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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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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色遮挡了视线,苏屹僵坐其中,心中只余震惊。

    他静默了片刻,随后扬手拽下了盖头。

    绛红飘洒,两个人在片刻后四目相对。

    屋中长烛燃声噼啪,苏屹已经收拾好了表情,此刻面上平静无澜。他分明处在任人宰割的位置,身上眼里却都是冷傲之气,昨晚因穿着雪白而被藏匿了大半的戾气锋锐全部在这一身红里显了出来。

    其实。

    他没在面上露,却在看到坐在桌前的人时略微有些愣神。

    贺沧笙这人就穿不得红色。

    肌肤苍白,薄唇上也是浅色,病弱之姿尽显,可那艳红高领束至下颚,硬是生出一股子邪气,尽数飘在斜飞的眼眸中。

    看得苏屹的心口莫名紧了紧。

    雌雄莫辨的妖孽模样。

    “本王已经说过,不会强人所难。”贺沧笙不是没看到他的审视,却毫不在意,只微挑了眉梢,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在桌面上。

    那块盖头在指下被攥出了褶皱,苏屹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本王想问问你,”贺沧笙眨了眨眼,瞄过苏屹手上的动作,问,“苏相公年纪尚轻,又气质不凡,怎入了蛮蕊馆?”

    苏屹在这一问里垂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沉声道:“卖身葬母。”

    贺沧笙放下折扇,看向他的眼里含了深意。

    沦落入烟花地的人,大抵都有一段悲情的旧事。这问题她从前不是没问过比人,得到的答案大多都是身不由己。如此承认是自愿入行的,苏屹还是第一个。

    偏生这人还是那个最不像是出身勾栏的一位。

    贺沧笙看着苏屹,一字一句地问:“那么,可有将令堂安葬妥当?”

    苏屹猛地抬起了眼。

    世人传楚王无情冷血,视人如草芥。

    他答卖身葬母,这本就是提前安排好的说辞。康王已经布置周全,不怕贺沧笙查下去,又能引得怜惜。

    他想过无数种来自贺沧笙的反应,可唯独没想到这一句。

    话中不见怜悯,好像他卖的不是身子,只是花钱消灾,交易办事。

    事实上,从昨晚两人初见开始,贺沧笙的一切言行,就都在苏屹的意料之外。

    苏屹的喉结滚动,道:“回殿下,家母的后事都已经料理妥当了。”

    贺沧笙点头,问:“葬在何处?”

    苏屹道:“城外南郊。”

    贺沧笙安静地盯着他,向后靠身,缓缓点头,然后蓦然端起合卺酒中的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她迎着苏屹的目光,轻轻地放了杯。

    也不知是这少年压着太多过往,还是康王这次排的戏太好,她竟不能从苏屹的神色或话语中发现任何破绽。

    她很想像对待之前数位所谓的男宠侍君那样,就此离开,然后将人冷置一段时间,再找个由头送出府去。

    但这次不可以。

    眼下敬辉帝病重,皇位之争已然胶着,苏屹是贺峻修的人,这戏她必须做下去。

    况且,她也真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一身桀骜的少年究竟有什么本事。

    “虽说本王无意为难你,但此处到底还是楚王府。”贺沧笙站起身,垂眸看着苏屹,“床让给本王,屏风后有碧纱橱,芙簪已着人铺好了,你去那里睡吧。”

    苏屹一愣过后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拎着盖头,慢慢地站了起来。

    却站在床边没动。

    “怎么?”贺沧笙走过去,微微仰脸和他对视,故意虚弱着嗓音咳嗽了两声,道,“苏相公年轻力壮,竟要本王让出大床吗?”

    她在外人面前做戏多年,不怕这娇柔做作的演出情节。可苏屹闻言明显地打了个寒噤,飞快地行了礼,转身沉默着退了出去。

    贺沧笙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浅浅地笑了一声,侧身躺下了。

    次日贺沧笙依旧是寅时一刻便起了身,披了氅衣绕过屏风,便见苏屹合衣蜷腿,侧身躺在小床上,看样子还没醒来。

    碧纱橱中的卧榻狭窄,以苏屹这少年的身量躺上去,已经占得满满当当。

    贺沧笙借着月光远远地看了片刻,拢了宽袖,悄然开门离去了。

    屋门轻阖,原本状似熟睡的苏屹立即利落地睁开了双眼。

    他一夜未眠。

    贺沧笙不碰他,从两人在蛮蕊馆中时就有端倪。而昨夜的一室旖旎中,贺沧笙竟也自若冷淡,认真地让他去睡软榻。

    若说这人真像外界相传的那般风流成性,此番行径自是解释不通的。可若说贺沧笙洁身自好,可那满王府的蜂蝶莺燕,各色男女又是如何。

    那就是,唯独不要他?

    苏屹回到里间换下喜服,一绕过屏风,便见那两杯合卺酒还放在桌上。他不知怎的便停了脚步,脑中蓦然想起昨晚贺沧笙饮酒时的潇洒。

    那人明明生了副妖媚的样子,却同时存得一种冰冷,就算是坐在暖烛光下的样子也拒人于千里之外。分明含着笑,不过那一双凤目斜飞,眸中落不下笑意,深邃寒凉,就是与蛮蕊馆中的姐儿是风致调笑时也留有随时抽身的距离。

    那种病弱的状态,过分白皙的肌肤,那样精致的五官,那张脸,那双眼——

    如此的一个人,怎会生成个男子!

    等苏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已端了杯送到嘴边,辛甘的合卺酒已堪堪沾到舌尖。

    他在这一刻骤然停手,如梦方醒,憎嫌地撇开手,将那一杯酒一滴不剩地泼到了地上。

    苏屹原以为贺沧笙不会再来,谁知自两人成婚后一连几日,贺沧笙都是歇在他房里的。

    不过自是夜夜分榻而眠。

    苏屹极其警觉,故此,贺沧笙这些日子夜间和早上的举动都落入了他的耳朵。

    这楚王想来真是病弱之体,夜间常从屏风那边传来低咳声,有时还带着梦魇的低叹,显然是从来睡不踏实。

    苏屹特意看过,贺沧笙虽每晚都是一个人睡,但床上始终放的是两个药枕。而到了早晨,两个上面还都有被枕过的痕迹,显然是被人故意弄乱的,为的就是让清晨进来整理床铺的丫鬟们觉得二人夜夜笙歌。

    苏屹没想明白。

    入楚王府之前,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今日的处境。根据康王所说和民间传言,贺沧笙此人阴毒奸诈,沉溺酒色,尤好男色,荒唐至极。

    且不说这些,就是一想到要和一个男子同室相处,苏屹就几欲作呕。

    可他有把柄在康王手中,无奈从命,预想到自己只能委身受辱。谁知这贺沧笙虽生了副招桃花的模样,说话也招摇了些,却根本没有碰他的意思。

    明明是无比清心寡欲的一个人,却要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甚至引得外边已经起了蛮蕊小官儿得楚王独宠的言论。

    匪夷所思。

    这日贺沧笙走时依旧没留话,大雪不停,纯白色簌簌地落下来。

    午后芙簪倒是过来了一趟,带了在望羲庭中伺候的人。四名丫鬟穿着浅色的短比甲,垂首排列阶下,对着堂内齐齐拜倒。

    “苏侍君,”芙簪站在屋外,“这四个婢子今后就只伺候您,因挑人仔细,耽误了些时候,今日才领来给侍君过目。您看看可还满意?”

    苏屹敷衍地看过去,目光微顿,随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挺好的。”

    芙簪闻言颔首,给他规矩地行了礼才离开。她前脚刚出了望羲庭,苏屹后脚便挥手,只留了最右侧的丫鬟入内问话,让其他三人先下去了。

    房门关上,苏屹站在窗,看着那婢女,冷着脸色道:“含柳姑娘。”

    含柳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大约是冻的。她应了一声,转身自己在桌边坐下了。

    “你被楚王带回来,正好省了主子送人的功夫。”她对苏屹道,“主子这会儿还未有话送来,你且吊着楚王的胃口便是。”

    “嗯。”苏屹抱着双臂靠站在窗前,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没提他和贺沧笙这几日一直隔着屏风各自安睡的事儿。

    他问:“是楚王身边那个嬷嬷指派姑娘来此院的?”

    含柳道:“没错。”

    “姑娘原先想必是有差事的,”苏屹微微皱眉,“怎么来了新人的院子里?”

    “我到楚王府的时间久,自然有门路。”含柳闻言倏地抬头,声音有点急促,像是不耐烦他的过问,“这府里新人的院子一般没人愿意去,因楚王残暴,入府的新人死伤甚多,被送走的也有。我本不用来的,是故意犯了错,才被芙簪派到此处。”

    苏屹看了她半晌,飞快地点了下头,然后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落雪。

    “怎不说话了?慢着何时轮到你来审问我?”含柳后知后觉地有些不悦,扶着桌案站起了身,“苏合香,我奉劝你一句,安分些,把主子吩咐你的事做好。”

    苏屹的指尖原本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窗边,闻言骤然收紧成拳。

    苏合香。

    从他三年前落入康王手里开始,他就只能做苏合香。这是贺峻修照着那些烟花货色给他起的名字,是压得他此生抬不起头的枷锁。这种耻笑和贬低太残忍了,就如见血封喉的鸩酒,每听见一回这名字,那噬骨的毒便更深入骨中一分,令他从此再无希望。

    令苏屹二字从此消匿人间。

    没人会知道他原本的名字,也没人在乎。

    除了

    “苏合香!”身后的含柳步步紧逼,“你可有听见我说话?”

    “嗯。”苏屹微闭了眸,调整片刻后问:“贺沧笙此人当真如外界传言一般,生性暴虐,贪图美色?”

    “你在问谁?”含柳嗤笑一声,“怎么,这几日不够你受的?”

    “你!”苏屹听着着混话,蓦然僵了身,面容沉下来,再三压制才没有发作。

    他的指尖沉重地被压进掌心,喉结上下滚动,无措又惊讶于自己的在意和怒气。

    他想说什么?又在怒什么?

    是想辩白自己根本并没有委身楚王,还是想说,那楚王并非残暴好色,只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个毫不越界的守夜人?

    他愈发烦躁,刚要开口,房门却被人叩响了。

    含柳立即站起身,规矩地站在一旁。苏屹也收了神色,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前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身侧都带着丫鬟,正在廊下收伞。

    苏屹挑眉。

    他没想到,除了贺沧笙外,他在这楚王府中最先见到的竟是两位男宠。

    今日贺沧笙归得早,可眼下是年关,朝中事务多,她归了府就要往书房去。

    芙簪快步迎出来,为她撑开了伞,跟在身后。

    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对贺沧笙的身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面色惨白,脚步也是虚浮的。

    “殿下,”芙簪皱起眉,担心地道,“要不还是早点歇下吧?”

    “无碍,”贺沧笙嗓音微哑,“你把药送到书房。”

    芙簪还想再劝,一边儿的月洞门里却跑出了个婢女,见到贺沧笙便立刻提起裙摆,重重地跪了下去。

    “殿下!”那婢女十分着急,“求殿下救救我们侍君!”

    贺沧笙停下脚步,想问话,眼前却陡然一阵眩晕。她伸手扶住了身侧的院墙,勉强稳住没有倒下。

    芙簪见状慌忙搀住了贺沧笙的手臂,同时对贵在地上的婢女喝问:“是哪个院儿的婢子,如此没有规矩,竟敢冲撞殿下!”

    “殿下恕罪!奴婢、奴婢是闻侍君身边的!”那婢女叩首,有抬头看着贺沧笙,看着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求殿下去救救我家侍君!”

    贺沧笙已经缓过了刚才那一段,轻轻站直了身,半闭着眼微抬了下颚,示意芙簪代她问话。

    “闻侍君如何?”芙簪还扶着贺沧笙,低头问道,“你且说清楚。”

    “是!”婢女如蒙大赦,“今日我主子和许侍君结伴去看望那位新来的苏侍君,谁知那苏侍君不懂规矩,也不知行礼,我主子不过是想和他兄弟相称,他就和我主子动起手来!”

    贺沧笙在这一连串的“侍君”里头脑发昏。

    她抬手按抚额角,定了定神。

    “殿下,求求您、求您去看看,救救我主子!”跪着的婢女再次叩首,这一次在额头碰地后便没起来,只带着哭腔求道,“那苏侍君真真就像发了疯似的!殿下,您、您再不过去,我主子恐怕就要死在他手底下了!”

    芙簪伸手扶住贺沧笙,想将人扶走,可那婢女竟真的哭起来,不肯起身让路,只不住叩首,一个劲儿地哭求。

    贺沧笙往自己后院里塞人塞了这么多年,遇着过邀宠的,这如此这般哭着求她去救人的却还是头一次。

    她搭着芙簪的小臂,轻飘飘地问:“人在何处?”

    “在望羲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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