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①⑤章
常青猛然回头，盯着她，眼神冷漠甚至有些不常见的阴沉，宋宋在一旁听得不明所以，她还没见过这种表情的常青，好像一个一贯好脾气温顺柔和的人，突然被人揪住了忌讳的尾巴，也罕见地变得凶狠起来。
常青冷冷地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女人玩味地笑着，表情古怪难猜：“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在舞厅里。”
“他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但玩得很花”女人说着还刻意去观察常青的表情，继续道：“他请我喝了几杯，然后自然而然就睡了。”
常青瞥了一眼旁边的宋宋，他觉得接下来的话宋宋作为一个孩子本应回避，但他其实也是可以直接转身离去，一走了之的，只是他没有那么做，常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干嘛非要站在这里听一个醉女人的胡言乱语呢，是还嫌被人伤得不深，丢人丢得不够吗。
“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么？”
“”常青眼里的光冷下来，静候着，她这么问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倒真有点好奇。
“他睡着的时候，喊了好几遍你的名字，”女人停顿一下：“他手机的锁屏也是你的照片。不知怎么的，我对那一晚的印象很深。”
“觉得感动吗？”
感动？常青凄凉而嘲弄地笑着，感动他带着自己的照片跑去舞厅逍遥快活？还是躺在别的女人床上喊自己的名字？
自他放下一切选择离开后，常青就强制自己不要再去想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忘了它，当做从没发生过。
而渐渐地，当他有了工作，走上正轨，生活开始忙碌了起来，每天回家饭都不吃就想倒头就睡，过上了劳累，平凡但也充实的日子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慢慢变好。
这段时间里，他还以为自己几乎都快忘了这段晦暗而不堪的往事。
直到遇见了这个女人，她像灾神一样把曾经令他痛苦到想死的记忆强行打开，把里面的种种不堪，晦涩，甚至是恶心通通抖落出来，把他的脸面连同不值钱的尊严扒得精光，然后洋洋自得。
“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路小爷原来是个男女通吃的货。有钱人”女人说到“钱”这个字的时候刻意咬得很重，脸上不掩鄙夷的神态。
“说完了么，说完我走了。”常青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感到愤怒，但其实他能感觉得到，她过得并不太好，尽管住在这么华丽的豪宅里，穿着昂贵的衣服，带着精致的手势，脸上化着浓妆艳抹的妆，但他就是能从她张狂醉态的妩媚至极的眼神里，看出那么一点怎么都抹不去的悲伤。
她或许有自己的难处，才会接着酒劲儿对表面看似无辜的他，加以挑衅与激怒。
“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后问一句，你不是本地人，你来这儿也跟他有关系吗？”
“与你无关。”常青冷冷道，然后转身就走。
女人倒没想拦他，她只是越发觉得不能甘心，为什么自己说了这么多刺激他的话，这个男人一点愤怒的反应都没有，她会想，他是不是真的过得比自己幸福？
女人因为无法控制崩坏的情绪，最后竟趴在沙发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哭，倒使她全然失去平时的华贵雍容的风韵，狼狈不堪，往日形象全无。
常青朝门口走的时候，宋宋一直跟着他，好像在送他，又好像是在依赖。常青觉得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对宋宋说：“照顾好你妈妈吧，我走了。”眼见就要关上门，在门缝里，他看见宋宋咬着唇，一脸黯然的神情，好像快要崩溃了，他真的有些于心不忍了，于是又轻轻对她加了一句：“明天见。”
宋宋的眼睛亮了一下。抬头跟他说了再见。
常青长吸了一口外面世界的空气，让颤动的心情尽量重新平静下来，怎么能再任凭那个噩梦般的男人来扰乱自己的生活呢，他这样想着，很快摒弃了这种困苦，让自己放松下来。
走在回去的路上，常青打算买些现成的晚饭回去吃，以往为了省钱，他的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但今天，他实在是浑身上下倦到动都不想动。
这会儿已到傍晚，朦胧浅月直挂西梢，路灯按时亮起，朝着地面投出一大团焦黄的灯影，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头攒动，其中大多数都是学生，常青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每家店铺前面都排出去几条挤挤挨挨的长龙，他只能像鱼鳔一样穿梭着找找看有没有人较少的店铺。
在街头转角处，寻到一个卖炒面的小推车，大概是因为位置偏僻，排面不大，总共也没几个人在排，常青心说就它吧，上前去瞅了瞅菜单，要了份加鸡蛋的炒面，人高马大的胖老板立马热乎乎地回了声“好嘞”。
前边的人都拿着面走了，老板弯腰从小推车底下扯出个脏兮兮的小灯泡，挂到车顶照明，常青看着自己的面才刚刚下到滋啦冒油的铁板上，油烟味瞬间被刮过来的风糊到脸上，呛得他差点睁不开眼，又心想这还得有一会儿呢，便连忙退到旁边去避开，百无聊赖地来回溜达着等待。
等他走回到炒面摊时，发现自己旁边多了个人，他不经意地瞟了那人一眼，球鞋短裤加连帽衫，宽大的帽子罩在头上挡住了侧脸，常青没多想，掏出手机来查看消息，也站在一边同等。
过了几分钟，老板锅铲一磕，塑料袋一套，递到中间一份炒面，照例喊了声：“加鸡蛋炒面好喽！”
常青收了手机刚要伸手去取，谁知旁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先他一步用指头勾住塑料袋就要拿走。
常青盯住炒面上方的那只手，下意识张嘴道：“不好意思，这是我那份。”
对方似乎听见了他说的，手怔怔地停在原处，拎着自己的炒面没放下也没取走，好像被定住了，半天都没吭声。
常青不免觉得有点奇怪，下意识扭头去看，一双清冷的目光正与对方探寻而来的视线在半道撞了个趔趄，常青一侧的眉头不自主地朝上挑了挑，思忖道，这人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
“常青？”对方试探着唤了一声，嗓音浑厚有力，但语气里又带了些明显的疑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在大街上认错了人。
“常青！”对方把他看了又看，终于在脸上露出了惊喜不已又激动难耐的神情。
常青心里“咯噔”一声，嘴上没吱声，满心只忙着辨认眼前人到底是谁。
他打量着这个套连帽衫，大晚上光荡着两条腿手里拎着炒面一脸友善热情地冲自己憨笑的年轻男子，努力在记忆里寻找这么一个形象，慢慢的，才有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浮出水面
常青问：“你是周楷？”
两人毫无察觉地站在炒面摊前，在一旁忙碌的胖老板眼皮子底下上演着“有缘千里会相逢”的重逢戏码，而敬业的生意人胖老板两耳麻木地听着他两人说话，自始至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荒诞的年头，见怪不怪似的。
一脸憨笑的男子一手拎着面，令一手把帽子从头上扯下来，露出一个精神劲儿十足的脑袋，笑嘻嘻道：“是我是我，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你哈。”
常青便应承地笑着点头。
周楷自然地往他这边挪了几步，把手里的面递给常青，道：“不好意思哈，我以为这么快就到我的了呢。”
常青接过去，有点拘谨地说：“不要紧。”
两人就都没说话，常青感觉有点怪尴尬的，周楷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常青当时跟周围谁的关系都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点头之交，但周楷不一样，他属于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愿意把常青看做朋友的人，他们那时关系的确很好。常青现在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对周楷这个人生出些真挚的感激之情来。
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在这里碰见他，但常青总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恐怕都会变的，他跟周楷在y城重逢也许只是个巧合，他们之间大概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种热络，可能当年跨过了毕业的那条线，就代表着这份友情的自然终结吧。常青站在原地，拎着一点点冷下去的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是走吧。刚想跟人说，对方便忽然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最不经意的提问，跟闲散聊天似的。
“一个多月前吧。”
周楷忽然跟他打趣：“来这么久了，也不告诉我，你可真行！”
常青想，他来这儿就是想重新开始的，哪里去想着要找同学叙旧呢。再说了，过了这么久，他都忘了周楷就是y城本地人，他父母都是y大附中的老师，上学时周楷跟他说过，说自己毕业后就老老实实留在本地当公务员了。常青想，怪不得能在这儿碰着他，y城其实本来也没多大。
“没什么事，不给你添麻烦。”常青晃着手里的塑料袋，笑得得体。心想，跟他说再见吧，光这么傻站着有点奇怪。
“那什么，你慢等，我先”常青刚想跟人告别，对方就又开口。
“常青，既然这次碰见了，我请你吃饭吧！”周楷热情地提议，嘴角咧开一个专属活泼大男孩的治愈款微笑，大而真诚的眼睛盯着常青，似乎带着让人无法回绝的魔力。
但常青还是想要拒绝：“不用了，我这不是买了面。”说着，又指给对方看自己装好的面。
再不吃就坨了，他默默地给自己补充了一句。
哪想对方坚持到底：“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糖醋排骨做得非常不错，记得之前最喜欢吃食堂二楼的排骨包饭了，相信我，你一定得去尝尝。”
常青忘了说话，他有点错愕地想，周楷竟然还记得自己喜欢吃排骨？他记性这么好得吗？这么多年都不忘忽然心里就有种久违的被人记挂在心里的温暖的感觉。
这时，老板适时地叫了一声：“又一份鸡蛋炒面好喽。”
周楷连忙喜笑颜开地拎上自己那份面，冲着一边木楞的常青示意出一个充满善意与自信的眼神，拉上他就往饭馆跑。
常青微微皱起眉头，看着他拉自己的胳膊的手，跟当年拉他去食堂吃饭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那么热切，又有活力，还有点单纯的怀念。常青又慢慢地把蹙起的眉头平了下去，甚至有些触动地想，周楷还跟那时候一样，好像没怎么变。
饭馆不大，招牌老旧，连挡风的玻璃门把手都被人从外面拽歪了一个，惨兮兮地挂在那儿没人修，店里只摆了四套桌椅，周楷带着他选了左边靠门的一张，很有经验地说一会儿炒菜冒烟，这个位置通风最好。
老板娘把菜单拿过来，跟周楷寒暄了几句，就转身去给他们准备茶水。常青看到她身后背着个什么东西，隆起来一个厚厚的鼓包，最上面盖着一个薄被，下面却不知道是什么。
老板娘费力地弯腰从消毒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在柜台上倒好茶水，小心地端着过来放到他们的桌子上，常青习惯性地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周楷把胳膊搭到桌边，随手捏了一颗零食盘里的花生，悠然开口道：“其实毕业后，我一直都想跟你联系的。不过你好像换了号码，我给你发了消息，后来发现你那个号码变成空号了。所以，这些年一直没能联系上你本来以为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谁想到今天突然遇见了，我还挺惊喜的，就想着一起吃个饭，聊一聊什么的。”
常青端着杯子，低头啜了一口水。
他本来想要解释：“我，那个”但想了想，心中犹豫，也没再说下去，他能说自己那时候爱路司虞爱得正深，路司虞毕业后强行给他换了新的号码，让常青断了与除他之外的一切人的联系，然后从此把他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天天限制着他的活动么？
常青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跟别人讲了，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往。
周楷见他迟迟不愿开口，就转移话题，问他：“这些年在干什么？”
常青淡淡道：“也没干什么，就写写小说，不过没什么名气。瞎写。”
眼见着要把那杯茶喝到见底了。
周楷一笑，举着茶壶问：“这茶好喝么？”
常青认真回答：“有点苦。”
周楷也喝了一口，觉得是真有点苦，看来老板添了不少新茶叶。
又等了一会儿，直等到两个人在后厨炒菜冒出的烟火下各怀心事，静坐无言时，菜终于一样样端了上来，一盘土豆丝，一个盘排骨，一盘辣炒鸡丁。
常青接着拆筷子的空档偏头去看转身过去的老板娘，只见那薄被从上面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红润细滑的婴儿稚嫩的睡脸，原来被子下面是个小宝宝。
矮而瘦的老板娘一边背着孩子一边收拾店里的桌子的场景，让常青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小时候应该也是被母亲抱在怀里，背在后面，一边手里不停地做着家务活，一边哄着自己入睡的吧。
常青看老板娘忙碌的时候，周楷也在看着常青，他忽然夹起一块排骨，放到常青的碗里。他就是不自觉地想要去关心这个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忘记过他。
有些话，周楷本打算如果见不到对方，那边一辈子都憋在心里，但怎么都没想到，今天能再见到他，他甚至激动到想在对方认出自己的那一刻冲上去狠狠抱住他，确认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是真实的他。但常青没有一眼认出周楷，周楷只能一再克制自己显得不太得体的狂喜之情。但很多次这些话涌到嘴边，明明下一秒就呼之欲出，却只能一次次在常青对他有意无意，刻意疏离的态度下，再三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