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怨恨
今日午后找到苏屹院中去的那两位的确是贺沧笙的侍君。
“我还当望羲庭是多不一样的地方,”说话的男子身材高挑,穿了身芋紫,嗤笑一声道,“不想院里竟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瞧这满院的雪,苏侍君也不打扫,若是殿下来时滑了脚怎么办?”
站在他身侧的那位身型矮小些,裹着湖蓝的斗篷,闻言微低了头,并不搭腔。
苏屹站在门口,面上没什么表情,压根儿没有请两人入内坐的意思。
一边的含柳看着氛围微凝,乖觉地开口,道:“给闻侍君、许侍君请安。”
她主动向对面的两人称呼行礼,其实便算是给苏屹做了引见。可苏屹的目光只是淡然地从两人脸上扫过,而后略微点了点头,便没了表示。
傲得很。
“嗬,苏侍君好大的排场。”闻牵枳当即沉了脸色,“这就算与我们见过礼了吗?”
苏屹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早听闻苏侍君年轻,”许连翘开口,声音柔和,说话间眼波流动,“算起来,我们该叫声“弟弟”呢。”
“确实年轻,”闻牵枳冷哼一声,拧起眉头,“还以为是怎样的绝色,那般能讨殿下欢心,原来就是个毛头小子。既是如此,更应好好管教,可苏侍君不知来我们院里拜见,此刻又不称人,也不行礼。若不是个哑巴,就是明知故犯,真是要坏了规矩。”
苏屹星目含光,紧紧地咬住了后槽牙。
这人身上脂肪气浓得很,话里话外都是挑刺刁难。一个大男人为了争楚王的宠而在此处拈酸吃醋,他看得恶心,觉得搭话与否都不值得。
气氛凝顿,许连翘上前半步,道:“苏侍君刚到不久,我看”
“刚到又如何,伺候殿下的时间怕是已比你多了吧?”闻牵枳猛地转头,竟对许连翘也抬了声,“不过是个出身烟花地的贱籍,他今日敢对你我怠慢,日后就敢对殿下怠慢!”
他入府时间长,被贺沧笙一直留到现在,看着身边许多侍君都来了又走,便自视高人一等。苏屹刚来就得了宠爱,他心中本就不平,此刻一见,少年又是个桀骜不屈的,于是出口就是竖敌,还顺带着得罪了试图打圆场的许连翘。
果然,许连翘白皙的脸上露出羞赧,颔首退开,不再言语。
苏屹睨了闻牵枳一眼,微微挑了眉毛。
这人生得的确不错,但是实在蠢了点儿。
原来那楚王就喜欢这样的?
闻牵枳却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道:“苏侍君,我长你几岁,先你入府,你且跪地给我见了礼,叫我声哥哥,你我今后便兄弟相称。否则我便即刻回了殿下,定要治你的罪。”
苏屹在这一句结束时眼中陡然露出戾色,从门边站直了身。
他一站直就能俯视在场的所有人,却没低头,只垂了目光,对闻牵枳一字一句地道:“留着你那声兄弟恶心旁人去。”
他说这话前没做什么权衡,倒露出些许少年人的犀利得意来。
一旁的含柳看得皱眉。她几年前在康王府中时就曾目睹苏屹的凌厉,那时的少年不肯低头,谁也不跪,也不听命,那么粗的鞭子抽过去也不吭一声。可他骨头再硬,也最终因为被拿住了母亲而不得不安分下来,虽少有言语,但总算没再忤逆过康王。
可此时天高皇帝远,不管是不是苏屹意气用事,他都已经露出了压抑许久的怨恨。
“你、你说什么?”闻牵枳顿时变了脸色,“苏合香,你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过是个小官儿,才入府几日,竟已有胆以下犯上!”
“在场的哪个是上?”苏屹冷笑一声,声音暗沉,极尽嘲讽,“你有本事,连个出去卖的都争不过?”
他伤敌亦自损,将闻牵枳堵得脚下一个趔趄,同时在话语里毫不留情地贬低自己。
他就这样吊着一口气,在自我羞辱中一遍遍地怒,一遍遍地恨。
闻牵枳那张精致的脸憋出了绛色,接连后退了几步,被底下人从身后扶住了。他甩开旁人,当下跨步过来,便要动手。
许连翘见状急忙伸手相阻,两人身边的丫鬟也围了上前。可闻牵枳哪里是能被能轻易拦住的,手已经扬了起来,要向苏屹脸上招呼。
苏屹却在此时笑了起来。
这一笑显得颇为愉悦,红唇下面露了雪白的小齿,极其恶劣。
他在下一刻蓦然抬手,在闻牵枳举起手的时候准确地钳住了闻牵枳的手腕。
然后他看着闻牵枳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缓缓地拧动手臂。
贺沧笙走到望羲庭院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廊下苏屹钳着闻牵枳的脖子。
边儿上的丫鬟乱作一团,试图分开两人,却都被苏屹抬起另一只手臂,轻易地推挡开了。许连翘在慌乱中被推倒,正歪在地上,拽着绊脚的斗篷试图起身。
虽是离得远,贺沧笙依然看见了苏屹眼中如刀锋凌厉的戾色。
原来这才是少年真正的样子。
苏屹迅速地收紧手指,冷静地看着闻牵枳双目充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争先涌上,想反驳,欲怒骂,却在这时候尽数被吞咽下去,全部化作了这一刻的暴虐。
少年一身白袍,个高腿长身型挺阔,站在两位侍君和丫鬟中间,格外抢眼。
贺沧笙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她了解自己后院的人,今日这事定是闻牵枳拉着许连翘来找苏屹的不痛快,却不想提到了钢板,这才闹出了这样的动静。
此时的闻牵枳已经被苏屹提得几乎双脚离地,面上已见青紫。
贺沧笙眼看着闻牵枳的挣扎幅度减小下去,才跨进院门。
她今日没力气多说,身后的芙簪便先呵斥道:“殿下驾到,尔等这是在做什么!”
此声一出,满院的下人呼啦啦跪了一地。许连翘也终于爬起了身,匆忙行礼道:“妾身参见殿下。”
苏屹还掐着闻牵枳,只是缓缓地朝着贺沧笙的方向扭过了脸。他的侧颈和手背上爆出了筋脉,一双星眸都显出赤红。
贺沧笙进入廊下,就这么看着他。
冬日天黑得早,将出的夜色洒在她肩上,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她此刻散了笑意,凤眼里只剩下一种悲喜难测的寂静。
苏屹站在这样的寂静里,缓缓松开了手。
他垂下了手臂,却没有对贺沧笙行礼。闻牵枳趴在他脚下,狼狈地急促咳喘,他却没有从贺沧笙脸上移开目光,就这样笔直地站立。
贺沧笙与苏屹对视了半晌,随后缓缓地垂下目光,看向了地上好不容易撑起身的闻牵枳。
闻牵枳缓过了气,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正要向贺沧笙诉苦,便听殿下居高临下地问道。
“谁准你们进来的?”
闻牵枳被当头棒喝,他是真没想到贺沧笙不但没责备苏屹,还反而来质问自己。
“殿下,妾身冤枉!”他有些慌神,道,“是、是苏侍君,是他伤了妾身!”
“自己进的院子,冤枉什么?”贺沧笙声音低沉。
“是,是妾身自己来的可妾身只是想来看望苏侍君,绝无恶意!”闻牵枳膝行了半步,喉中带着急喘,“谁知他出言不逊,还、还对妾身动手,真的!殿下,求您为妾身做主!”
他是十足的委屈,伸手欲拽贺沧笙的袍角,不料贺沧笙挪开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闻牵枳本以为能狠狠地惩戒苏屹,不想却让满院子的人都看了笑话,不禁声音里带了哽咽,辩解得更加厉害。贺沧笙不厌其烦,只看向苏屹。
少年已经垂下了目光,虚着落在院中,似是对身侧的一切毫不在乎。但他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显然是还在听着这边儿的动静。
“你与许连翘二人越过王妃,不请自来,”贺沧笙垂眸,无情地打断闻牵枳,“回去闭门思过,不得本王的令不得出西院的门。”
“殿下明鉴,妾身真的冤枉!”闻牵枳涨红了脸,眼中竟泪水竟已要含不住,“妾身不过是想、想来探望结交,是苏侍君伤了、伤了妾身!”
“伤了?那好,”贺沧笙对跪在闻牵枳身后的许连翘略微扬了下颚,道,“连翘,回去后给他请个大夫过去看看,若是无事,就罪加一等。”
许连翘不敢多言,躬身应了。闻牵枳见贺沧笙脸上冷凝,也不再说话,只觉得格外丢人,抽抽嗒嗒地跪在一边。
“芙簪,传本王话,从今后未得本王旨意,谁也不许随意出入望羲庭。”贺沧笙往屋里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着人将本王的公文搬到此处,今晚本王不走了。”
苏屹也不说话,抬脚就进了屋。
还跪在地上的闻牵枳和许连翘就晾在原地,一个赛一个的委屈,还有对苏屹的不忿。
这少年凭什么,不遵礼数,也并非绝色,却能得殿下如此偏爱!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令他们眼红不已的偏爱一旦进了苏屹的房间,便戛然而止。
这一晚贺沧笙确实没走,却也只是和苏屹相对无言地用过晚膳,然后便俯身案前,直至深夜。
苏屹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很规矩地落在自己膝头,丝毫不朝桌上的案卷上瞥。他身上还带着冷意,像是傍晚那会儿的狠劲还没有散。
“你且先歇吧,”贺沧笙从政事中分神,伸手端了茶盏,“本王尚有要务。”
苏屹也不搭话,点了点头,站起身便往里间去。
贺沧笙饮了酽茶,伸手轻轻放了盏。她没回头也没抬眼,只是忽然轻声道:“泄恨后心里可愉悦些了?”
屋中极其安静,这一句尤为清晰,苏屹蓦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贺沧笙。
这人此时已卸了冠,烛光月色叠在身上,更显赢弱。她正提笔蘸新墨,身后乌发如缎长垂,随着动作蹭过太师椅的椅背。
他沉默了许久,低沉着声音道:“在下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贺沧笙闻言轻笑一声,依旧没有回身,手下写字不停,声音平和地道:“如此,好眠。”
苏屹当即转身,飞快地绕过了屏风。
仿佛是要逃避什么。
贺沧笙笔下稍微停滞,苍白的面上缓缓收了笑意。
她罚闻牵枳,一是给个教训,二是因为她已打定了私信要独宠苏屹。既是要独宠,那就要不问是非不分黑白地宠。
可她时才主动问的那句话,不是问给苏姓侍君,而是问给那如同困兽的少年的。
贺沧笙从纸上抬了目光,盯了案上的长烛半晌,暖金碎在眸子中,照出了一点愁容。
屏风后,苏屹拽下铜盆旁的巾帕,在冷水中浸透了,用力清洗早些时候出手时和闻牵枳有过接触的所有地方。
他略微抬头,和整冠镜上的自己对视,无比清晰地看着自己的双眸尽数被阴戾狠恶占据。
他今日对闻牵枳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出手,实属泄愤。那是来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无奈和愤恨,让他被汹涌的怒意淹没推搡,再也控制不住。
而这些悉数被贺沧笙摸了个彻底。
可是这人并没有问闻牵枳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站在夕辉下,静静地看过来,瞳孔浅色,寂寞又冷情。
而他竟不知所谓地在此番目光中感到无地自容。
那双眼太过深邃,生得妖形,让人觉得周遭一切乃至生命过往尽数消失,竟想要抬脚迈进那样的漩涡里。
苏屹烦躁地将双手浸入刺骨的冷水,在冰寒里寻回了一点理智。
贺沧笙那般不问任何的维护是后宅里每个人都想要的,唯独他苏屹,楚王在人前对他有多特殊,夜晚的疏离就有多无法捉摸。
他看不懂贺沧笙。
水的寒意往骨头里钻,他在这恍若裹送快\\感的疼痛里感到迷惘,摸不清贺沧笙,也看不懂自己。
他低下头,就这样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泛红,也不肯停下来。
夜已过半,苏屹在物件掉落的声响里蓦然睁开眼。
他侧过脸,清楚地知道那声音来自屏风外贺沧笙所坐的桌案。他等了片刻,外边却又没了动静。
他并不想管,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管。
可偏就起了身,径直走到了外间。
鸣鹤灯架上的长烛已经快要燃尽了,一室的昏暗中,贺沧笙坐在桌边,一手的指间还捏着笔,一手撑着额角。她半身被乌发拢着,双目紧闭,看着像是因案牍劳累而睡了过去。
几册书卷落在贺沧笙脚边,大概是在人无意识的时候被宽袖扫下去的。
苏屹又走近了一点。
神差鬼使。
他仔细地看过去。
这楚王在合眸时竟显出了一种脆弱,大概是因为身型太弱,脸色就算在烛光暖晕下也是不正常的苍白,又没有了那双斜飞凤目里的光。薄唇上毫无血色,鸦睫不断颤抖,眉头紧锁,浅浅的呼吸声像是在挣扎喘息,病容毕现。
苏屹在原地看了片刻,走了过去,帮贺沧笙捡起了地上的书。
他把书放回到桌上,贺沧笙却在他撤回手时倏然醒了过来。
苏屹下意识地低下头,无比清晰地对上了贺沧笙的眼眸。
那双狭眸中不见了往日含的冰寒或者调笑,纤长的鸦睫颤动,眼中光芒清澈,压着汹涌的惊慌失措。
没错,惊慌失措。
竟像是对他极其恐惧。
这样的贺沧笙,苏屹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