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宣告
葛逻犴只敢在夜间上城墙,看着远处点点橘红,他知道那是楚王的阵营,正紧紧地围着他的城。
他裹紧了身上貂皮大氅,厚重暖和。他养了不少紫貂,本来是要卖给西戎人的,可那边儿一个月前就与他断了联系。于是他几日前把那些貂全杀了,给自己和数百亲卫都做了裘衣。
一只一只地杀,一只一只地剥皮。
那些柔软血淋的身体经过他手,每过一只,他就仿佛回了一息的本钱。
黑夜里又鸟叫了几声,吓得葛逻犴一哆嗦。他内里穿的都是上好的锦袍,可还是觉得冷。
他揣着袖,低声骂了一句娘,靠着城垛站。后边儿上来个亲兵,道了声“老爷”。
这都是按照他的吩咐来的,葛逻犴不让人叫他“大人”,选了个土财主似的称呼。
他没回头,道:“有屁就放。”
亲兵就放了,道:“粮仓快空了。”
“是吗,”葛逻犴摇头晃脑地回头看那亲兵,“你不是还喘着气儿呢么?没饿死,和我说什么?”
亲兵不说话,葛逻犴问:“城里还有多少百姓?”
亲兵回答:“两千。”
“这么少啊,”葛逻犴点头,“那行,粮还够吃。”
够吃到他死,等他一死,楚王就该进城了,到时候这一城的人就不是他葛逻犴该管的了。
“老爷”亲兵迟疑,怀疑葛老爷脑子坏了,小心翼翼道:“最多还够半个月。”
“够了,”葛逻犴看向库洪山,又看向远处灯火烁耀,道,“楚王很快就会打进来的。”
亲兵正容,道:“属下再去给西戎大王子递个信!”
“不用,他早就不管我啦!”葛逻犴笑出声,拍拍亲兵的肩,像是在笑他的天真,也在笑当初的自己。他道:“摆宴,我得做个饱死鬼。”
亲兵又陪着他站了会儿,明白他是真要吃酒作乐,就退下吩咐去了。葛逻犴又变成了孤家寡人,站在城墙上眺望。
“得做个饱死鬼,”他咋嘛着嘴,像是已经尝到了山珍海味,喃喃自语道,“因我的老母妻儿都是饿死的嘛!”
得替他们吃回来。
苏屹翻身下马,将刀卸下来挂在鞍侧。他拍了拍靖雪,目光却只看着贺沧笙,贺沧笙也只看着他。
苏屹快走向望台,贺沧笙没有回身,已经能听见他登上望台的声音。
这诱惑的人从来都是伫立高台纤姿绰寒,反正生扑这种事儿交给苏屹就好。就如此时此刻,台上的士兵只来得及背过身,那一身被汗微湿的白袍就已经到了跟前。苏屹伸手过来,将贺沧笙狠狠揉进怀里,抱了个满实满载。
相思无终极[1],到了尽头就说不出话,只需这般拥抱着,要很长时间,才觉得够本。
贺沧笙轻轻笑出声,她被搂得紧,连伸手回抱都做不到。她伸手缓缓碰了下,然后戳了这人的侧腰,听着少年在自己耳侧闷叹出声。
苏屹一手环着她腰,一手扶在她脑后,耳语道:“姐姐。”
贺沧笙侧脸,正贴着苏屹的心跳。她也压低声音,道:“阿屹。”
“想我了吗?”苏屹不松手,连着问:“想我了吗?”
贺沧笙沉默许久,在少年炸毛的边缘反复试探了一阵,终于在侧颈被咬了一口后道:“想。”
她被苏屹呵在颈边的气息烫到了,又道:“你再晚归几天,我就要站到营门外去等了。”
苏屹终于分开了一点距离,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边疆夜晚的长云将雪山涂得黯淡,他们站在高台上,眺望出去,看进朦胧的将来,也像是浸了蜜一样甜。
苏屹从身后拥着贺沧笙,他才回来,于是格外粘人,双臂环在贺沧笙腰间,下巴就在人肩上。贺沧笙搭着他的小臂,难得的放松。
她在见到苏屹时就含了笑,那眼角妖娆得又要惹桃花了,不对视都让苏屹觉得口干舌燥。他喉结滑滚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将人扳着转身,低头狠狠地覆含住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唇。
贺沧笙呼吸不畅,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鲜活过。她想回应,又做不到,反正她也不用做什么,等她喘过气的时候,这狗狗样儿的少年已经把哪里都侵略干净了。
贺沧笙轻喘了口气,问:“此行还顺利?”
苏屹胸前起伏,道:“嗯,我”他目光本在贺沧笙终于红润起来的唇上流连忘返,而后又倏地落在她颈间的红狐领上,顿时敛了眸中光,转了话锋问:“不是说别穿这颜色吗?”
“啊噢,”贺沧笙早把这茬儿忘了,不想此刻被查岗抓个正着,扭脸傲娇道:“管得宽了些吧?”
“嘶说什么?”苏屹眯眼,俯身逼近,让两人的唇近在咫尺,威胁道:“让不让我管?”
贺沧笙挑眉,不屑的神情成功地激到了人。苏屹哪知道他这一回来就被惹得不痛快,掐着贺沧笙腰的手也用了力,再次问:“让不让我管?”
贺沧笙被制住,猫儿都只会表面凶,一遇着来真的就不行。于是果断撒娇,抬手揪了苏屹从臂缚下露出来的袖,道:“让你管。”
她抿了唇,又道:“明日就换。”
“这里有多少双眼睛,都是男人,我防都防不住。”苏屹凶狠地露出了小虎牙,道:“我好生说话姐姐是不听的,嗯?”
“听,我听阿屹的。”才运筹帷幄将弑兄夺嫡轻松挂在嘴边的贺怀歌彻底变成了只猫,凤目眨呀眨地给自己开脱,道:“我错了,阿屹。”
殿下平时高坐堂上,面上心里都如冰雪寒凉,撒娇都不多见,自是极少如此认错求原谅。但她已经学会要如何用这幅招人心痒的皮相,此刻只“我错了”三个字就能让苏屹心火上烧,狠不下心生气。
然后她继续知法犯法。
苏屹对此深知,觉得气闷,眼眸一眯就没了乖巧的样,让贺沧笙暗道声险。于是她也行险招,松了手指,人却向他凑近了点儿,道:“我明日就换,做什么咄咄逼人,好凶啊——”
殿下的小花招苏屹接不住,但动作可以。他低头,让她又挨了吻。
“你放肆”话都说不出的贺沧笙被迫仰起脸,双颊粉\\红,唇色一艳就成了真妖孽。
苏屹重新又抱住人,道:“明日记得换了,我亲自盯着。”
少年的心跳有力又迅速,紧贴在贺沧笙的侧脸,远处山峦上的雪光兼着月色,巨岩的颜色看上去更像是冰,苍穹下的银辉似乎也在被风推着晃。
他们看得见沙依巴克,城头火把燃烧,在夜空下像是明亮的剪影。
贺沧笙伸手抱着他的腰,轻声唤她的阿屹,将时才与温绪之定下的谋算告诉他。
“好啊,这样刺激的事,我好喜欢。”苏屹对贺沧笙道,“姐姐,就这几日,我们攻下沙依巴克。”
贺沧笙仰头靠过去,学着他的语气,稍显惫懒地重复道:“好啊,这样刺激的事,我好喜欢。”
“我是说真的,”苏屹低头亲在她额前,“我抓住了西戎人,赶在人自尽之前问问了话。西戎就是控制住了葛逻犴,但也已经放弃。西戎的王不愿在这个大乘人的身上浪费时间,所以不会派兵来增援。”
他现在对刑讯勘查十分拿手,贺沧笙是见识过的。若是不能赶在被发现前自尽,落在这少年手里,就是求死不能。
贺沧笙微笑,觉得这样的苏屹格外有魅力。
她丝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而她的阿屹根本不会因为手段狠戾而觉得自己道德败坏。他们都是这个王朝争斗的产物,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志同道合。
天晴,快到中午的时候长云将雪山涂得黯淡,城前马匹低鸣,沉盾放置地上时发出闷声。贺沧笙端坐马上,身前有近卫相护,就停在抛石机后面。
这次绝对是来真的,队伍正停在垛间强弩的射程外。贺沧笙微微抬手,身后的洪达立刻向城上喊话,只说要葛逻犴上来回话。
否则就直接攻城了。
重石被抬上来,在抛石机吱嘎作响的时候,葛逻犴上了城墙。他还是穿着豹纹的袍貂裘的氅,奇妙地兼容了华贵与鄙陋。
他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贺沧笙身上,道:“楚王殿下。”他看得仔细,笑了笑,“殿下好风姿!”
贺沧笙身后的苏屹陡然露了不满,洪达也有了怒气,虽说和苏屹不太是同一个原因。
“葛逻犴!”洪达振臂高呼,“开城受降,饶尔不死!”
“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葛逻犴一副无赖又精明的样子,揣着袖缩脖,“这位将军,你想要沙依巴克,得拿更大的东西来换!我城中有百姓上千,军队近七万,若真打起来,不过是两败俱伤!殿下,各位将军,”他朝着城下拱了拱手,“你们可要想清楚!”
“你手握重兵,何以为西戎人卖命?!”洪达虽是习武之人,但来时已与殿下和温先生议过了事,知道该怎么说。他抬着音量,道:“这三年你看似是推继互市,实为西戎人的走狗!如今你已经被困,怎不见西戎人派兵来救你!西方蛮夷对你不过是利用,你不要瞎眼蒙心地看不清时局!”
葛逻犴不说话,洪达继续道:“今日你若能心向大乘,殿下惜才,又言而有信,会既往不咎!”
“西戎人骗我,大乘也负了我!”葛逻犴忽然喊出声,将他身边的亲兵们也吓了一跳,纷纷侧头看着老爷似是宣泄地喊,“岑源崧判降伏诛,难道玄疆军和玄疆地界内的每个人都该死吗?!朝廷不管我们,可怜我身为督粮道,识得人、握得剑、算得账,却让家中老小都落得活活饿死的下场!”
他在吼叫间泪流满面,抬臂胡乱抹了把,道:”我不认西戎,也不认京都,我只认得粮,认得钱!活着才是正道,有钱才能活!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今日除非是岑源崧自己站在老子面前,磕上三个响头,否则就是皇帝来了也没用!玄疆军只听玄疆人的调配,你们再逼下去,我一把火烧了沙依巴克,索性玉石俱焚!”
说着抬手,城上士兵立刻上前。弩机上利落地搭了利箭,还有火种在后面预备。那城门缓缓打开,尘土被掀腾半空,里面跑出骑兵,层叠地列阵在前。
这就是要开打。
贺沧笙凤眸微挑,寒夜刨蹄,鼻中喷出热气,化作白雾,和它主人一般的不耐烦。她已要下令,那白袍少年却催马而出。
苏屹越过贺沧笙,和她迅速地对视,又转开了目光。靖雪打了个响鼻,盾牌兵回身,见贺沧笙点了头,就微微侧身,让开出口。苏屹催马向前,停在城下。
“葛逻犴,”他声音平稳地问话,“岑源崧早就身首异处,他的头颅当年就在沙依巴克的城前悬挂,你忘了吗?”
葛逻犴微惊道:“你是哪个?”
“岑源崧是站不到你面前了,”苏屹蓦然笑起来,问,“他的儿子却在,不知你认不认?”
风推层云,在苍穹中翻滚。此话如同惊雷,贺沧笙猛地勒紧了缰绳。
靖雪高抬前蹄,苏屹蓦然抬手,掌中摇曳闪亮,像是聚集了天地间的寒芒。那金牌上的麒麟兽脚踏祥云,威相毕露。
“在下原名岑屹,岑源崧偏房苏式庶出第十六子!”少年朗声,“岑氏金牌在此,沙依巴克城归我手,玄疆旧军悉数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