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碧洛迪丝降生在一座荒凉之城。
它如日月般高悬在空中，云与雾萦绕其间，白鸽栖息在破败神殿的顶端，歌颂着早已逝去的荣光。
海伦娜说它的名字是摩丝迪尔，吟游诗人竖琴上弹奏出的众神之城，大陆的一切由此诞生，万神殿的神光曾万年不熄，照耀着世间所有的美好之物。
海伦娜总是不遗余力地向她诉说着往日的神国，摩丝迪尔——神祇们永居的不朽之地，远离所有悲伤、痛苦与死亡。
但碧洛迪丝却能听到它的悲鸣。
当她走过一座座无人的神庙时，当她穿过荒凉的花园时，当她在世界树前停住，又一片枯黄的树叶徐徐落下。
她伸手接住，犹如接住一颗泪滴。
毁灭的气息蔓延在神国中，席卷整个摩丝迪尔。
世界树诞生众神，众神创造万物，又在它的根须上建造了摩丝迪尔。每当一位神明陨落，世界树就会枯萎一条树枝，如今，当碧洛迪丝站到它的面前时，曾经繁荣昌盛的树冠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条。
海伦娜说那就是她。
光明女神，摩丝迪尔如此称呼过她。
她是七柱神中的一员，高举神杖驱散黑暗，照亮混沌，为众神指引前路；
她的血肉诞生了天地间的第一个精灵，那些优雅的生物曾长久地居住在神国，围绕在诸神的身侧，被大陆上的人类称为天使或神使；
她是寒风中倔强不肯凋落的树叶，是神国的守墓者，是天地间最后一个纯种的神明。
海伦娜的神力所剩无几，甚至已经无法支撑她飞过摩丝迪尔周遭的云层。光明即将逝去，大陆将迎来漫长的黑夜，而碧洛迪丝就是下一个纪元的黎明。
“碧洛迪丝，我的孩子。”光明之神望着她被爱情赐福过的脸庞叹息，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道：“愿诸神庇佑，愿你心中之光长明不熄。”
听完这句话，碧洛迪丝就从遥远之梦醒了过来。
枕边泼洒着金色的光芒，月长石柱撑起的拱窗上，一只雪白的白面鸮停在上面，对着象征希望的朝阳梳理自己的鸟羽。
“莱娜。”碧洛迪丝轻声呼唤着它的名字，伸手捻去了它那粘在耳旁的草屑。
“咕咕。”陪伴着她一起长大的猫头鹰抖了抖羽毛，歪头看着心事重重的主人。
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目，何况精灵们最不惧的就是光明，即使这光明太过绚烂。碧洛迪丝出神地看了会儿那轮血红的太阳，才继续低着头对唯一的朋友说道：“我最近常常做一个梦，但艾瑞斯不喜欢我提到‘梦’……”
对于身为长生种的精灵来说，“梦境”是不详的东西，是黑暗之神掉落的尾羽，是来自冥界的亡语。
“咕！”但猫头鹰不明白这个，它只会无条件地附和自己的主人。
“我在梦里遇到了一位自称光明之神的女士。”因为不确定梦的真假，碧洛迪丝用“女士”称呼着海伦娜：“她带我游览了早已毁灭的神国，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陷入了对梦境的回忆里，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默。
猫头鹰不解地望着主人，展开翅膀，轻轻扫过碧洛迪丝的脸。
“萝丝，小萝丝。”晨起后的安静时光被敲门声终止，一个爽朗的声音叫着精灵少女的名字，笑着说道：“不是约好今天去晨昏河吗？再磨蹭艾瑞斯就要回来啦！”
在这座城市里，能够直呼精灵领主艾瑞斯之名的，除了碧洛迪丝，就只有艾莉娜了。
艾莉娜，她的姐姐，艾瑞斯的妹妹，精灵族著名的女战士。
“怎么还没穿衣服？”进来后，急性子的艾莉娜不住催着她，又随手找了件衣服扔过去：“快点快点，等艾瑞斯回来我们就走不了啦。”
碧洛迪丝看了看那件衣服，常见的女式精灵长袍，由特殊的材料和特殊的技艺织成，在阳光下会宛如蜻蜓翅膀一般剔透莹丽。
“我不穿这个。”她说，光脚踩过地毯，从衣柜的最里面找出了一套人类的服饰。
“哎呀，又不是一定会遇到人类的。”艾莉娜打趣着，“讲究又挑剔的小精灵。”
守卫早已被艾莉娜打点过了，换完衣服的碧洛迪丝跟在姐姐身后离开了精灵之城，顺着草木的指引一路往南，终于来到了落月森林的分界线——晨昏河边。
迈过去，就是人类的地盘，蔷薇帝国的领土。
几头小鹿漫步在河边，它们头顶的鹿角还未长出，却有着两根半透明的犄角，颜色也要比普通的小鹿更浅一些。
艾莉娜熟练地踩水过河，轻盈的身体点过河中的几块石头，如蝴蝶在飞舞。
小鹿们抬起头，冲这个胆大的精灵哟哟叫着。
艾莉娜朝它们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威胁道：“再叫就拔了你们的角。”
小鹿一哄而散，往精灵之城的方向奔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别理会它们，快过来。”艾莉娜朝碧洛迪丝伸手。
她们顺着河岸往晨昏河的下游走，两侧的树木越来越稀疏，视野随之开阔，最后眼前猛然一亮，澄净的天空近在咫尺。
碧洛迪丝过了会儿才适应瀑布的声音，几只飞鸟掠过她们的身边，转着圈向瀑布的下面飞。
“有时候运气好呢，可以看到几个人族的冒险者。”艾莉娜在悬崖边坐下，双腿浸在河水中：“他们坚信森林深处有精灵的宝藏，并为此前仆后继，还给晨昏河取名‘黄金’。”
“黄金？”碧洛迪丝眼睛一亮，睫毛扑了几下：“河底有黄金？！”
“只是比喻啦，小财迷。”艾莉娜点了下她的鼻子，看着她黄金般的长发，疑惑道：“真是奇怪，你一个精灵，怎么会和笨拙的龙族一样喜欢黄金呢。”
“黄金是世上最美丽的事物。”碧洛迪丝肯定地说，“没有任何珠宝可以与它媲美。”
艾莉娜笑着摇了摇头，高处的风格外温柔清爽，没有泥土的气息，也没有动物身上的味道。
精灵喜欢一切纯净之物。
她惬意地躺下，往左一侧就会翻下高崖，但她并不介意。
因为她曾经历过更为危险的事，无尽的战争，无休止的杀戮，身为战士的艾莉娜，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死亡的边缘。
碧洛迪丝躺在了姐姐的身边，人族这边的天空似乎格外惹人喜欢，她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就是人类，可惜精灵没有在人族中流传甚广的轮回之说。
他们生为精灵，便永远都是精灵，永远都是光明之神的孩子。
光明之神……好熟悉，她似乎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昨晚的梦境越发模糊，最终只剩下了那声长叹。
风吹过她们的长发，吹向崖下，在被人类踏足过的土地飘舞，最后又带着低语飞回。
碧洛迪丝坐了起来，艾莉娜懒洋洋地问她怎么了。
“我听了……呼救声。”头探出悬崖，精灵之眼望下下方的湖泊和河流，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漂浮着，气息微弱。
“或许是失足落水的冒险者。”艾莉娜说，她的妹妹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精灵们的灵魂很轻，身体更是如同一根羽毛。
而且，碧洛迪丝总是觉得自己能像飞鸟一般翱翔在空中，自由自在，不会被任何事物束缚。
她落到了悬崖下面，坠在没有温度的湖水间，却没有激起哪怕一小朵水花。
呼救的人类已经沉下去了半个身体，她提着对方湿透的衣领，带着他游上了岸。
“你太冲动了。”艾莉娜也跳了下来，轻轻地落在草地上，和她一起查看着这个人类的情况。
抚开湿漉漉的黑发，呈现在两位精灵面前的，是一张稚气、且和其他人类不太相似的脸。
精灵的外表和人族有着不小的差别。
他们皮肤白皙如雪，鼻梁高挺，尖耳，额间有着生命之神的赐福：一枚青翠的绿叶。
碧洛迪丝的手指拂过昏迷者眉间的印记，又插到发中，果然摸到了一对尖尖的精灵耳。
“他是精灵。”她说，“我们的同胞。”
“不，我们没有这样的同胞。”艾莉娜眼中隐隐有着冷光，“他身躯沉重，他的灵魂沾上了污秽，他并不纯净。”
“可是……”
“没有可是。”艾莉娜的眼神锋利起来，一如她挥剑战斗的模样：“我知道你同情他，可他不是纯粹的精灵，我们不能带他回去——你的哥哥也不会留下他。”
碧洛迪丝知道她说得对，而且为了艾瑞迪斯——她们所居的精灵之城的安全，她也不能带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回去。
艾莉娜解下了腰间的水囊，放在这个至多十五岁的男孩身边，又用魔法烘干了他身上的衣服。
“走吧，这是所有能为他做的了。”将男孩移到瀑布后的洞穴中后，艾莉娜说道：“旅途比预计中走得远，我们得提前返程。”
碧洛迪丝点了点头，她俯身看向男孩陌生的脸庞，不知为何感到十分难过。
这是她千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自出生起，碧洛迪丝就生活在恢弘的精灵之城中，生活在高高的城墙之下。她是这支精灵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倍受保护，从未经历过前辈们口中的危险。
再见。她向男孩告别，取下拇指上的金戒指，放到对方的手中。
愿诸神赐福，愿你心中之光长明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