人，但是不应该让他参与这项行动。”
“你的说法和钱士禄一样。”
“就是早上救我那位。”
“嗯。他也说过，秦川没信仰，只是杜衡的追求者，这层关系不可靠。”
“这个钱士禄，虽然没见到他面，但是我对他心有戚戚焉。是个厉害角色，中共那边是有人才的。”
“我听说，他能用两部收音机叠在一起，收听日本人单边带电台，不用更换矿石，你说神奇不神奇。”
“虽然是雕虫小技，但是单边带也只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技术，他们那边竟然也一直在跟踪潮流，了不起啊。”
“你一回来把这一个月的报都看完了？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行了？”
“我想知道的，你未必知道。”
“老样子，还是这么大男子主义。”田雨摇头。
“我想知道，黄浦江上日本舰队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不是还在那儿吗？”
“你呀，不像情报人员，就只知道眼前一亩三分地。我在百老汇大楼时，每天都看黄浦江上日本舰队，总是能看到夕张号停在汇山码头附近。但是最近它不见了。最近黄浦江上只剩下几艘内河炮艇，很奇怪啊，还有今天早上那位钱士禄救我出来时，分明看到日军换了军服。似乎是要去南方？”
“我听说，日本人进了越南。”
“维希法国已经投降，不需要从华东调兵力去哪里啊？早上在狄思威路集结的，是33师团的军官，中条上战役就是这支部队打的，打的中央军七零八落。调走这样的主力，日本人一定有大动作。我看七月份，美国人断了日本石油，重庆和美国人又合股搞了一个飞行队，罗斯福总统正在给日本人压力，这些事情都必须串起来想。”
“你在监狱里，比我们在外面知道的还多。”
“我一直关心外面的战争。我在想，日本人会不会和美国翻脸？这个问题，我想破头也没答案。”
“会。”
“你全无依据，怎么得出的结论？”江行舟笑道。
“不是我说的，是钱士禄说的。”
“他说的？”江行舟一怔，似乎格外重视这个心有戚戚焉的钱士禄的判断。
“嗯，他说的，而且就在这几天。”
江行舟拧眉沉思。
“他还说，日本人也可能不打，取决他们能不能找到那份情报。”
“你不恨我吗？”江行舟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恨什么？”
“当年，把郑汲清派去一个九死一生的地方。若不是那次，我觉得他不会叛国。”
田雨不语，她蹲在煤球炉前，用力扇动手上扇子。
“你到底怎么想？”江行舟追问。
“两年前，他把日本人引到国际饭店时，他就是敌人了。我回想，他是从我这里知道我们的楼层，进而判断出我们与黑杰克交易的地方。之前的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叛国了。我见到他会毫不犹豫开枪。”
“要是我叛国了呢？”
“我也会毫不犹豫。”
江行舟笑着摇了摇头。
钱士禄到了摩西会堂附近，他围着教堂四周街道走了一圈，看到一位蹲在弄堂口摆摊的配钥匙的外国人，于是走了过去搭话，发现口音不对，虽然也是犹太人，但是俄国口音。而且攀谈几句就知道，他是去年才来的。看来不对。
钱士禄竟然会俄语，让白俄锁匠颇为兴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提及附近有没有中欧或者德国来的锁匠。那位俄国锁匠突然笑了起来。他说他认识一位匈牙利锁匠，来了好几年，一大家子在上海。那位本事不错，在自己之上，曾经在德国最有名的锁具公司，施耐德保险箱公司当过工程师。他还有一个弟弟，在兵工厂里当技术员，最近在帮人做木工。
钱士禄赶紧追问去哪儿找，俄国人指点他过两条街在路口能看到，摩西教堂的规矩，附近同业摆摊，都必须隔着两条街以免发生争抢生意和纠纷。那锁匠又说，他来了一年多，这里配钥匙的就那位和自己，没有第三家。
钱士禄赶紧谢过锁匠，前往指点方向。远远看到果然弄堂口有一个配钥匙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那里。
对他来说，只要走上前去，问上几句，确认他不是黑杰克的搭档，那么整个任务就结束了。接下来对吴四宝的监视也可以撤离，因为他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当然，刚才那人提及，这位曾在施耐德锁具公司当过工程师，还是令人警觉，因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能帮助黑杰克完成计划者的特征非常接近，因为施耐德锁具也制造大型金库门。若他只会配锁，黑杰克找他作甚？
正走到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就从自己身边过去。他赶紧闪到一边。
车子就停在配钥匙摊附近，三扇门打开，下来三条彪形大汉，直奔那摊位。其中一位亮出一柄短斧就扑过去。
钥匙摊上犹太锁匠见状想跑，哪儿跑得掉，早被按住拖到车边塞进去。车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摊位孤零零在那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就在钱士禄眼前发生，车子向宝山方向开去，倒是很奇怪，那里没有日本情报机构。
钱士禄记得这几个人的特征，不像是狄思威路日本特工或者76号汪伪的人。更像是青帮地痞流氓，如果是速水找到线索，那他应该会派更可靠的人来，不应该用斧头来劫人啊？现在失去了目标，天色又晚了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应该先思忖下，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那个车牌看上去像是假的，这件事似乎不像是日本人或者汪伪的手笔。但是负责调查这件事的人正是76号的吴四宝，他也是上海滩出了名的地痞和青帮流氓。
看来还得先从吴四宝身上找找线索。
晚上七点杜衡按照计划来到极司菲尔路。
这个地方确实让她不太自在，不久前刚来过。
她压低帽子，来到徐司令的“天香小筑”前，看着这块牌子。
一个汉奸倒是给书斋起了一个雅名字。房子正门锁了，贴了封条。她绕到后面，院墙外还有一扇小门，也贴着封条，不过封条破了。她推了推门，门开了，于是大着胆子进去。
房子后门上还有封条，不过这里没有人能看到，她蹲下用发卡撬门，摸着黑，大概一分钟撬开，看来手法退步了。推开门，一切如常。她还记得，当初她就是在下面大厅里与许司令见面，徐司令色眯眯地偷眼盯着自己大腿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