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过誉
【题解】
所谓过誉,就是指过分的赞誉。
生而为名,这是儒家追求的人生理想,但是为了所谓的声誉而“讦以为直,隐以为义,枉以为厚,伪以为名”,这却是应劭所极力反对的。欧阳歙大庭广众之下任命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的繇延固然有错,但是郅恽明知繇延为人卑劣却不及时给予惩处,反而让欧阳歙因失察而下不了台,应劭认为也是不可取的,至少是不值得世人赞誉的。太守葛兴得了风病不能主政,下属韩稜擅作主张代替葛兴发号施令长达两年之久,应劭认为韩稜貌似助人,实则欺上瞒下,应该敕令韩稜终身不得为官。周党年轻时被乡佐当众羞辱,后来冒死前往报仇,应劭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伤毁,世人将周党的匹夫之勇标榜为“勇果”,是不对的。陈茂徇私情救了卫修,后来又不留情面让卫修抵了死罪,应劭认为陈茂置礼法于不顾,行为随心所欲,最终毁了卫修。皇甫规为了举荐弟弟当官不惜扰乱法度,甚至出于私心擅离职守,应劭认为置其死罪都不为过。五世公墨守成规不问贤愚任用人才,戴幼起高调让财,标榜廉洁,赵仲让擅自离职、放浪形骸,诸如此类的人物在当时都博得一定的声誉,但在应劭笔下,却是迂腐、虚伪、虚张声势且不堪一击的。
应劭引经据典,义正词严,用孔子、霍去病等圣人贤士来做对比,高下立见,亦见世人赞誉这种种行为时的迷妄无知。
孔子称:“大哉!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1!”又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2。”至于讦以为直3,隐以为义4,枉以为厚5,伪以为名6,此众人之所致誉,而明主之所必讨。盖观过知仁,谓中心笃诚,而无妨于化者7,故覆其违理曰《过誉》也8。
【注释】
1“大哉”几句:语见《论语·雍也》:“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中庸,这是孔子的最高道德标准。中,折中,不偏不倚。庸,平常,不变。
2君子之道,忠恕而已:语见《论语·里仁》:“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据孔子的解释,恕的定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则应该是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3讦(jié):攻击别人的短处,揭发别人的隐私。
4隐:隐瞒。
5枉:委曲求全。
6伪:伪装。
7化:教化。
8覆:审察明辨。
【译文】
孔子说:“伟大啊,中庸这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又说:“君子之道,只是忠和恕罢了。”至于把揭发别人的隐私当作直率,把隐瞒别人的过失当作仗义,把委曲求全当作厚道,把伪装做作当作名望,这是众人求取声誉的方法,而贤明的君主一定会声讨的。大概仔细考察某人所犯的错误,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这是因为内心笃实忠诚,对教化就没有妨害,所以审察这些违理的行为,篇名叫《过誉》。
长沙太守汝南郅恽
长沙太守汝南郅恽君章1,少时,为郡功曹2。郡俗冬飨3,百里内县,皆赍牛酒4,到府宴饮。时太守司徒欧阳歙5,临飨,礼讫,教曰6:“西部督邮繇延7,天资忠贞,禀性公方,典部折冲8,摧破奸雄,不严而治。《书》曰:‘安民则惠,黎民怀之9。’盖举善以教,则不能者劝10。今与诸儒,共论延功,显之于朝。”主簿读教,户吏引延受赐。恽前跪曰:“司正举觥,以君之罪,告谢于天。明府有言而误,不可覆掩。按延资性贪邪,外方内圆,朋党构奸,罔上害民,所在荒乱,虚而不治,怨慝并作,百姓苦之。而明府以恶为善,股肱莫争。此既无君,又复无臣,君臣俱丧,孰与偏有。君虽倾危,臣子扶持,不至于亡。恽敢再拜奉觥。”歙甚惭。
【注释】
1长沙:东汉长沙郡,治临湘(今湖南长沙)。郅恽(zhì yùn):字君章,汝南西平(今河南西平西)人。少学《韩诗》《严氏春秋》,明天文历数。为人正直敢言。得光武帝赏识,曾令其授皇太子刘彊《韩诗》,侍讲殿中。恽再迁长沙太守,后坐事左迁,又免归,避地教授,著书八篇。以病卒。
2功曹:汉代郡守下设功曹史,简称功曹,相当于郡守、县令的副手。
3飨:祭祀。
4赍(ji):带着。
5欧阳歙:字正思,乐安千乘(今山东高青东南)人。世传《尚书》,门徒甚众。光武帝建武七年(31)任汝南太守,推用贤俊,政绩显著。十五年(39)征为大司徒,旋因在汝南贪赃至千余万之事被发觉而下狱,死于狱中。
6教:教令,州郡所下的命令称之为教。
7督邮:汉代各郡的重要属吏,代表太守督察县乡,宣达教令,兼任狱讼捕亡等事。
8折冲:抵御敌人。
9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语见《尚书·皋陶谟》。
10盖举善以教,则不能者劝:语本《论语·为政》: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劝,劝勉。
朝:汉人称郡治为朝。
主簿:汉代中央及郡县官署均置此官,主管文书典籍及印鉴,为掾史之首。
户吏:《后汉书》《后汉纪》俱作“户曹”。户吏主民户祠祀农桑。引:领,引导。
司正:古代宴会监司礼仪的人。觥(gong):古代一种酒器。
君:指太守。
告谢:请罪。
明府:汉人对太守的尊称。
慝(tè):邪恶。
股肱:此处指太守属下的众官吏。
【译文】
长沙太守汝南人郅恽,年轻时担任汝南郡功曹。郡里有冬天祭祀的习俗,郡治百里之内的县都送牛肉和酒到郡府宴饮。时任太守后来官至司徒的欧阳歙到祭祀现场,行礼完毕,发布教令说:“西部督邮繇延,天资忠诚坚定,禀性公正方直,统领部下御敌,摧毁奸诈不服从统治的人,不用严刑酷法而得以治理。《尚书》说:‘安定民心就受人爱戴,百姓就会怀念他。’举荐善人起到教育的作用,那么能力不足的人就会受到鼓励。现在同各位儒生,一起讨论繇延的功业,使他的功绩显扬于郡府。”主簿宣读教令,户吏引导繇延受赏赐。郅恽上前跪拜说:“请司正举起酒杯,将郡守的罪过,向上天谢罪。郡守的话有误,不能掩盖。据查繇延秉性贪婪邪恶,外表方正,内心圆滑,结党营私,欺上害民,所治理的地方年荒世乱,空虚不安定,怨声载道,百姓深以为苦。而郡守以恶为善,辅佐臣属不据理力争。这样既使君失道,又使臣属失道,君臣都无道,谁会去纠察他的罪过。君主即使身处危险境地,但只要大臣扶持,那也不至于灭亡。我斗胆再拜捧上酒杯。”欧阳歙听了非常惭愧。
谨按:《礼》谏有五,风为上,狷为下1。故入则造膝2,出则诡辞3,善则称君,过则称己4;暴谏露言5,罪之大者。而歙于飨中,用延为吏,以紫乱朱6,大妨王命,造次颠沛7,不及讽谕,虽举觥强歙可行也。今恽久见授任,职在昭德塞违,为官择人,知延贪邪,罔上害民,所在荒乱,怨慝并作,此为恶积愆,非一旦一夕之渐也。孔子以匹夫,朋徒无几,习射矍相之圃,三哲而去者过半8。汝南,中土大郡,方城四十9,养老复敬化之10。至延奸舋彰著,无与比崇。臧文仲有言:“见无礼于君者,若鹰鹯之逐鸟雀。”“农夫之务去草也”,何敢宿留?不即弹黜奸佞,而须于万人之中,乃暴引之,是为陷君。君子不临深以为高,不因少以为多,况创病君父,以为己功者哉?而论者苟眩虚声,以为美谈。汝南,楚之界也,其俗急疾有气决。然自君章之后,转相放式,好干上怵忮,以采名誉,末流论起于爱憎,政在陪隶也。
【注释】
1“《礼》谏有五”几句:《后汉书·李云传论》:“《礼》有五谏,讽为上。”李贤注:“五谏,谓讽谏、顺谏、戆谏、指谏、陷谏也。讽谏者,知患祸之萌而讽告也;顺谏者,出辞逊顺,不逆君心也;戆谏者,视君颜色而谏也;指谏者,质指其事而谏也;陷谏者,言国之害,忘生为君也。见《大戴礼》。”今本《大戴礼记》佚此文,《白虎通义·谏诤》《说苑·正谏》《春秋公羊传·庄公二十四年》《孔子家语·辨政》等文对五谏都有所论述,但说法各不相同。风,通“讽”。狷,偏急。
2造膝:促膝。谓对坐而膝相接近,多形容亲切交谈或密谈。
3诡辞:说假话。此处指不透露谈话的真实内容。
4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语见《礼记·坊记》《春秋穀梁传·襄公十九年》等。
5暴:疾急。露:直言不讳。
6以紫乱朱:此处比喻将邪恶之人看成是正人君子。语本《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紫,紫色,蓝色和红色合成的颜色。古时认为紫色是间色。朱,朱色,大红色。古时认为朱色是正色。
7造次颠沛:此指仓促之间。语本《论语·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次,仓促匆忙。颠沛,跌倒,引申为困顿流离。
8“孔子以匹夫”几句:事见《礼记·射义》:“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射至于司马,使子路执弓矢出延射曰:‘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其余皆入。’盖去者半,入者半。”矍相,在今山东曲阜阙里之西。圃,菜园。哲,古同“誓”。
9方城四十:《汉书·地理志》《续汉书·郡国志》俱言汝南郡三十七城,此言四十,盖以整数言之。
10养老复敬化之:卢文弨《群书拾补》认为句或有缺字。敬,疑当作“教”。
舋(xìn):同“衅”。过失,罪过,嫌隙。
见无礼于君者,若鹰鹯(zhān)之逐鸟雀:语本《左传·文公十八年》:“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鹰、鹯,都是捕食小鸟的猛禽。
农夫之务去草也:语本《左传·隐公六年》:“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宿留:迟待,有所等待。
君子不临深以为高,不因少以为多:语本《礼记·儒行》:“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此处是指不在地位卑下的人面前显示自己高贵,不在功绩微小的人面前炫耀自己功绩。
苟:贪求。
急疾:谓性情褊急。气决:谓果敢而有魄力。
放式:放纵恣肆,不守礼法。
干:侵犯。怵忮(chù zhì):恐吓违逆。怵,恐惧,害怕。忮,违逆。
陪隶:此处指臣之臣,末等役吏。
【译文】
谨按:《礼记》上讲五种劝谏的方法,讽谏为上,狷谏为下。所以进谏君主时入内则密谈,出来时不透露劝谏的真实内容,优点归功于君主,有过失则归罪于自己;突然而直言不讳地劝谏,这是很大的罪过。而欧阳歙在宴饮中任用繇延为官吏,把邪恶之吏当作廉正之吏,大大妨害了帝王的命令,如果郅恽在仓促匆忙、颠沛流离之间,来不及讽谕,那么即使举起酒杯迫使欧阳歙喝罚酒也是可以的。现在郅恽被授予官职已经很久了,他的职责在于表彰德行而堵塞过失,任用官员选择人才,他知道繇延贪婪邪恶,欺君害民,所治理的地方年荒世乱,怨声载道,这是作恶积怨,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孔子以一介匹夫,朋友学生不多,在矍相的菜园练习射礼,宣布败军之将、失去国土的大夫、求做别人后嗣的人不许进入园中,当场走了一半的人。汝南是中原大郡,有四十座城池,奉养老人礼敬有加已经深入人心。至于繇延奸邪罪行显露明白,没有人能比他更严重。臧文仲说:“见到对君主无礼的,要像鹰鹯驱逐鸟雀。”“农夫的任务就是要去除杂草”,怎敢怠慢?不立即弹劾罢黜奸佞之人,而在万人之中才曝光检举他,这是在陷害君主。君子不在地位卑下者面前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在功绩微小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功劳,何况是损害君父来显示自己的功劳的呢?而评论的人贪求炫耀虚名,当作美谈。汝南在楚国境内,它的民俗偏激、果敢而有魄力。但在郅恽之后,转相放纵恣肆,喜欢犯上违逆,来求取声誉,浅薄的议论出于喜爱或憎恶,而政治的混乱正源于这些陪臣主政。
司空颍川韩稜
司空颍川韩稜1,少时为郡主簿,太守兴被风病2,恍忽误乱,稜阴扶辅其政,出入二年,署置教令无愆失3。兴子尝出教,欲转徙吏,稜执不听,由是发露被考,兴免官,稜坐禁固4。章帝即位,一切原除也5。
【注释】
1颍川:东汉颍川郡,治阳翟(今河南禹州)。韩稜:《后汉书》作“韩棱”。字伯师,颍川舞阳(今河南舞阳西北)人,弓高侯韩当后裔。少以孝友著称。初为郡功曹,后为尚书令,南阳太守、太仆,司空。为人抗直,多荐良吏,政号严平。《后汉书》有传。
2太守兴:此处指颍川太守葛兴。风病:疯病。指神经错乱、精神失常。
3署置:部署设置。常指选用官吏。
4禁固:禁锢,禁止做官或参与政事。
5原除:赦免。
【译文】
司空颍川人韩稜,年轻时做郡主簿,太守葛兴得了疯病,神志恍惚错乱,韩稜暗中辅佐他治理郡政,前后两年,选用官吏、颁布教令没有过失。葛兴的儿子曾经出过教令,想要调换官吏,韩稜执意不听,因而被告发揭露追究,葛兴被免官,韩稜因此被禁止做官。章帝即位后,将他们都赦免了。
谨按:《易》称:“守位以仁1。”《尚书》:“无旷庶官2。”《诗》云:“彼君子不素餐兮3。”《论语》:“陈力就列,不能者止4。”汉典,吏病百日,应免5,所以恤民急病,惩俗逋慝也6。今兴官尊任重,经略千里7,当听讼侍祠8,班诏劝课9,早朝旰食10,夕惕若厉,不以荣禄为乐,而以黔首为忧;位过招殃,灵督其舋,风疾恍忽,有加无瘳。稜统机括,知其虚实,当听上病,以礼选引,何有上欺天子,中诬方伯,下诳吏民,扶辅耄乱,政自己出,虽幸无阙,罪已不容于诛矣。为人谋而不忠,爱人而以姑息,凡人不可,况于君子乎?上令兴负贪昧之罪,子被署用之愆,章问汹赫(21),父子湮没。执事如此,谓礼义何!稜宜禁固终身,中原非是(22)。
【注释】
1守位以仁:语本《周易·系辞下》:“何以守位曰仁。”守位,保全地位。
2无旷庶官:语见《尚书·皋陶谟》。旷,空旷,此处指虚设,空设。庶官,众官,百官。
3彼君子不素餐兮:语见《诗经·魏风·伐檀》。
4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语见《论语·季氏》。
5“汉典”几句:依汉制,官吏生病满三个月就要免官。
6逋慝:怠惰邪恶。
7经略:筹划治理。
8侍祠:犹言陪祭。
9劝课:鼓励与督责。
10旰(gàn)食:天晚才吃饭。
夕惕若厉:语见《周易·乾卦》九三爻辞。惕,忧惧。厉,危险。
灵督其舋:神灵责罚他的过错。督,责备,责罚。
瘳(chou):痊愈。
机括:弩箭关键所在,此处比喻机要之事。
选引:辞去官职。
方伯:殷周时代一方诸侯之长。汉代刺史、郡太守也称“方伯”。
阙:缺误,疏失。
为人谋而不忠:语见《论语·学而》。忠,竭尽心力。
爱人而以姑息:语本《礼记·檀弓上》:“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姑息,无原则的宽容。出于照顾或好心而迁就或容忍。
署用:谓任用官吏。
(21)章问:章奏上闻于朝廷。汹赫:形容气势盛大。
(22)中原:中途原谅。指章帝即位后赦免其罪。
【译文】
谨按:《周易》说:“用仁来保全地位。”《尚书》说:“不要虚设百官之位。”《诗经》说:“那些君子不是白白地吃闲饭的。”《论语》说:“能够贡献自己的力量,就去任职;如果不行,就该辞职。”汉代律法规定,官吏生病超过百天,就应该免职,这是为了体恤民众的迫切需求和疾苦,整治平庸懈怠邪恶。现在葛兴官位尊贵责任重大,管辖千里,理当听理诉讼,陪从祭祀,颁布命令,鼓励和督责百姓,早升堂晚吃饭,一天到晚警惕戒惧,如同面临危险,不以荣华富贵为乐,而以百姓疾苦为忧;但他职位超过能力而招来灾祸,神灵责罚他的罪过,患病后神情恍惚,病情加重而不见缓解。韩稜掌管机要之事,了解他的实际情况,应当听凭他上章告病,按礼仪辞去官职,哪里有上欺天子,中瞒刺史太守,下骗吏民,扶持辅佐年老昏乱之主,政令由自己发出,虽然幸而没有差错,但已经罪不容诛。为人出谋划策而不竭心尽力,爱护别人却姑息纵容,一般人尚且不能这么做,何况是君子呢?对上让葛兴背负贪婪昏聩之罪,其子背上乱用官吏的过错,措词严厉的奏章上闻于朝廷,父子声名都化为乌有。这样办事,礼义上如何说得过去!韩稜应该终生不得为官,中途原谅他是不对的。
太原周党
太原周党伯况1,少为乡佐发党过于人中辱之2。党学《春秋》长安,闻报仇之义3,辍讲下辞归报仇。到与乡佐相闻,期斗日4。乡佐多从兵往5,使乡佐先拔刀,然后相击。佐欲直6,令兵击之,党被创,困乏。佐服其义勇,箯舆养之7。数日苏兴,乃知非其家,即径归。其立勇果,乃至于是。
【注释】
1太原:东汉太原郡,治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周党:字伯况,太原广武(今山西代县西南)人。王莽时,托疾不出,建武中征为议郎,因病去职,隐居于渑池。
2乡佐:乡里主收取税赋的乡官。
3党学《春秋》长安,闻报仇之义:《春秋·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春秋公羊传》曰:“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何仇尔?远祖也。哀公亨乎周,纪侯谮之。……远祖者,几世乎?九世也。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此就是所谓的“《春秋》报仇之义”。
4期:约定。
5乡佐多从兵往:兵,底本作“正”,《太平御览》引《东观汉记》作“兵”,形近而误。径改。
6直:直接取胜。
7箯(biān)舆:竹制的舆床。
【译文】
太原人周党字伯况,年轻时被乡佐当众侮辱。周党到长安学习《春秋》,知道了报仇的含义,停止研习告辞回家报仇。到家之后告诉乡佐,和他约好决斗的日期。乡佐带了很多士兵前往,周党让乡佐先拔刀,然后相搏击。乡佐想直接取胜,命令士兵们攻击他,周党受伤,难以支持。乡佐佩服他的义勇,用竹舆把他抬回家休养。几天后周党苏醒,才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马上直接回家。他立身勇敢果断,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
谨按:《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1。”乐正子春下堂而伤足,三月不出,既瘳矣,犹有忧色2。身无择行,口无择言3,修身慎行,恐辱先也。而伯况被发4,则得就业,乡佐虽云凶暴,何缘侵己?今见辱者,必有以招之。身自取焉,何尤于人?亲不可辱,在我何伤?凡报仇者,谓为父兄耳5,岂以一朝之忿,而肆其狂怒者哉6?既远《春秋》之义,殆令先祖不复血食7,不孝不智,而两有之。归其义勇,其义何居8?
【注释】
1“身体发肤”几句:语见《孝经·开宗明义章》。
2“乐正子春下堂而伤足”几句:此事《礼记·祭义》《大戴礼记·曾子大孝》《吕氏春秋·孝行》等也有记载。乐正子春,春秋时期鲁国人,曾参的弟子,以至孝闻名。
3身无择行,口无择言:语见《孝经·卿大夫章》。
4被发:被征发。
5凡报仇者,谓为父兄耳:《春秋公羊传·定公四年》:“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
6岂以一朝之忿,而肆其狂怒者哉:语本《论语·颜渊》:“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肆,发泄。
7血食:祭祀。
8归其义勇,其义何居:《太平御览》引杜预《女记》:“申屠蟠奏记外黄令梁配云:‘昔太原周党,感《春秋》义,辞师复仇,当时论者,犹高其节。’”
【译文】
谨按:《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坏受伤,这是孝道的开端。”乐正子春下堂时弄伤了脚,三个月不出门,痊愈之后,仍然面有忧色。行为遵循法则而无其他选择,言论也别无选择,修养身心谨慎行事,唯恐有辱先人。而周党被征发,就应该赴任,乡佐虽说凶暴,但为什么要侵犯自己?现在被侮辱,一定是有招致侮辱的原因。咎由自取,为什么要怪罪他人?亲人没有受到侮辱,对我有什么损害?大凡报仇的人,都是说为父兄报仇,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愤怒,而肆意发泄狂怒呢?这既是远离了《春秋》的大义,又几乎令先祖不再受到祭祀,不孝顺不聪明,两者兼有。而把这说成是义勇,他的义到底体现在哪里呢?
汝南陈茂
汝南陈茂君因1,为荆州刺史2。时南阳太守灌恂3,本名清能。茂不入宛城,引车到城东,为友人卫修母拜,到州。修先是茂客4,仕苍梧还5。到修家,见修母妇,说修坐事系狱当死。因诣府门,移辞乞恩6,随辈露首7,入坊中8,容止严恪9,须眉甚伟。太守大惊,不觉自起,立赐巾延请10,甚嘉敬之,即焉出修。南阳士大夫谓茂能救解修。茂弹绳不挠,修竟极罪,恂亦以它事去。南阳疾茂杀修,为之语曰:“卫修有事,陈茂活之,卫修无事,陈茂杀之。”
【注释】
1陈茂:字君因,东汉汝南人。曾为交趾别驾,后任荆州刺史。
2荆州:西汉武帝始置为十三刺史部之一,东汉承其制。州治汉寿(今湖南常德东北)。
3南阳:东汉南阳郡,治宛县(今河南南阳)。为荆州下辖郡。
4修先是茂客:修,底本作“恂”。按下文灌恂并不认识陈茂,所以灌恂不是陈茂之客。卢文弨《群书拾补》校作“修”,今从改。
5苍梧:东汉苍梧郡,治广信(今广西梧州)。
6移辞:致辞。
7露首:免冠谢罪。
8坊:别屋,专用的房子。
9恪:恭敬,谨慎。
10延请:邀请,招请。
南阳士大夫谓茂能救解修:茂,底本作“恂”。按,为卫修乞恩者是陈茂,下文众人所评论者也是陈茂,与灌恂无关。卢文弨《群书拾补》校作“茂”,今从改。
弹绳:纠举。不挠:不弯曲。此处指不留情面。
竟:最终,到底。极罪:死罪。
陈茂活之:活,底本作“治”,卢文弨《群书拾补》校作“活”,云:“与‘杀’协。”今从改。
【译文】
汝南人陈茂字君因,担任荆州刺史。当时南阳太守灌恂,本来以清廉有才能闻名。陈茂不进入宛城,引导车乘到了城东,去拜访朋友卫修的母亲,然后再到荆州。卫修原来是陈茂的门客,从苍梧任官后回家。陈茂到了卫修家中,见到卫修的母亲和妻子,她们说卫修因为犯法下狱就要被处死。陈茂于是到郡府拜谒,致辞乞求恩赦,随着同行之人免冠谢罪,进入别室之中,仪容举止严肃恭敬,须眉伟岸。太守灌恂非常惊讶,不禁自己站了起来,即刻赐给他冠巾并邀请他,非常赞赏尊重他,马上放出了卫修。南阳士大夫都说陈茂能够解救卫修。陈茂弹劾他人不留情面,卫修最终还是被杀,灌恂也因为其他事离职。南阳人怨恨陈茂杀了卫修,为此事说道:“卫修犯法,陈茂救了他;卫修被释放,陈茂又杀了他。”
谨按:《春秋》王人之微,处于诸侯之上1,坐则专席,止则专馆,朱轩驾驷2,威烈赫奕3。就恂素为官速谤4,当便入传5,引见诘问,纠其赃状6,以时列闻7。文王日昃不暇食8,周公坐而俟旦9,且非为己私,皆公也。何有忘百姓涂炭之急10,便乃光昭旧交之问乎?鲍宣州牧,行部多宿下亭,司直举劾,以为轻威损命,坐之刑黜。今茂泯弃天常,进止由己。“孰使毁之?小人誉之。”自我为之,古人病诸,以为大讥。茂与修善,由鸱鸮之爱其子,适所以害之者。
【注释】
1《春秋》王人之微,处于诸侯之上:意谓周王室的小官即使身份低微,但仍在诸侯之上。这是对周王室表示一种尊重。王人之微,周王室之小官。《春秋·僖公八年》:“八年春王正月,公会王人、齐侯、宋公、卫侯、许男、曹伯、陈世子款盟于洮。”《穀梁传》曰:“王人之先诸侯何也?贵王命也。”
2朱轩:红漆的车子。古代为显贵所乘。
3威烈赫奕:威风凛凛,光彩照人。赫奕,显赫、美盛的样子。
4就:到,靠近。素:向来。速:招致。谤:非议,公开指责。
5当:应该。便:就便。传:传舍,客馆。
6纠:纠举,检察。赃状:贪赃枉法的情况。
7时:及时。列:罗列。闻:报告上级。
8日昃:太阳偏西。
9周公坐而俟旦:语见《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10涂炭:烂泥和炭火,比喻极困苦的境遇。
便乃:表示反问语气。光昭:彰明显扬。问:通“闻”。此处指名声。
鲍宣:字子都,渤海高城(今河北盐山东南)人。好学明经。西汉哀帝时为谏大夫、豫州牧、司隶校尉。不避权贵,多所谏争。平帝时,因不愿依附王莽,被杀。州牧:古代指一州之长,汉成帝时改刺史为州牧。
行部:巡行所属部域以考核政绩。下亭:此处指乡亭,有别于郡县所设的都亭。汉制,百户为一里,十里一亭,每亭设公舍一间,供行人休息住宿。
司直:丞相最高属官,掌监察检举,督录诸州事,秩比二千石,位在司隶校尉之上。
天常:天的常道。常指封建的纲常伦理。
“孰使毁之”几句:《淮南子·说山训》:“故小人之誉人,反为损。”高诱注引故谚曰:“问谁毁之?小人誉之。”意谓小人的赞誉往往毁了被赞之人。
由:通“犹”。鸱鸮(chi xiāo)之爱其子:一说鸱鸮不懂得护养其子,最终害其丧生。一说鸱鸮长大而吃其母,是不孝之子。鸱鸮,猫头鹰一类的动物。
【译文】
谨按:《春秋》中周王室的小官,地位还是在诸侯之上,坐的时候有专门的位置,休息的时候有单独的旅馆,出行时有驷马拉的红色车舆,威风凛凛光彩照人。陈茂到灌恂府上本来就会招致官员们的非议,他应该住在客馆中,引见诘问灌恂,纠察卫修贪赃的罪状,以及时地列出他的罪过上闻于朝廷。周文王太阳偏西都顾不上吃饭,周公坐着等待天亮,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都是为了公事。哪里有忘记百姓的困苦,而照顾昔日交情呢?鲍宣担任州牧时,行部大多在乡亭休息,司直检举弹劾他,认为他看轻权威有辱使命,因此免了他的官职。现在陈茂泯灭抛弃纲常伦理,进退随心所欲。“是谁毁了他?小人赞赏他。”做事自作主张,古人不满这些行为,认为这是要大大指责的事。陈茂与卫修的友善,犹如鸱鸮爱护它们的孩子,恰恰因此害了他。
度辽将军安定皇甫规
度辽将军安定皇甫规威明1,连在大位,欲退避弟2,数上病,不见听,会友人上郡太守王旻物故3,规素缟到下亭迎丧,发服送之。因令客密告并州刺史胡芳4,言规擅远军营5,赴私违公,当及举奏6。答曰:“威明欲得避弟,故作激发7,我为朝廷惜其功用,何能为此私家计耶?”规后为中郎将8,督并、凉、益三州9,时有党事10,惧见及,因先自上言:“臣前荐故太常张涣,才任将帅,是附党也。又臣论输左校,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是为党人所附也。昔有畏舟之危而自投水者,盖忧难与处,乐其亟决。”
【注释】
1度辽将军:杂号将军名。东汉明帝之后常设,地位较高。皇甫规:字威明,安定朝那(今宁夏固原东南)人。有兵略。汉桓帝时击破关西羌兵,羌人归附者先后二十多万人。以遭宦官和豪强诬陷,下狱罚作苦役,后遇赦归家。复为度辽将军,在任数岁,北边威服。
2欲退避弟:意谓皇甫规想退位而让弟弟得到征辟。
3物故:此处指去世、身故。
4令客密告并(bing)州刺史:《后汉书·安帝纪》注引《汉官仪》:“度辽将军屯五原曼柏县。”五原郡属并州统辖,故可向并州刺史告发。
5擅远军营:据《后汉书·皇甫规传》:“规缟素越界到下亭迎之。”即离开了屯驻地区。
6当及举奏:及,《后汉书·皇甫规传》作“急”。
7激发:刺激引发。
8中郎将:东汉中郎将主要协助光禄勋考课察举五官、左、右三署诸郎。还遣中郎将领兵,遂增设东、西、南、北四中郎将,以征讨四方,类似将军。各中郎将秩比二千石。
9并、凉、益三州:皆属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并州,东汉州治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凉州,东汉治陇县(今甘肃张家川)。益州,东汉治所先在雒县(今四川广汉北),灵帝中平中移治绵竹(今四川德阳东北),献帝兴平中又移成都(今四川成都)。
10时有党事:此指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东汉桓帝、灵帝时,士大夫、外戚等对宦官乱政的现象不满,猛烈抨击宦官集团,宦官诬告他们结为朋党,诽谤朝廷,士大夫、外戚集团失败,多人被杀,大批士人被禁锢不许为官。
张涣:《后汉书》作“张奂”。张奂,东汉敦煌渊泉(今甘肃安西东)人,字然明。少学欧阳《尚书》,有志操,尝言“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桓帝时,拜武威太守,迁度辽将军,后拜大司农,转护匈奴中郎将,屡立边功。灵帝建宁元年(168),窦武、陈蕃谋诛宦官事泄,他受伪诏率禁兵讨窦武,事后悔恨。后转太常。因得罪宦官,被禁锢归乡里,闭门撰《尚书记难》三十余万言,今佚。皇甫规推荐张焕代己为度辽将军时,张涣是中郎将。
论输:定罪而罚作劳役。左校:汉朝隶属于将作大匠(将作少府)的官署,带领本署工徒修造宫室、宗庙、陵园、道路等,秩六百石。官吏犯法,常输送到左校为工徒。
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倌因索贿不得,遂将皇甫规下狱。张凤等三百余人诣阙辩讼,乃赦皇甫规归家。
【译文】
度辽将军安定人皇甫规字威明,连续担任高官,想要退避使他的弟弟能得到征辟,几次上表称病,但不被接受。刚好他的朋友上郡太守王旻去世,皇甫规穿着丧服到乡亭迎丧,为王旻送丧。趁此机会让人向并州刺史胡芳告密,说皇甫规擅自远离军营,徇私损公,应当赶紧上表告发。胡芳回答说:“威明想要退避而让他弟弟得以征辟,故意来刺激我,我为朝廷爱惜他这样的人才,怎能为他私人打算呢?”皇甫规后来担任中郎将,管辖并州、凉州、益州,当时有党争之事发生,皇甫规害怕被牵连,因此率先上书自陈说:“我先前推荐原太常张涣,认为他的才能可以胜任将帅之职,这是依附党人。另外我在左校罚做苦役,当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替我辩解,这是我为党人所依附。从前有害怕船翻的危险而自己投水的,大概是担心难以在那种情况下安处,所以乐于尽快赴死吧。”
谨按:《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1。”传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2。”《论语》:“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3。”立朝忘家,即戎忘身。身且忘之,况于弟乎?方殊俗越溢4,大为边害,朝廷比辟公旰食5。规义在出身,折冲弭难;而诛伐已定,当见镇慰6,何有挟功,苟念去位?弟实隽德,不患无位,而徒阘茸7,何所堪施?强推毂之8,乱仪干度。孝武皇帝为骠骑将军霍去病治第舍9,敕令视之10,曰:“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去病外戚末属,一切武夫,尚能抗节洪毅,而规世家纯儒,何独负哉?又以党事先自劳衒。如有白验,其于及己;而形兆求不可得,唯是从,何惮于病?曰“畏舟之危,自投于水,忧难于处,乐其亟决”,主幸必不坐。《太誓》有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人之所忌,炎自取之。盖、严、杨恽(21),勋著王室,言事过差,皆伏大辟(22),以隆主威,抑骄侵也。规顾弟,私也;离局(23),奸也(24);诱巧,诈也;畏舟,慢也(25)。四罪是矣,杀决可也。
【注释】
1“淑人君子”几句:语见《诗经·曹风·鸤鸠》。忒,偏差。正,领导。四国,各国。
2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认为此为《鲁诗》解《诗经》之语。语又见《晏子春秋·内篇·问下》《列女传·魏芒慈母》《孔丛子·诘墨》等。
3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语见《论语·学而》。温,温和。良,善良。恭,严肃。俭,节俭。让,谦逊。
4殊俗:异俗之人,此处指羌人。越溢:越出礼法,不受管束,胡作非为。
5比:等待。辟(bì)公:公卿大臣。辟,诸侯。泛指臣下,百官。旰(gàn)食:泛指勤于政事。
6镇慰:安抚,安慰。
7阘茸:卑贱低劣。这里指没有才能。
8推毂:这里指推举人才。
9骠骑将军:两汉高级武官。武帝时始置。西汉时秩禄同大将军,位比三公,而实际的优宠和权力都在丞相之上。
10敕:指皇帝的诏书、命令。
一切:一般的,普通的。
抗节:坚守节操而不屈服。洪毅:指心志宽广坚忍。
纯儒:纯粹的儒者。《后汉书·皇甫规传》:“以《诗》《易》教授,门徒三百人。”《蔡中郎集·荐皇甫规表》:“伏见护羌校尉皇甫规,少明经术,道为儒宗。”
负:这里是指辜负、背弃了作为纯儒之后的节操。也可指不如他人。
劳衒:矜夸,炫耀。
“如有白验”几句:语句艰涩难解,卢文弨《群书拾补》认为句中有脱误。
坐:定罪。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语见《尚书·泰誓》。泰、太,同。
“天作孽”几句:语见《尚书·太甲》。孽,灾祸。违,避免。逭(huàn),逃避。
人之所忌,炎自取之:语本《左传·庄公十四年》:“人之所忌,其气炎以取之,妖由人兴也。”意谓人们所忌惮的事,是由自己的威势所决定的。
(21)盖:指盖宽饶,字次公,魏郡(今河北临漳西南)人。少以明经为郡文学,举孝廉为郎。宣帝时举方正,对策高第,累迁太中大夫。后任司隶校尉,刺举无所回避,劾奏甚多,公卿贵戚皆恐惧,不敢犯禁。为人刚直公廉,好言事讥刺,后因上书言事而宣帝信谗不纳,宽饶引佩刀自杀。严:指严助(又作庄助),西汉中期会稽郡人。汉武帝时任中大夫,会稽太守。建元三年(前138),闽越兵围东瓯,东瓯向汉朝告急,严助最终说服汉武帝出兵援救。严助与朱买臣、刘安交好,后因刘安谋反,严助受御史张汤指控,被杀。杨恽:字子幼,华阴(今陕西华阴东)人。杨敞之子,司马迁外孙。尝习读外祖《太史公记》,并将《太史公记》公之于世。宣帝时,任左曹,因告发霍氏谋反,任中郎将,封平通侯。为人自负,轻财好义,廉洁无私,又喜揭人阴私,致多招怨。后与太仆戴长乐不和,遭戴诬告,被免为庶人。及失爵,复治产业,以财自娱。与人多怨望语,复被告发,其与友人孙会宗之书也被查获,宣帝见而恶之,遂以大逆不道罪被处以腰斩。
(22)大辟:死刑。
(23)离局:擅离职守。
(24)奸:作乱,邪恶。
(25)慢:怠慢。
【译文】
谨按:《诗经》上说:“贤明的人和高尚的君子,他们的仪容总不差分毫;他们的仪容不差分毫,才能做四方国家的首脑。”经传上讲:“一心一意可以事奉百君,怀有多心不可以事奉一个君主。”《论语》说:“他老人家是靠温和、善良、严肃、节俭、谦逊来得到他所想了解的事情的。”在朝廷当官就应该忘了小家,赶赴战场就要忘了自身。自身尚且要忘,何况是弟弟呢?当时外族人正在胡作非为,是边境的大害,天子正期待公卿大臣们勤于政事。皇甫规道义上应该身先士卒,御敌取胜消除战乱,讨伐平定之后,应该抚慰边关,哪有依恃战功,随随便便地想要离职呢?弟弟如果实在德才出众,不担心没有官位,而如果只是庸才,又能用在哪里呢?强行举荐他,只能乱了礼仪干扰了法度。武帝为骠骑将军霍去病修治府邸,命令他前往视察,霍去病回复说:“匈奴还没有消灭,哪里顾得上小家!”霍去病只是外戚的支属,普通的武夫,尚且能够坚守节操、宽宏坚毅,而皇甫规世代都是儒士,为什么他却违背了儒者的节操呢?又用朋党之事抢先炫耀自己。如果朋党之事得到验证,祸害将会殃及自己;而如果找不到什么证据,为什么害怕遭受刑罚呢?说“害怕有翻船的危险,所以自己投水,担心难以自处,所以乐于尽快赴死”,是认准了一定不会治他的罪。《太誓》说:“生民想要得到的,上天一定会依从他们。”上天造成的灾祸,还可以避免,自己造成的灾祸,无法逃避。人们所忌惮的,是由自己的威势所决定的。盖宽饶、严助、杨恽,对于王室都功勋卓著,但言语做事不当,都被处死,以尊崇皇上的威严,抑制大臣的骄矜冒犯。皇甫规顾念自己的弟弟,这是出于私心;擅离职守,这是不忠于国家;投机取巧,这是伪诈;担心难以自安,这是怠慢自己的职责。有这四条罪状,杀掉他都是可以的。
南阳五世公
南阳五世公1,为广汉太守2,与司徒长史段辽叔同岁3。辽叔太子名旧,才操卤钝4,小子髡既见齿乡党5,到见股肱曰6:“太守与辽叔同岁,恩结缔素7,薄命早亡,幸来临郡8,今年且以此相饶9,举其子,如无罪,得至后岁贯鱼之次10,敬不有违。”有主簿柳对曰:“明府谨终追远,兴微继绝;然旧实不如髡,宜可授之。”世公于是厉声曰:“丈夫相临,儿女尚欲举之,何谓高下之间耶?释兄用弟,此为故殃段氏之家,岂称相遭遇之意乎?”竟举旧也。世公转换南阳,与东莱太守蔡伯起同岁,欲举其子,伯起自乞子瓒尚弱,而弟琰幸以成人,是岁举琰,明年复举瓒。瓒十四未可见众,常称病,遣诣生,交到十八,乃始出治剧平春长。上书:“臣甫弱冠,未任宰御,乞留宿卫。”尚书劾奏:“增年受选,减年避剧,请免瓒官。”诏书:“左迁武当左尉(21)。”会车骑将军冯绲南征武陵蛮夷(22),绲与伯起同时公府辟,瓒为军曲候(23)。瓒归卧家,军功除新阳长(24),官至下邳相(25)。
【注释】
1五世公:五,姓氏。世公为字。
2广汉:东汉广汉郡,治雒县(今四川广汉北)。
3司徒长史:为司徒属官,秩千石。东汉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府皆设长史,号称“三公辅佐”,权力颇大。同岁:同年被辟举。
4卤钝:鲁莽愚钝。卤,通“鲁”。愚钝。
5见齿:受重视。齿,提及,引申为重视。乡党:同乡人,乡亲。
6到:去,往。股肱:指五世公的属官。
7恩结缔素:恩情相结于平素。意即两个人一直有交情。
8临:管辖。
9饶:相容,宽容。
10贯鱼之次:此处是比喻相继举用段旧、段髡二人。贯鱼,犹今言鱼贯,依次而进。
明府:汉时对郡守的尊称。这里指五世公。谨终追远:语见《论语·学而》:“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何晏集解:“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原意指居父母丧,祭祀祖先,要依礼尽哀,要恭敬虔诚。此指恭敬慎重地对待同年的葬礼。
兴微继绝:使衰落了的振兴起来,中断了的延续下去。
称:相合。遭遇:此指交往,交友。
转换南阳:指由广汉太守迁为南阳太守。
东莱:东汉东莱郡,治黄县(今山东龙口东)。
诣:疑为“诸”。
交到十八,乃始出治剧平春长:刚刚十八岁,就出任难以治理的平春县长。据《汉书》记载,汉代规定年十八才可以为官。剧,汉代县分剧、平两种。剧县是指难以治理之县。平春,平春县,属江夏郡,治今河南信阳西北。长,依据汉代制度,每县设令长一人。万户以上称“令”,万户以下称“长”。
甫:才,刚刚。弱冠:二十岁。
尚书:东汉主管文书奏章的官员。劾:揭发罪行。
增年:虚报年龄。
(21)武当:武当县,属南阳郡,治今湖北均县北。左尉:东汉县左部尉省称。汉代大县,置左、右部尉分治之。
(22)车骑将军冯绲(gun)南征武陵蛮夷:事在汉桓帝延熹五年(162)。冯绲,字鸿卿,巴郡宕渠(今四川渠县东北)人,东汉时期名将。历仕顺、冲、质、桓四朝。因识破陷害父亲的阴谋而知名。举孝廉,迁为广汉属国都尉,征拜御史中丞。顺帝末,迁陇西太守。后为辽东太守、京兆尹、司隶校尉,所在立威刑。迁廷尉、太常。延熹年间平定武陵蛮叛乱。为宦官所谮,策免。旋拜将作大匠,转河南尹,复为廷尉。宦官单超之弟单迁犯罪,绲考致其死。后拜屯骑校尉,复为廷尉,卒于官。武陵,东汉武陵郡,治临沅(今湖南常德)。
(23)军曲候:军官名。秩六百石。
(24)新阳:新阳县,属汝南郡,治今安徽界首北。
(25)下邳:东汉下邳国,永平十五年(72)以西汉原临淮郡改置,治下邳(今江苏睢宁西北古邳镇东)。
【译文】
南阳人五世公,担任广汉太守,和司徒长史段辽叔同年被征召举荐。段辽叔长子名叫段旧,才能操行愚钝,小儿子段髡则为乡党所看重。五世公见他的佐吏说:“我和辽叔同年被征召,素有交情,辽叔短命早亡,我有幸来管理本郡,今年暂且举荐他的长子段旧,如果没有过错,到了后年依次举荐段髡,请不要违背我的意愿。”有柳主簿回答说:“您谨慎小心地办理丧事,诚心诚意地进行祭祀,兴起灭亡的世族,延续断绝的后代,但是段旧实在不如段髡,应该选用段髡。”五世公于是厉声说:“大丈夫执掌一郡,如果想任用他的子女,那还说什么高下的区别?不用哥哥而用弟弟,这是故意祸害段氏一家,怎能与故交的本意相符呢?”最终还是举荐了段旧。五世公换到南阳做太守,和东莱太守蔡伯起同年被征召举荐,想要举荐他的儿子。蔡伯起自己乞称儿子蔡瓒还小,而弟弟蔡琰幸而已经成人,这一年先举荐蔡琰,明年再举荐蔡瓒。蔡瓒才十四岁,未能出来见众人,常常称病,派遣他与诸生交往。刚到十八岁,出仕担任难以治理的平春县长。蔡瓒上书说:“我才二十岁,不能担任管理地方的工作,请求留下值宿守卫。”尚书弹劾上奏:“夸大年龄受到选拔,又减少年龄避任剧县之职,请罢免蔡瓒的官职。”诏书曰:“贬蔡瓒为武当左尉。”刚好车骑将军冯绲南征武陵蛮夷,冯绲和蔡伯起同时被公府征辟,蔡瓒担任军曲候。事后蔡瓒归卧家中,因为军功被授为新阳长,官至下邳国相。
谨按:古无孝廉,唯有贡士1,贡士恩义,经传无以也2。春秋诸侯朝觐会遇3,大夫亦豫其好4。《礼记》曰:“大夫三月葬,同位毕至5。”此言谨终悼亡,不说子弟当见宠拔也。鲁有后成叔聘卫,右宰穀留而觞之,陈乐而不乐,酒酣而不饮,送以璧,其妻孥,隔宅而居之,分禄而食之,其子长乃辟6。孔子称:“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临大节而不可夺7。”相于之义8,具于此矣。语有曰:“白头如新,交盖如旧9。”箪食壶浆10,会于树阴,临别眷眷,念在报效;何有同岁相临,而可拱默者哉?《春秋》因其可褒而褒之,若乃世公二郡之举,斯为过矣。然世人亦多浅薄,在者无殷勤之谊,亡者无顾覆之施,饥寒缓急,视之若遗;非徒如此而已,至有可否之际,受刑诛者。人各有心,两不得中。夫孝廉平除,则有社稷民人,伤及民人,实宜料度,以为后图。
【注释】
1贡士:指地方向朝廷举荐人才。
2以:疑作“有”,这里指记载。
3会遇:会见,聚会。
4豫:通“与”。参与。
5大夫三月葬,同位毕至:语见《礼记·王制》《礼记·杂记》。同位,同等官位的人。
6“鲁有后成叔聘卫”几句:事见《吕氏春秋·恃君览·观表》。后成叔,《吕氏春秋》作“郈成子”。右宰穀,《吕氏春秋》作“右宰穀臣”,死于卫国甯喜驱逐卫献公的叛乱。右宰,卫国官名。孥,子女。隔,底本作“”,卢文弨《群书拾补》据《吕氏春秋》《孔丛子》皆作“隔”,以为“字疑误”;王利器亦认为是形近而误。此从改。其子长乃辟,《吕氏春秋》作“其子长而反其璧”。
7“可寄百里之命”几句:语见《论语·泰伯》:“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百里,指诸侯国。六尺,指小孩。
8相于:相亲,相爱。
9白头如新,交盖如旧:意谓如果彼此不相知,虽交往到老仍如新识;如果彼此相知,虽驻车对语片刻便如故交。交盖,车篷相接。指道行相遇。
10箪(dān)食壶浆:用筐装饭,用壶盛汤。箪,装饭的圆形竹篮。
眷眷:依依不舍。
拱默:拱手而沉默。
殷勤:深情厚谊。
顾覆:同“顾复”。语出《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后因以指父母之养育。这里指对同年晚辈的照顾。
若遗:像对待被抛弃的东西一样。
平除:拜官授职。
有:治理。
以为后图:为以后做打算。
【译文】
谨按:古代没有孝廉,只有贡士,贡士的恩德道义,经传上没有记载。春秋时期诸侯朝觐聚会,大夫也参与其事。《礼记》说:“大夫死后三个月下葬,官位相同的人全来送葬。”这是说要谨慎地办好丧事、悼念亡者,而不是说其子弟就该被恩宠提拔。鲁国有后成叔到卫国聘问,卫国的右宰穀留住他并宴请他,但奏乐却不快乐,喝到最痛快的时候却不再喝,还送给他玉璧。后成叔让右宰穀的妻子儿子与自己隔开而住,分出自己的俸禄给他们吃,右宰穀的儿子长大之后,后成叔把玉璧还给了他。孔子称赞说:“可以把国家的命运托付给他,可以把幼小的孤儿托付给他,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的大节不会被夺去。”相互厚爱的道义,都体现在这里了。有谚语说:“白头犹如新朋友,道行相遇犹如老朋友。”一箪食、一壶浆,在树荫下相聚,临别时依依不舍,心中想的是报答对方;哪有参加同年的葬礼,而可以拱手默无一言呢?《春秋》因为他值得赞扬而赞扬他,像五世公先后执掌二郡的举动,就不对了。但是世人大多浅薄,同年活着时没有真挚情谊,去世后没有对其子女加以照顾,对他们的饥饿寒冷危急变故,都像对遗弃的东西一样漠不关心;不但如此,到了生死关头,有因此而被刑诛的。人各有心,两者不可兼得。孝廉拜官授职,就要治理社稷百姓,如果危害百姓,实在应当思量处理,以此作为后来的镜鉴。
汝南戴幼起
汝南戴幼起1,三年服竟2,让财与兄,将妻子出客舍中,住官池田以耕种3。为上计史4,独车载衣资,表“汝南太守上计史戴绍车”。后举孝廉,为陕令5。
【注释】
1戴幼起:戴绍,字幼起。
2三年服竟:为父服三年丧,期满除服。
3官:官方的。池:陂池。
4上计史:汉制,每到年终,郡国遣吏至京,将全年人口、钱、粮、贼、狱讼等事项,向朝廷报告,称为“上计”。凡进京执行这项工作的称为上计史。
5陕:陕县,治今河南三门峡市西旧陕县。
【译文】
汝南人戴幼起,三年服丧结束后,把财产都给哥哥,将妻儿迁出住在客舍中,自己住在官府的池田以耕种。他担任上计史,只用一辆车载着衣服及生活物资,标明“汝南太守上计史戴绍车”。后来被举荐为孝廉,担任陕县令。
谨按:《礼》有东宫西宫,辟子之私,不足则资,有余亦归之于宗也1。此言兄弟无离异之义也。凡让财者类与弟2,子弟尚幼,恩情注3,希有与兄4。既出之日,可居冢下5。冢无屋,宗家犹有赢田庐田6,可首粥力者耳7,何必官池客舍。既推独车,复表其上,为其饰伪,良亦昭晰8。幼起同辟有薛孟尝者9,与弟子共居,弟子常求分,力不能止,固乃听之10,都与,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汝不能使之。”田屋取其荒坏者,曰:“我少时所作买,意所恋也。”器物取其久者,曰:“我服食久,身口安之也。”外有共分之名,内实十三耳。子弟无几尽之,辄复更分,如此者数。传称袁盎三兄子分而供其公家之费,此则然矣。《论语》:“泰伯三让,民无得而称之焉。”何有让数十万,畏人而不知,欲令皦皦,乃如是乎?方之袁、薛,差以千里。凡同居,上也;通有无,次也;让其下耳。况若幼起,仍斯不足贵矣。
【注释】
1“《礼》有东宫西宫”几句:语本《仪礼·丧服》:“传曰:……故昆弟之义无分,然而有分者,则辟子之私也。子不私其父则不成为子,故有东宫,有西宫,有南宫,有北宫,异居而同财,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辟子之私,避开儿子个人的亲情。宗,宗族。
2类:大抵。
3注:倾注,集中。
4希:同“稀”。很少,少有。
5冢下:坟墓旁。
6宗家:宗族,家族。赢田:多余的田地。
7首:卢文弨校作“身”。粥(yù)力:此处是勤力的意思。粥,通“鬻”。卖。
8昭晰:清楚,明白。
9薛孟尝:薛苞(一作“包”),字孟尝。东汉人,官至太中大夫。
10固:通“故”。所以,于是。
引:选取。
十三:十分之三。
子弟:当作“弟子”。无几:没过多久。
袁盎:字丝,汉初楚国人。个性耿直,才学兼备,深受汉文帝赏识。历任齐相、吴相。与晁错不睦,在吴楚七国之乱中,劝景帝杀了晁错。七国之乱平定后,又为楚相,以病免,居家。后因阻挠景帝之弟梁王刘武谋立储君,遭到梁王忌恨,为刺客所杀。
泰伯三让,民无得而称之焉:语本《论语·泰伯》:“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吴太伯,知其父欲传位于弟季历,再传与季历之子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遂逃于吴,断发文身,示不可用,将继承权让与季历,使其可以传给姬昌。
皦皦(jiǎo):清楚、明白的样子。
方:比较。
【译文】
谨按:《仪礼》上讲有东宫西宫,是为了避开儿子对自己特殊的亲近之情,各家用度不足就得到宗族的资助,用度有余则归于宗族。这是说兄弟不分家的道义。大凡让与财产大抵是给儿子、弟弟,是因为儿子、弟弟还小,恩情应集中在他们身上,很少有让给哥哥的。搬出来以后,可以住在父母坟墓旁。坟墓旁没有房子的,宗族还有余田或墓田,可以自食其力,何必住到官府的池田客舍中?既然只推一辆车,又在上面做标记,这是虚伪矫情,也是很明显的。和戴幼起一起被征辟的有薛孟尝,他与弟弟的儿子一起住,弟弟的儿子常常要求分家,薛孟尝力劝不能阻止,于是只好听他的,全部财产都给了他弟弟的儿子,奴婢只选取其中年老的,说:“他们和我共事很久了,你不能使唤他们。”田屋选那些荒坏的,说:“我年轻时买的,心里有所依恋。”器物选那些用了很久的,说:“我使用久了,身体习惯它们。”对外有平分财产之名,其实只取十分之三。弟弟的儿子没多久就都用完了,于是又再分家,这样分了几次。有记载说袁盎兄长的三个儿子把家产分了而共同承担公用的费用,这也是对的。《论语》说:“吴泰伯三次让出天下,老百姓简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称赞他。”哪有让出几十万家财,生怕别人不知道,想让这件事显扬,而有这样一番做作呢?比起袁盎、薛孟尝,戴幼起差了千里之远。大凡兄弟一起居住,是最好的;互通有无,是其次;让出家财,是最下了。何况如戴幼起,就不足以为贵了。
江夏太守河内赵仲让
江夏太守河内赵仲让1,举司隶茂材2,为高唐令3,密乘舆车,径至高唐,变易名姓,止都亭中十余日4,默入市里,观省风俗,已,呼亭长问5:“新令为谁?从何官来?何时到也?”曰:“县已遣吏迎,垂有起居6。”曰:“正我是也。”亭长怖,遽拜谒,竟,便具吏7。其日入舍,乃谒府8,数十日无故便去9。为郡功曹所选,颇有不用,因称狂,乱首走出府门。太守以其宿有重名,忍而不罪。后为大将军梁冀从事中郎10,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虱,已,因倾卧,厥形悉表露。将军夫人襄城君云:“不洁清,当亟推问。”将军叹曰:“是赵从事,绝高士也。”他事若此非一也。
【注释】
1江夏:东汉江夏郡,治西陵(今湖北武汉新洲西)。河内:东汉河内郡,治怀县(今河南武陟西南)。
2司隶:即司隶校尉。东汉司隶校尉秩比二千石,纠察百官,上至诸侯、外戚、三公,下至地方郡守,为京师及所辖地区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州刺史,职权显赫,与御史中丞、尚书令并称“三独坐”。茂材:即秀才。东汉时为避光武帝刘秀名讳,改秀才为茂才。
3高唐:高唐县,属平原郡,治今山东禹城西南。
4止:停留,逗留。都亭:都邑中的传舍。
5亭长:西汉时在乡村每十里设一亭,亭有亭长,掌管治安警卫,兼管停留旅客,治理民事。此外在城内设都亭,在城门设门亭,也有亭长,其职权和乡村亭长一样。
6垂有起居:马上就有消息,这里是有动静的意思。垂,即将,马上。起居,举动行动。
7具吏:全部告知了县吏。
8谒府:谒拜郡太守府。依据汉制,新任县令(长)到县之前,要先拜谒太守。
9去:离开,这里指离任。
10从事中郎:郎官的一种。汉大将军有从事中郎二人,秩比六百石,职参谋议。梁冀:字伯卓。东汉时期外戚、权臣。在任迫害刚直之士,独断朝政二十余年,结党营私,一门前后七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汉桓帝对其专权乱政极为不满,后借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等五人之力杀死梁冀,并将之灭族。
厥形悉表露:他的身体全部暴露无遗。厥,其。
洁清:清洁。此指行为检点。
【译文】
江夏太守河内人赵仲让,被司隶举荐为茂才,担任高唐县令。他秘密乘车,直接来到高唐,变换姓名,在都亭停留了十几天,默默地来到集市中,考察民情风俗,完毕之后,喊来亭长问道:“新来的县令是谁?从什么官职调来的?什么时候到任?”亭长回答说:“县令已经派遣官吏迎接,马上会有消息。”赵仲让说:“我就是新来的县令!”亭长大吃一惊,连忙拜谒,过后,告诉了县吏。当天他住进县令官舍,然后才去拜谒太守,过了几十天,便无缘无故离开了职位。他为郡中功曹所选,却没得到任用,因此装疯卖傻,披头散发走出太守府门。太守因为他一直有好名声,忍住没有加罪于他。后来赵仲让担任大将军梁冀的从事中郎,冬天坐在中庭中,迎着太阳解开衣裘捉虱子,之后,顺势倾卧在地,他的身体暴露无遗。将军夫人襄城君说:“行为不检点,应该赶快推究问罪。”将军叹气说:“这是赵从事,是少有的高士。”诸如此类的事不一而足。
谨按:《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1。”《左氏传》曰:“旧章不可无也2。”凡张官置吏,为之律度,故能摄固其位3,天下无觊觎也。今仲让不先谒府,乃径到县,俱谍吏民4,尔乃入舍。《论语》:“升车必正立,执绥,不内顾5。”不掩不备6,不见人短见7。《礼记》:“户有二屦不入8。”“将上堂,声必扬9。”家且犹若此,况于长吏乎10?君子之仕,行其道也,民未见德,唯诈是闻。远荐功曹,策名委质,就有不合,当徐告退,古既待放,须起乃逝,何得乱道,进退自由,傲很天常,若无君父?《洪范》陈五事,以貌为首,《孝经》列三法,以服为先。仲让居有田业,加之禄赐,势可免冻馁之厄,未必须冬日之暖也,利不体皆此也。河内,殷之旧都,国分为三,康叔之风既激,而纣之化由存,其俗士大夫本矜好大言,而少实行。
【注释】
1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语见《诗经·大雅·假乐》。愆,过错,过失。
2旧章不可无也:语见《左传·哀公三年》。
3摄固:保持,巩固。
4俱:疑为“伺”,意思是秘密探察、观察。谍:侦察,刺探。
5“升车必正立”几句:语本《论语·乡党》:“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6不掩不备:不掩袭没有准备的人。
7见:同“现”。显露。
8户有二屦(jù)不入:语本《礼记·曲礼上》:“户外有二屦,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屦,鞋子。
9将上堂,声必扬:语见《礼记·曲礼上》。登堂之前声音一定要响亮,以便使堂上的人能听到。
10长吏:这里指地位较高的官员。
策名:谓任职做官。古时开始做官,必先把名字写在简策上。委质: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质,通“贽”。古代相见时所送的礼物。
待放:古谓人臣有罪辞职等待放逐。
须起:卢文弨《群书拾补》云:“二字疑讹。”
傲很:骄傲违逆。很,违逆,不听从。天常:天的常道。常指封建的纲常伦理。
《洪范》陈五事,以貌为首:《尚书·洪范》:“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仪容。
《孝经》列三法,以服为先:《孝经·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
利不体皆此也:徐友兰曰:“此盖道厥形表露之失。”不体,不遵守礼制。
康叔:西周初卫国始封者。姬姓,名封,周武王同母弟。初封于康,故名“康叔”。周公平定武庚叛乱,将原来商都周围地区及殷民七族分封给他,建立卫国,都朝歌(今河南淇县)。成王亲政后,召为周司寇。激:应做“歇”,这里是说荡然无存的意思。
由:通“犹”。
大言:夸大的言辞,大话。
【译文】
谨按:《诗经》说:“不犯错误不忘古训,严格遵循旧的典章。”《左传》说:“旧的典章不可以废止。”大凡设置官吏,制定了律法,所以就能巩固他的位置,天下人就不会对其有非分之想。现在赵仲让不先去拜谒太守,而是直接到县里,伺察吏民,然后才住进官舍。《论语》说:“上车一定先端正地站好,拉着扶手,不向内回顾。”不掩袭没有准备的人,不暴露别人的短处。《礼记》说:“看到门外有两双鞋就不进屋。”“登堂之前,问候的声音一定要响亮。”居家行事尚且如此,何况当官的呢?君子当官,要走正道,老百姓没看见他的德行,只听到他的虚诈。被功曹举荐来当官,当了之后发现不合适,应该慢慢告退,古人在辞职之后,也要等待才离开,哪里能够扰乱道义,进退放任自由,傲慢违逆不合礼法,好像无君无父一样。《洪范》陈述五事,将仪容放在第一位,《孝经》列举三种法则,将服饰放在第一位。赵仲让居家有田产,还有俸禄,自然可以免除冻饿的困厄,没必要靠冬天太阳来取暖,放任自己如此不守礼法。河内是殷商的旧都,其国一分为三,康叔时代的民风已荡然无存,而商纣的遗毒还在,这个地方的风俗士大夫本来就是喜欢夸耀说大话,而少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