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春殇
苏屹扶着车壁,轻松地将人困住,问:“带他们做什么?”
贺沧笙知道他这是又在吃味儿,当下玩心大起,冲他眨眨眼,并不回答。果然苏屹猛地向前,掐着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皱着眉凑近。
少年俊逸,身上的白袍也养眼,站在春日暖景里愈发显得俊逸。只是此刻一双眼里平添了不快,眼角微耷,显得纯真又可怜。
“我先前答应了教诺棠骑马,她年纪小,整日在王府里太无趣了。”贺沧笙缓缓摩挲着他的指尖,道,“栀晴则是要顺道带出去,好让她去见师兄一面,我许诺过。”
她把两个人都叫得亲热,苏屹很不满。就算是女子他也要不满,因为只要是挨着了贺沧笙的他都要警惕。
“一个两个的都得了姐姐的诺,”他俯首凑近,“你怎么对她们这般好?”
贺沧笙抬手捏了他的腮,她还带着点病气,抿了抿嘴,轻声问:“怎么,你不高兴?”
这动作让苏屹忽然没了脾气,道:“你高兴我就高兴。”
芙簪已经从王府里出来了,那么徐诺棠和何栀晴也就快到了。苏屹知道该收手,谁知贺沧笙却忽然亲了下他的脸颊,哄似的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最高兴。”
说罢就转了身,又是一副清明端正的样子。
苏屹吃这一套,一个吻就能哄好。他再怎么放肆也不能坏规矩,不得进马车,就骑着靖雪随行。贺沧笙带着徐诺棠同乘,后面一辆让何栀晴独自坐。
一到南郊马场苏屹就掀了贺沧笙的车帘,结果正见徐诺棠靠在贺沧笙身边睡得娇憨,少女的小脸儿都在贺沧笙肩头变了形。
苏屹瞬间就要炸毛,憋着气与贺沧笙对视,面色冷得像是凝了霜雪。
贺沧笙知道这次得哄好一阵了,先轻抬了肩,侧脸唤了徐诺棠起来。小姑娘不明所以,迷糊地下车时还对苏屹道了声谢。
苏屹咬着牙,道:“王妃客气了。”
他要找贺沧笙算账,殿下却还有事儿要忙,吩咐阮安陪着徐诺棠先骑,自己与何栀晴往温绪之的住处那边去。等把人送到,贺沧笙也没进院,何栀晴对她行礼她只示意不用。
“到了时辰本王再来接你,”她和苏屹并肩,临走时对何栀晴颔首,“代本王问师兄安。”
何栀晴屈膝,目送两人先行。
那小院的门半开,里面的梅树在春风中只余残朵。何栀晴今日穿着铜绿色的衣裳,发上戴着珍珠对簪,单边垂了一点银饰下来。她本就是美丽的女子,稍微打扮起来就很衬人气色。
她走过去,却没有敢贸然进门,就在门边站了。
因为怕温绪之觉得她失了礼数。
温绪之在院里,正坐在石凳上看书,一身薄青色的衫十分温雅。他就是有那种安静时也让旁人移不开眼的样貌和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仿佛就是专写来形容他的[1]。
何栀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很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
她又蓦然想起几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一场诗会时,那时的温绪之才冠大乘,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首位,青山折扇,出口成章。后来对了几句就翩然离去,似是待得无趣,却又回过身来为她的诗叫了一声好。
说来也很奇怪,他未退居山野时就是这身疏淡的韵味,这些年并无变化,仿佛富贵权势都不能在他身上作用。
“温”何栀晴强定着收了心,轻声道:“温公子。”
温绪之没有抬头,应是没有听到。何栀晴犹豫片刻,又唤了一声。
这次温绪之应声抬眼,他的目光是何栀晴见过最润泽的,像是含着春霖甘露,藏匿静潭深湖。
“公子二字不敢当,若不嫌弃,叫声‘先生’便可。”温绪之端着距离先拱了手,又道:“竟不知何侧妃今日要过来。”
这一声“侧妃”像是尖刀般让何栀晴痛,她安静地看着温绪之到近前请他入内,眼里不知何时就噙了泪。
她道:“殿下没有碰我。”
这是如此直白又露\\骨的话,是何栀晴以前万不会说的话。可她站在温绪之面前,总觉得要告诉他。可是温绪之只是平静地看了她少顷,道:“请院儿里坐。”
他不会请人到屋里坐,故此只朝院中的石桌示意。何栀晴却没有动,声音还是很轻,却道:“殿下依然称我‘小姐’。”
“如此,不才便随着殿下。”温绪之拢袖,道:“何小姐,请院儿里坐。”
何栀晴这才入内,与温绪之隔桌而坐。温绪之给她沏了茶,又问了近况。
“温先生勿忧,栀晴一切都好。”何栀晴握着帕子的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另一手反复地摩挲着茶杯。她不敢一直看着温绪之,只隔一段时间便看过去,温绪之倒是很坦然,并不躲开她的目光。
“我,我想问”何栀晴的指尖都泛了白,踌躇着细语,“温先生,这些时日,一一个人,过得还好吗?”
她想问他有没有娶妻。
温绪之心下了然,微笑道:“不才过得很好,多谢何小姐。”
何栀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很纤细,就是高兴时也有种柔和淑软的气质。她道:“殿下答应了我,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就会放我离开。”
“殿下一言九鼎,”温绪之给两人添茶,“一定会做到的。”
他不多说,像是没有看到何栀晴的殷切。可是何栀晴不会停在这里,尽管她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温绪之的冷淡。她能出京都不容易,有些话是一定要在今天讲的。
她问:“那,到时候,我能来找先生吗?”
温绪之正饮茶,听问放了杯。他还是那么儒雅,整着大袖,道:“姑娘愿来品茗对诗,策论文章,温某不胜荣幸。”
何栀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微微倾身,道:“先生文采无双,肯定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绪之也看着她,目光澄澈无比。他沉默了很久,道:“抱歉。”
何栀晴不说话,却已经红了眼眶。温绪之看到了,又道:“抱歉。”
何栀晴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朦胧间她有些看不清温绪之,又觉得从未如此大胆、直接而清晰地看过这人。
她道:“舒尘。”
这是她第一次叫一个男子的字,心跳得像是要失去控制。她停顿须臾,道:“舒尘,我想与你说殿下和我说好了,到时候,我还是我。你你让殿下娶我,是为了朝局,我也明白的我不怨你。你能不能你知道的,我”
和风澹荡,带来的好像是梨花的香气。何栀晴的泪滚下来,带着女子无比衷挚的心意。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求过这样的果。她读过书,羞涩克己,从来都是都规矩的,不管她乐不乐意,都从没有忤逆或者反驳过任何人,除了现在。
这样孤身来为自己争取,有些无助,也有些勇敢。
温绪之垂眸看着茶叶翻腾,又看回面前婉丽端庄的女子。他苦笑,道:“栀晴。”他内心敞亮,就这样直视过去,道:“温某一介废人,没有资格,也没有与人爱恋的心性。栀晴,你切勿荒废了光阴与心意。”
竟如此直白。
何栀晴的泪似乎要尽了,她终于看清了温绪之。这个人的文采和修养她看到了,连带着的还有如同寒霜般的淡漠和不近人情。
她在这春日中生出了冷意,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哭泣或者纠缠的资格。她对温绪之的情,起源于那场诗会,那一日她的目光追寻了温绪之一整日,可这与温绪之又什么关系,他不知道,大概也不在乎。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谈情说爱的材料。
可若说先生无情,适合走仕途,他却又不入朝堂,也没有做官的欲望。
“那一日诗会初识,我写遥忆绯色栖春暮,先生说,是好句”何栀晴哽咽颤声,“对了句,奈何花上无蝶留,我我记到如今,岂知会在此刻惊觉是,是”
一语中的。
那一日她坐在珠帘后,隐约看着先生在看台下,青衣广袖,气质出群。千百人的诗,她的偏碰到他来评。
那一日暖风和煦,与此时甚似。
温绪之坐在风中,平静地看着她,还是道:“抱歉。”
这两字连言三次,她已无需再问。
“先生何错之有,”何栀晴缓缓延出笑,道,“栀晴也没有错。”
喜欢他,她没错。
拒绝她,他也没错。
错的是时机,是命运,是世道。
他们安静地相对而坐,各自饮茶。
这个时节山间的梅花都已零落,埋浸在春泥里,在等下一个冬天。
苏屹牵着贺沧笙的手,缓步往马场去,快到近前时听见少女笑声清脆,就都停了步。两人登了几步石,借着高向那边儿望过去。
就见徐诺棠已经坐上了马,由阮安牵着,两个人都很开心的样子。徐诺棠自然跑不稳,抓着缰绳也有点儿害怕,阮安就伸了手上去,徐诺棠立刻紧紧握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阮安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徐诺棠可以不觉得什么,他却几乎要出汗。马就这么慢慢地走,他抬头看了少女好几次。
苏屹凑过去,给贺沧笙咬耳朵,道:“姐姐这王妃,别是喜欢上了自家近卫吧。”
贺沧笙的目光还落在马场内,问:“何以见得?”
“我也是男人,”苏屹道,“看那小子几眼就知道在想什么。”
贺沧笙微笑,轻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那我的诺棠要小心了,”又看向苏屹,“阮安与你一般大。”
苏屹立刻抿了嘴,道:“所以我叫殿下姐姐。”从后面将贺沧笙拥在了怀里,将下巴放贺沧笙肩上。这几日贺沧笙身上不舒服,他自然不敢使劲,怕累着人,就是虚虚地抱着,反而让贺沧笙和重心移到后边儿靠着他。
“但只能我这么叫,”苏屹在贺沧笙耳边磨牙,“什么你的诺棠,以后都别让我再听见。”
贺沧笙轻笑,又听他道:“只有我,只有苏屹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