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发在即
熹微晨光顺着槛窗的缝隙透进房中,洋洋洒落在雕花床幔上,青容揉揉惺忪睡眼,扶着被衾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芷推门而入,是青容的另一个贴身侍女。
身为沈家的掌上明珠,沈青容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都有人安排妥当。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女,白芷和冬芹,是她的祖母唐氏精心挑选的,自小同她长大,不比她年长几岁。
唐氏出自将门,挑人的眼光与旁人颇有不同,白芷和冬芹都在唐家军历练了几年,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
白芷将陶盆放在六足楠木高面盆架上,着手拧干丝帕递给沈青容,她揉揉眉心,接过丝帕净面。
“女郎,女郎——” 屋门本就半掩着,冬芹有些急促的进门,语气还带着半喘。
“方才司礼监来人了,任命大郎君为渭州长史,与您同行,翌日出发。”
“什么!”
青容站了起来,丝帕滚落到了地上。
“哥哥在哪?”
“大郎君一早就去正几堂了。”
哥哥今日没有上朝。
青容稳了稳神,拿起妆台上的如意纹细梳, “簪发吧,我也该去同祖母请安了。”
……
梳洗过后,青容来到唐氏所居的正几堂,每日卯时末她都会来这里请安,陪祖母一同用早膳。
“阿容来啦。”
唐氏瞧着孙女踏入堂厅,眼角带笑的喊道。
“祖母,阿容今日来晚了。”
青容上前挽住唐氏的胳膊。
正几堂的案桌前,沈长洲正端坐着唐氏左侧,专心的扇动着面前的粥碗。
沈长洲看了她一眼,打趣道,“你自是个会躲懒的。”
唐氏拍了拍她的手,“哈哈,给你准备了鳝鱼粥,快趁热喝吧。”
嫰滑的鳝鱼粥冒着热气,青容执勺搅动着粥面,趁热气未消散时,送了一口粥入口中,香甜的米浆伴着鳝鱼的香味在嘴里化开。
青容心中有些疑惑,祖母瞧着面色如常,难道哥哥没有将去渭州的事告诉祖母吗?
思忖之时,唐氏就开口了。
“阿容,圣上遣你去渭州的事情,你兄长已经同我说了。”
“他能调任渭州,也能方便照顾你。”
青容放下手中的勺柄,欲言又止。
若她和哥哥都离开了京城,祖父在昭狱中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担心你祖父。”
唐氏神色自若,“你们就算呆在京城,也是无用。稍有差错,还容易叫人钻了空子。”
沈长洲将粥碗稳稳地放下,他很赞同祖母的话。沈家近年来都不太平,先是祖父下狱,父亲外任。
如今要叫青容去渭州克瘴,不知道是何人在圣上耳边吹的风。这京中,就像是有只无形之手在搅弄风云。
沈长洲道,“我已找人去探问过,祖父在狱中并未受到苛待,想来圣上对沈家还留有余地。”
唐氏笑着摇摇头,语气淡然,“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是劝他们兄妹莫因一时失意而多虑。
唐氏饮了口手中的热茶,看向青容。
“我倒觉得这不见的是件坏事。”
“我出生在同州军营,幼时随父行军见过北川的白雪皑皑,赣州的砂岩峰林,也见过边塞的孤烟黄沙。”
唐氏的眼里泛了一丝微澜,
“京中的高门女子大多宥于宅院,困于这四方之地。殊不知,能遍历山川乃是人生幸事。”
一席话让青容心里泛酸,一双碧眸里尽是湿意。
“你身子弱,助息丹的药方记的多誊抄几份,以备不时之需。还有些用的上的物件,我得吩咐冬青给你带上。”
“多谢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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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居里,白芷和冬芹正在收拾行囊。
如今大暑方过,京城正将凉爽之际,北地却是不同,御寒的棉袄都得置备妥当。
渭州路途遥远,只恐药材难觅,助息丹的药剂也得带足。
青容吩咐了几句让二人各自准备,她回到闺房内室,打开慈溪道带回来的小匣子,看着手稿上的梵语出神。
外祖父当真有带过北域古籍回京吗?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昏暗。青容将手稿叠理齐整放回匣内,望了望阴沉沉的天。
若论北域的事,还有一个人或许能知晓。
“冬芹,备车,我要出府一趟。”
要去的地方不好引人注意,青容没有让马夫随行,而是让冬芹换来一身男子装束,作小厮模样来驾车。
青容带着帷帽上了马车。
“女郎,咱们要去哪儿?”
青容压低了声音,“西坊街。”
西坊街在城北,不同于城里的繁华,这里多是往来京城的旅人落脚的地方,若非假日时节,这里都冷清的很。
青容压低了帏帽,将小脸遮得严实,踩着脚跺下车,快步朝着一条青石板小径走去,冬芹跟着身后,绕过了几条热闹的巷口,来到一座雅致的院门前。
冬芹上前扣动铁铃,不过片刻,一个年约四旬的老媪把门侧开了一条细缝,一双黝黑的眼睛从门内探出来。
“什么人?”
“嬷嬷,我是从慈溪道过来的,想见见月姑姑。”
老媪的手停顿了片刻,对着她上下打量,满是皱纹的面上看不清神色, “进来吧。”
院子不大,西北角种了一排葱郁的翠竹,正北方是一簇簇盛放的月季,中间几座玲珑的山石摆放的错落有致,旁边还有一方碧曲水池,无不显示着主人的格调。
月姑姑是随外祖父一同从北地回来的,只说是在边关长大的孤女,机缘巧合下被外祖父认作义女带回京城。
她不愿住在慈溪道,也从不提及北地的往事,自外祖父去世后,一直独居于西坊街。
月姑姑善琴艺,晓佛理,其实也是个淡泊之人。只是母亲觉得她来历不明,性格怪癖,素来不喜与她交往,因而青容与她也鲜少见面,只逢年过节偶然见上一回。
老媪的声音悠悠传来,
“女郎君,月姑在里面等你。”
青容点点头。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面容清秀的女子临窗站立,清瘦的身姿着一袭白裙衣袂飘然。
“姑姑,青容深夜拜访,叨扰了。”
月姑看着推门进来的少女,一双杏眸清波流盼,螓首蛾眉,神似秋水,身上带了一股轻灵之气。
月姑只瞧了她一眼就转过身去,
“你找我有什么事?”
青容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语气,露出淡淡一笑,
“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月姑姑。”
月姑缓步走到桌前,倒了杯茶示意青容坐下。
青容接过茶,缓缓问道,
“姑姑可曾听说过北域古籍,记载了克制北地冷障的方法?”
月姑蹙眉看她,“你自哪听说的这些?”
“宫里。”
月姑目光微滞,放在桌案上的手指蜷缩起来,片刻才回过神来。
“北地的事情与你无关,闲事莫管。”
看来她真的知道些什么。青容对上她的视线,也不再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只怕是不行了,圣上也知道了此事。如今外祖父不在了,圣上命我继其衣钵,即刻启程去渭州,以克冷瘴。”
月姑倏然转过身,凝视着青容, “他要你去北地?”
“只去渭州,应当到不了北地。”
月姑冷笑出声,垂下了视线。
“那可说不准。”
看她似不愿多说,青容也不强求,转身看向身旁的琴案。
琴案上放着一张造型精秀的古琴,栗壳色漆,面桐底梓,琴底如蕉叶之茎流畅秀雅,琴身两侧分别镌刻了梅花,是把上等材质的蕉叶。
“临别在即,不知月姑姑可否弹奏一曲?”
月姑已从刚才的怔然中恢复过来,缓缓走到琴案前坐下,调息凝神,纤细的手指往琴身上一探一揉,如同一望无边的湖水里泛起的水波。
涟漪一阵一阵缭绕荡漾,春日和风鸟儿在湖面上飞来飞去,随着“峥——”的一声,琴声转入跳跃激昂,倏急倏慢,铿铿锵锵,如连绵不断的波涛奔腾翻涌,暴雨倾注而下。
弹奏的是《潇湘曲》,《潇湘曲》的来历,是说前朝琴者郭楚望遇战乱而隐居衡山,一日见远山为云水所蔽的奇景而著此曲,以表时势飘零,故国不在的感概。
风雨逐渐停歇,曲调低沉婉转,悠悠扬扬,哀哀戚戚,如风雨的余波缭绕湖面,随着拨指一声曲毕。
青容听的入神, “月姑姑的琴艺当真是出神入化。”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会再见,月姑姑多保重。”
青容带上了帏帽准备离开,
“等等——”
月姑定神望向青容,一双乌瞳在黑夜里显得明澈透亮,只见她右手在琴底摸索了一阵,缓缓抽出一卷泛黄的书帛递给青容。
“拿去吧。”
青容借着稀松洒下的月光看清了卷轴上的题字,是梵文。
青容仍在愣神看着,突觉一阵冰凉之意贴上腕间,折射出银色的光芒。
是月姑将一个银镯戴到了她的腕上。
“战事不休,祸绵不尽。愿此物能护你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