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乌墨泼染遮天云,白雨跳珠打青石。
漆黑的雨夜,一道身披蓑衣的小小身影,如幽魅般忽然出现在苍茫的荒野上。
“她”抬眸,一片浮在雨夜中的灯火映入她的眼底。
这支因琢玉工艺而盛名远扬的人族部落,已在这片平原上聚居数百年,故外族称其为琢玉氏。数年前,琢玉氏以精美绝伦的玉器作献,从一方强盛部落联盟的武力扩张中,换取了部落的生存。
而她此行,是为了求证一个在人族部落之间渐起的传闻。
传闻说,琢玉氏有工匠得了一块远古神玉,以清泉洗之,竟隐约显现出古神姿容。工匠为此日夜打磨雕琢,终于按照清泉里的模样打造出一件华美的面具。
玉面功成之日,大祭司请神扶乩,测得此玉面,有阻隔黄泉诅咒,问请鬼神之力。此卜一出,部落联盟的首领姒氏自然要求琢玉氏进献玉面。
所以,这是玉面留在琢玉氏的最后一夜了。
祭祠总在部落最重要的位置。
“她”一路穿行,畅通无阻来到祭祠前,见火把悄悄燃着,方形祭台上,白玉面具被火光照着,愈显莹润。
不过一眼,“她”便知白玉面具只是人间一件死器。
而一路上,都没有看守之人,竟是为了在这里等她吗。
“她”看向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为何骗我来此?”
“看一看传说是否是真的。”
祭台幕帘后,年老的大祭司,以指轻轻抚过手中刻有古文的龟骨残片。
“我在人间成了传说?”
“能与我讲讲,这传说里说我什么吗?”
“从荒天原落到人间,有神祇骨血的孩子,能赐死者生。”
“她”听着却是好笑,伸手拿起祭台上的面具戴在脸上,“我赐生者死倒是真的。”
“她”从有记忆起便一直待在荒天原,因为体内的蛊,终日游走生死边缘,备受煎熬,以致岁月漫长,才能长一龄骨。
后来,荒天原陡生变故,她被封住“七情”,逾山潜海来到人间,自此有些记忆便模糊不清。
“你要救什么亲近之人吗?”
“还是个孩子呢。”
黑暗中传来低笑,“我所求的——成为永生之神,接受诸方部落乃至天下生灵匍匐跪拜。”
“她”一怔,随即眉眼皆冷,沉默下来。
这时,宛如噎在喉间的凄咽声,若有似无飘到空中。
“她”垂眸看向脚下,早应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乾坤阵”,在她周身莹白光晕的映照下,隐约浮现出全貌。
“原来是打了捉我的主意。”
“是,我要的是你性命。”
琢玉氏大祭司见“乾坤阵”生效,不由得意起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真没意思。”她轻轻一笑。
一瞬之间,“她”周身的光晕迅速扩张,紧紧逼向“乾坤阵”的边界,空中一明一暗两道界墙猝然碰撞到一起,宛如深海两道逆向相遇的海流,紧接着平地一声震响,压过空中滚滚雷声。
琢玉氏高高的祭祠,轰然倒下。
“射!”利箭齐飞,甚过急雨。
“都闪开!”
“她”一路掠野低飞,很快便听到了滔滔江水声,回眸望向黑暗中那些疯狂的追捕者,缓缓摘下面具,丢在了江边。
大雨滂沱,江上风浪连天。
“她”步步浮踩在水面上,乘风走向江对面。
幽绿的冷箭插在右肩处,鲜血和雨水浸湿了衣衫,缓缓滴落进风急浪涌的大江中,不断溶释……一条戏水的蛟龙忽觉背鳞上一记刺痛,昂首便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幽黄的龙眸缓缓张开,犹如深江黑渊里的两口火井。
它一个摆尾,身矫须逸的朝江面游去,眼见即将破出水面,一张口就能吞下江面上的小小身影。
这时,一道巨大的“十”字阴影,从天而降,覆上以“她”为中心的江域。
蛟龙在“十”字阴影的威慑下,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一个回旋,迅速逃没在深水之中。
“她”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在石灯的映照下,看到了殉葬的累累白骨,以及盘膝坐在干净石板上的青年。
“多年未见,应龙。”
“飞廉。”
“不仅修出人形,还给自己起了个人族的名字。”她勉强用左肩使力靠在石台侧壁上,“神兽里,你也是个另类。”
“比你逃跑总撞在刀刃上要好。”昏黄的墓室内,飞廉轻轻一笑。
“我有吗?”她认真回忆起来。
“尚记得我们初遇之时,你可是正落在涿鹿的战场上。谁会逃亡逃到命不是命的战场上去?”
他虽生于有归,却在未孵化之前就被黑商掠取贩卖到人间,好在最后落到了一个虽然神神叨叨却还算厚道的老头手里,把他一直养在深山大泽之中。
后来,老头说,我欠了人间一位首领的人情,你去帮我还了,此后随你自由。
于是,在那场战争正是日月无光之时,身袭赤羽织衣的“她”骑着一头白鳞龙马,身后拉着一道皎白灿然的银河,落到了他的眼前。
“至于这次,那条蛟龙已经修行近千年,吞食了江中数不清的鱼鳖内丹,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即使你的血对生灵有致命之忧,它也会生吞了你。”
“她”自知无从辩驳,乖乖的不住点头。
忽然,墓室内成堆的白骨中传来一阵松塌的滚落声。
飞廉和“她”循声望去——
“嚓嚓……”在骨堆背面,细微的磨地声断断续续。
没过一会儿,就见一个骷髅头从骨堆背面冒了出来,接着是白森森的胸肋骨,再接着是完整的一掌指骨伴随着“咯咯”声,缓缓上抬摸了摸头骨。
“人骨也能生妖了?”她看着从殉葬的累累白骨里爬出的骨架,有些惊疑。
“你的血除了能毁伤生灵,还能助死物化妖吗?”
飞廉指向人骨架额骨上的几滴血渍,“之前帮你拔箭治伤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溅了几滴上去。”
“我怎么清楚。”
“生者死,死者生。”
飞廉想到这里,“这里得烧了。”
他刚要动手,骨妖却转头朝向“她”,似睁着空洞洞眼睛,与“她”对视,良久后方转身走向古墓深处。
“它没有恶意。”
锥心刺骨的寒意袭来,“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蛊毒发作,“她”的视野里漫起红海,“若我的情况不对,你就赶紧走。”
“如果可以,你就离开人间回故乡吧。”
“你睡吧。我等你醒。”飞廉低声一叹,轻轻扬手,袖里便飞出一张皮裘缓缓盖在了“她”身上。
醒过来——
醒过来——
草木荣枯,斗转星移。
千百载时光,弹指一挥间,倏忽而过。
清冷的圆月升在烟波浩渺的大湖上,星辰怯隐,高山耸峙,危峰兀立。
“她”忽然不敢睁开眼睛。
身后一个少女紧紧抱着她,似乎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
大湖底倏的窜出“十”字烈焰,烧破湖面,像是从地底涌出红色岩浆,一时间热浪滔天。
“她”怔在原地,木然间忘记了挣扎。
自湖底攀近高崖,幽紫冰蓝的火焰逐渐转为赤红,天幕之下,群山围拢的这处高谷深湖,竟也亮如白昼。
火光融融,一层浮雾漫在眼底模糊了视线。
模糊不清里,一望无际的草甸在火焰中铺开,石塔、草舍、祭祠、高台……守婆、族长……还有阿易!
大湖上空浓烟升腾,似乎是“十字”的黑影!
飞廉!飞廉!
曾经系在手腕的红绳金铃一下断开,“七情”金铃悄然无声的落进草丛里。
“她”抬眸,热气扭曲了崖对面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
——都是他!
似乎感觉到“她”情绪波动,身后的少女又抱紧了“她”。
“她”看向前面高冠博带的男子——手执神木权杖,只立在崖顶,天地间万物敬首,而对面的身影不敢上前一步。
三枚金针悄悄落在手间,而后手肘一击,挣开少女的束缚,点脚一跃,凌空之际抬手将三枚金针刺进右眼眼尾,封住蛊毒,身影掠过崖顶时,抢走神木权杖——
圆月之下,她扬起神杖击向那道黑色的身影。
天地为之一寂。
无数星辰刹那间汇成银河又散开。
“她”的眼前升起漫天血雾。
世间万物,一切声音都清晰起来,天地间的吟诵如浪涌来,她整个儿一沉,往燃烧着的大湖落去——
“飞廉!阿易!”
微沫哭着从梦中惊醒,而后一眼落入窗外的晨曦。
天已经亮了。
她的寝衣都被冷汗浸透,两鬓青丝也都被泪水打湿。
良久之后,不由打了个哭嗝。
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听到院外隐约传来些闹声。
年底了,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