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试探
半个时辰后。
苏屹坐在桌案前,提笔蘸墨,手下字迹锋利流畅。贺沧笙倒是一身轻地坐在侧座,用没伤的那只手捏着本奏疏,口中念给苏屹要写的内容。
苏屹是真没想到,贺沧笙这所谓的“伺候”,这非他莫属的体力活,竟是替她研磨写字批折。
“素闻贤妹温婉贤淑、明理性亮,今本王自备薄礼,万望求娶,请何侍郎笑纳。”贺沧笙声音平静,对苏屹道,“从此两氏结好,常来常往,以良缘为盟,情深不倦。”
这是要送去何府的聘书。
虽说知道此事是为利所趋的作戏,苏屹心里还是气。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知道不能在这会儿不懂事,还是先把信写好了给贺沧笙看。
贺沧笙扫了眼,把宣纸还给苏屹,点头道:“多谢。”
苏屹垂眸收拾桌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打算何时娶那位侧妃?”
贺沧笙看他,反问道:“本王纳妾,还需得你允许?”
她此时已全然恢复成最初的那副风流没正形的模样,说话时挑了长眉,薄唇一抿就有点儿轻\\浮的意思。
忽然变了待遇的苏屹露出了委屈的神色,盯着贺沧笙看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不说话,只好失落地看回桌上。
却听贺沧笙又道:“就这个月吧。”
苏屹抬眼,惊讶出声:“这么快么?”他说完了又觉得像是质问,怕贺沧笙不高兴,立刻软下语气,低声重复道:“这么快啊。”
他那条无形的尾巴这会儿又让贺沧笙看着了,还是耷拉着的。
贺沧笙笑意不减,道:“这个时候,事事都耽误不得。”
苏屹已经见过了温绪之,她倒也不打算隐瞒,道:“户部尚书的位子就一个,周秉旭和司礼监勾结,贪墨枉法,还在侗岳省增矿抬税,被拿掉是必然。新的尚书本王轻易地扶得稳,势在必得,而何越谦是个好人选。本王明日便让步光将书信送出,这种事儿,都是为了前程,何越谦不会犹豫太久,定是快的。”
苏屹道:“噢。”
她这是,在向他解释吗?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揪着信纸的一角,顿了半晌,问:“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位侧妃?”
“处置?”贺沧笙冷然笑一声,“本王把人娶进门,自然是要养着宠着,何来的‘处置’?”
苏屹听着这话不禁暗自磨牙,还不能反驳,怕弄得本就在别扭的贺沧笙对他更加冷淡。
好憋屈。
他的神情被贺沧笙尽收眼底,她放松地仰了仰颈,眼里还真带了猫咪样的亮光。
“时至今日,你大概也已经清楚,本王并非断袖。”贺沧笙一语双关,“所以自然对这位侧妃颇为看重,恨不得捧在掌心呢。”
苏屹蓦然攥紧了拳。
贺沧笙的身份他知道,既不是断袖,就不会和女子有什么。那么她这话——就是故意说出来气他的?
好啊。
好得很。
他把手里的纸彻底捏出了褶皱,问:“殿下既然不是断袖,为何要收那些侍君?”
贺沧笙一顿,没想到他能如此直白地将这事问出口。可苏屹看过来的目光太清澈,一双眼乌黑明亮,竟让她不忍心不回答。
“观赏用。”她道,“都是好看的人,搁府里光是看着就悦目娱心。”
这话其实也不假,吃不得还看不得吗。贺沧笙看着苏屹,眼眸深邃,暗含的深意两人都明白。
收了不碰,养着观赏,这不就是苏屹一直以来的待遇么!
苏屹立即明白了这层意思,可他顾不上计较,因为他还听出了点儿别的,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贺沧笙是女子,养了一堆男人在府里。这些人虽都是训练着伺候男人的,但也难保没有两\\性通吃的,就算是真断袖,也都是天天围着贺沧笙转的。
而贺沧笙还说看着他们能悦目娱心。
夭寿!
忽然意识到自己绊脚石众多的苏屹咬紧了牙,道:“可那些侍君都是动了龙阳之兴的,若是有什么,最后危险的是殿下自己。”
“苏侍君所言甚是,那……”贺沧笙点了点头,端正了面色,看着一副正派,“本王回去就遣散后院,让所以侍君都出府去各奔前程。”
苏屹听着这话不大对劲,果然贺沧笙抬手一点他的方向,道:“也包括你。”
“别。”苏屹道,“收都收了,不如就,就留着呗,送出去还折腾。”
贺沧笙微笑,道:“本王不怕折腾。”
“殿下不是说不赶我走么,”苏屹的眼角眉梢都耷了下去,他看着贺沧笙,星眸闪亮,一副撒娇的神态,道,“殿下是楚王,不能言而无信。”
贺沧笙看了他少顷,忽地伸手端了小案上的茶,借此用大袖挡遮了脸。
苏屹这神情。
像祈求,却还有点儿耍赖的意思。
她甚至觉得,若是她不顺了这少年的意,他就真的会变成一只可怜又有点儿凶的大狗狗。
从午后一直到晚间,贺沧笙都不多话。苏屹也不太主动张口,就是总拿那种小兽的可怜眼光看她,让她不得不经常端盏饮茶,这才没被蛊惑。
贺沧笙从侧间沐浴出来的时候发还微湿,人却裹在大氅里,颈间风领一丝不苟。热水蒸得她眼角微红,脸上一带粉\\润血色就能摄魂夺魄。
苏屹坐在椅上,看着凛然,其实手中书本歪斜,喉结不自知地动了动。
贺沧笙已在床上坐了,抬手欲放下垂帷,忽地顿了顿,唤了声“苏屹”。
那边儿的少年立刻扔了书,几步过来,在她身前站了。
贺沧笙轻咳一声,仰脸看他。她的眼内依旧微润,又浸了烛光,非常漂亮,
“我记得你说过,”她道,“令堂是葬在京都城外,南郊?”
苏屹一愣,随即点点头。
这话他是说过,只不过是康王提前安排的假话,还是在两人初遇那一日告诉贺沧笙。
她竟记到现在。
“此处正是南郊,”贺沧笙眼含深意地和苏屹对视,“你若是想去祭拜令堂,自可前往。”
苏屹没想到她是要说这个,沉默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贺沧笙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去了反触愁肠,”苏屹微微侧脸,看着烛火,道,“还是算了罢。留人清净,互不相扰。”
他这样寂寞伤感的神情是不多见的,贺沧笙心知肚明他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问。她耐心地等下去,看着少年神色恢复如常,才再次开口。
“本王明日便要回京都了。”她道。
苏屹立刻注意到,她这话里并没有带上他。
“此处山清水秀,又鲜有人来,这宅子也是本王的。”贺沧笙和他对视,“本王想问,你是否要留在这里?”
“什么?”苏屹惊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早就说过,知道你不是做侍君的心性,不想为难咳,也不想彼此为难。”贺沧笙半身披着暖光,用他自己的话回答道:“本王回京都,留你清净处,互不相扰。”
苏屹双手紧握,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
“当然,这里也是跑马的好地方。”贺沧笙意有所指,“正好你新得了靖雪,若是哪日跑得远了,其实,也不必归。”
屋中沉寂下去,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屹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反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他的下颚绷得非常紧,“你想让我留下吗?”
贺沧笙发尖的水珠晃了晃,滴下去晕开在她手腕处。她看着苏屹,觉得心口有什么在挣扎。
她想他留下吗?
她想他跟她走,相互陪着宠着闹着,和她——
但这只是想想而已,这不一定是苏屹想要的。
贺沧笙道:“本王是在让你自己选。”
这是她给他的自由。
少年就像是西戎玄疆的流云劲风,野性肆然,是关不住的。京都中蝇营狗苟,都是桎梏他的枷锁,贺沧笙看不惯,也不想再看了。与其彼此试探,痴缠无果,不如放任归去,也算是对得起这些日子的悸动。
“那好,我来选。”苏屹毫不犹豫地跨过来,在她身前蹲下身,变得仰视她,道:“殿下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他是单膝点地的姿势,一手撑在膝头,有点儿蓄势待发的意思。
“想好了吗?”贺沧笙问。
她在此刻忽然生出了一点儿胆怯的意思,反复无常不是她的风格,但她就是想这么问,想再次确定。
苏屹道:“想好了。”
他忽然伸手,扶着贺沧笙的腕,看了看她掌心的伤。他确认一切妥当,又前倾了身体,把贺沧笙身侧的发给人拨到了身后。
贺沧笙的发很柔软,像是绸缎般滑过了他的指尖。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动作,都太危险了。
少年笑着,两边的虎牙都露了出来,长指正好蹭过了贺沧笙中了康王迷药那夜自己用瓷片割伤的地方。暧昧登时尽数消散,贺沧笙身体僵硬,连呼吸也几乎忘记,察觉到有种奇怪又窘迫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苏屹的动作分明是种暗示,而暗示的内容她却不敢去想。
她大概能意识到,有些事,苏屹是知道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错综复杂,彼此窥探,觉得是相互制衡,其实早都动了心。
苏屹抿嘴,白皙的肤色被罩在柔和的烛晕下,显得愈发乖巧。
“殿下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少年耍赖似的眨眨眼,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枕头,示意她躺下,道:“我要一直跟着殿下,除非你真的赶我走。”
他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帮贺沧笙放下了床侧的垂纱。
末了却又回身,对贺沧笙露了灿烂的笑,道:“可就算是殿下真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他朝贺沧笙俯身,像是个臣服的动作。
苏屹道:“反正就是要黏着你,让你拿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