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锋芒
浓茶总能催人清醒,盏边微烫,让徐诺棠的指尖都印了红。她以前是不喝这个的,如今也变了。小姑娘坐桌边,将账簿合上,转头交给芙簪。
初秋的午后云淡风高,自楚王出征后,楚王府内消沉不少。芙簪和阮安在徐诺棠身侧保驾护航,小姑娘终于担起王妃的职责,前几日就让嬷嬷盯着下人制好了冬衣,各院里的吃食用度以及月银也都理得很清楚。
落银湾内秋韵十足,落叶都铺着,湖水清澄,半空微微起雾。徐诺棠已经看过了今日的账,难得休息,出屋便提了轻裾踏上小舟,还不忘带上阮安。
芙簪不会阻拦,就由着两人缓缓划向湖心。
徐诺棠如今也还是少女打扮,她似乎不论经历多少、明白多少,都还是那个灿漫纯然的小姑娘。她看书累了,就在船上小憩,阮安缓缓停桨,就停在湖中心,没人够得着的地方。
直到天边玉轮初上时,徐诺棠才睁了眼。阮安本这样看着她,这会儿飞快地别开了脸。
“阮安,”徐诺棠微笑,“你怎么啦?”
阮安的侧脸微红,道:“回王妃,属下无事。”
徐诺棠整理好裙摆,一手抱着膝,一手撑着下巴。她心思纯净,可也感觉到了阮安对她的疏离。说是疏离其实也不对,因两人原就不是多亲近的关系,只是觉得别扭。
风将秋叶卷到小船上,触过徐诺棠指尖,是微凉的干枯。她听着庭外促织鸣叫,托这腮小声道:“也不知笙哥哥如何了。”
阮安的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他问:“王妃很想殿下吗?”
“嗯。”徐诺棠看着湖面,道,“出征边疆十分危险,我当然担心,也很想他。”
银波澄澈荡然湖上,阮安没有说话。
徐诺棠过了一会儿又看过来,问:“你难道不担心殿下吗?”
阮安道:“自然是担心的。”
“阮安,”徐诺棠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跟着笙哥哥出征啊?”
“王妃”阮安喉结滚动,声音涩哑,“是不希望我留在落银湾么?”
“当然不是,”徐诺棠手指轻点着裙边嫩色的丝线,道,“我喜欢你在这里陪我。可我听下人们议论,那个苏屹,还有步光,都去了,他们也是近卫啊。如果你也跟着去,就有立功的机会,若能有战功在身就会不一样的。当时殿下询问过,你为何要留下呢?”
阮安蓦然握紧了双拳,他想是在这一下里充满了勇气,道:“因为王府里还有我放下不的人。”
他不知自己是否太过直白,也不知徐诺棠是否已经听出了他的心思。但小姑娘只是望着他,长睫忽闪,很久没有说话。
自贺沧笙驻扎狄城,一连数日,便有西戎装扮的斥候不断窥探,大多都被私士擒获。然而这些人就算是受了刑也不开口,纷纷咬舌自戕。
“又死了一个。”苏屹从尸体旁站起身,结果狱卒递过来的帕子擦手,道,“这个刚烈,撞死的。”
刑讯的牢房内全是血腥气,苏屹却像是闻不见一样自得。他的白袍上也溅上了鲜红,衬得人锋戾顿生。
他用靴尖拨动了两下尸体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死人的头颈失控地在地上摩擦摇摆,又看向贺沧笙,道:“不是西戎人。”
扈绍陵贴着墙站在侧边,快被这一屋子的骨肉血浆熏昏了,也快被他家小公子的狠绝镇定吓晕了。他定神,道:“没错,看着长相就不对。”
“他听得懂西戎话,”苏屹瞥他一眼,又看回贺沧笙,“我觉得是葛逻犴的人。”
他跨过尸体,隔着点距离,帮贺沧笙将披风裹紧了。
贺沧笙依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道:“葛逻犴在这个时候主动冒进,没好处。”
到了今日扈绍陵都对小公子这种时不时的亲密动作习惯了,只在一旁点头。温绪之揣着袖,也是面不改色,道:“如若是西戎让他来的,那就不一样了。”
“按照厉副将与扈统领此前的话,葛逻犴虽与你们动武,却不曾追出沙依巴克。”温绪之站在这一室血腥里仍自若得体,和缓道:“如今我们还未攻伐,他却主动有了动作,用的还是斥候。这些年西戎人虽从与沙依巴克的互市中得到了兵书和铸造的技术,玄疆斥候却是独一份儿的厉害,三年时间不足以练出如此成效。”
“先生是说葛逻犴已经听命于西戎,”扈绍陵瞪了眼,“连斥候也共享了吗?”
温绪之颔首,道:“既是听命,那么西戎人自是首先选用葛逻犴的人冲锋陷阵。”
苏屹与贺沧笙对视一眼,道:“这半月我们的人顺着库洪山勘查,大多都已摸清。既然葛逻犴如此,那我们便索性先打过去。”
贺沧笙唇边笑意冷凝,带着人回身往外去。她也有直接挥兵往西的打算,却不想沙依巴克的人竟先到了。
来敌上千,悉数徒步,穿戴盔甲。他们是玄疆守备军的打扮,摆明了是从沙依巴克出来的兵,可最后面马上的将领却是位西戎人,也不说话,就一路跟着。
“派步兵出去迎一迎,兵部和狄城的各一半。”温绪之和贺沧笙并肩站在城头,道,“算是摸个底。”
贺沧笙传令下去,洪达和厉阿吉就在下边儿。城门打开,狄城的守备军如今也有了盔甲,自然是托了贺沧笙的福。冲出去这一下十分有气势,迅速穿过在城前安营的兵部人马,将敌人拦截在外。
双方相对,盔甲碰撞,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刀枪晃乱了日光,远处天色柔蓝,是勇上沙场的好日子。
从沙依巴克来的人并没有带攻城的投石机,这说明他们意不在狄城,而在拼杀。他们用的都是西戎人惯用的弯刀,刀锋的弧度非常精妙,可以穿过铁甲的缝隙,直取人的骨肉。
狄城守备军对这种刀尚能灵巧应对,因为他们从年少时就在和这些人打仗。可从京都来的人不精此道,防不住这样近身的搏斗,非常吃亏。
“铁甲没有用,”苏屹站在贺沧笙另一侧,将一切看得清楚,道,“但洪达的人不适应这样的作战。”
兵部出去的几百人已有折损,但坐镇敌军后方的那个西戎将领却只观望,并不指挥冲锋。
“他在试探,”贺沧笙眼中冷色,“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苏屹点头,转身要为她传令。
“殿下,再等等。”温绪之侧了身,道,“让苏统领带人出去。”
贺沧笙看他,先生又道:“带私士出去。”他压了声音,“得让他们知道你身边有人,边关是首要,可殿下莫要忘了最终的目的。”
贺沧笙若是要从边关杀回京都,身后必是已经收服的玄疆将士。这不难,但她的女子身份呢?
苏屹当即会意——对居上位者心有畏惧,有时未必不是好事。私士是贺沧笙夺嫡立位的本钱,要让这些人知道,楚王比敌人更可怕。
“先生放心。”他手已扶在绣春的刀柄上,又对贺沧笙低声道:“殿下,等我。”
说着轻握了下贺沧笙的手,明澈的眸中像是蕴含了整个星海,然后转身走下城楼。
贺沧笙目送那白袍消失在梯下,才缓缓回身。
沉重的城门开启,吊桥放下,显出一队人马。私士们身穿轻甲,跨着高大的骏马,从城壕后快递又凶悍地冲出来。
苏屹一马当先,靖雪四蹄扬尘,践踩黄土,稳健地越过秋日的枯野。天马的速度无人能比,仅仅片刻,就载着苏屹穿过了兵部的营帐,冲入正紧咬胶着的乱军中。
血色浸染了战士的盔衣,苏屹没有穿甲,雪白的袍非常显眼。他的刀甚至还没有出鞘,先从腰间抽了飞刀,掷出时伴着冷光,直切入沙依巴克士兵的喉咙。
“殿下有令,”靖雪抬蹄,苏屹抬声压过嘶鸣,“一个不留!”
私士们瞬间全部拔刀,干净寒冷的光纷乱闪烁,已有无数头膀残肢滚洒土地。就算是在险阻之地,步兵也不是骑兵的对手,尤其是如此这般突如其来的破竹之势。不止沙依巴克的人,就连狄城和兵部的队伍也对此不防,混乱似是忽然停止,战场上的人几乎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屹和他的人杀敌如探囊取物。
坐镇后方的西戎将领回神,再坐不住。他倏地催马向前,根本不在乎被踩踏在地的沙依巴克军人。弯刀滑出了暗色的鞘,却听得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铁器响,低头竟那弯刀已被一柄飞刀打得偏离。
那西戎将领用西戎话骂了一句,夹紧马腹,侧身试图捡回自己的刀,却觉得风声猛过。
他还大睁着眼,却觉得这天地斜倒倾塌,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从马上掉了下去。
苏屹的绣春停在半空,划动时溅洒出的鲜血带着强力落地。他看着西戎将领的头颅滚下来,那无头的身晃了晃,也掉下了马。
少年的脸颊被溅上了血,显出冷厉的煞气。他翻转绣春收入鞘中,而那利刃上甚至滴血不沾。
私士们的刀也已藏锋于鞘,然而地上的尸体堆积成丘。他们训练有素,并不负责清理战场,只是整齐划一地看向苏屹,等待统领的命令。
而那些还站着的狄城守备军和兵部人马才看清,完成了时才这场压倒性猎杀的队伍,竟还不到百人!
这就是楚王的私士,由苏屹亲训亲率,人人善战能察,以一当百。
苏屹将绣春横在身前,看向城楼。距离遥远,谁也看不清谁,但他知道他的殿下也正在看着他。
这场对视都在两人的想象里,少年终于露出了属于他的锋芒,连脸上血也不抹,就满意地笑起来。
苏屹与私士回城时,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已生变化。不管是看他的,还是看向贺沧笙的。
这些人说是近卫,其实就是私兵,而且只听命于楚王。
私士杀得了敌人,就也杀得了狄城和兵部的人。只要这命令来自于贺沧笙,他们就什么都能做。这一场厮杀看似是助力,其实就是杀鸡儆猴。
太可怕了。
厉阿吉回来后与扈绍陵互换了眼神,都从对方脸上读出了震惊之余的呆滞。苏屹走上城楼时目不斜视,眼里只有他的殿下,但就连洪达也给他让了路。
苏屹走到近前,撩袍先跪。
“殿下,”他虽跪着,却抬头与贺沧笙对视,明朗地道,“属下已归,幸不辱命。”
贺沧笙目光莫测,掌心向上地一抬,让人先起身。苏屹站起来后比她高,对她俯首。贺沧笙接过步光递过来的湿帕,当着众人的面,竟亲自给苏屹擦净了脸上血。
这一幕何其暧昧,周围人却连眼也不敢抬。
“传本王令,”贺沧笙将巾帕扔开,吩咐时也只看着苏屹,道:“让洪达即日点兵,本王要直取沙依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