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①④章
女人又冲他笑了笑,常青先前没敢去看她的脸,现在与她对视了,才发现,她脸上涂了层厚厚的底妆,显得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发白,两双眼皮晶亮闪烁,好像是抹了颜色,底下的眼睫根根修长而分明,眨眼间扑闪扑闪的,像蝶翼翕动,鼻头小巧而莹白,嘴唇上沾满妖异的红,冲自己笑时,嘴角微微上勾,不知道是不是常青不自然状态下产生的错觉,这一笑使得她整张脸都显得妩媚动人,风情万种。
“我女儿在书房,我带你过去。”女人起身,身形犹如一只精致的白纹瓷瓶,款款走在前面。
常青连忙跟在后面。
她家的房子很大,差不多像个一层别墅那样宽敞,家具都是精贵的木质,雕着蜿蜒的花纹脉络,头顶的吊顶熠熠生辉,水晶一样映射着底下人的光影,那盏吊灯更是辉煌气派,像一只涅槃的凤凰,羽翼丰亮,姿态昂扬。
常青悄悄倒吸着气,觉得见识了有钱人家的豪宅后简直有种恨不得自戳双眼的冲动。
他跟着女人走到书房,女人扭动把手,推开房门,走进去,常青本想在外面等一下,女人却叫他:“常老师,你进来。”
常青也走进去。
女人一手搂着一个个头到她耳朵的面无表情的女孩,给他介绍:“这是我女儿宋宋。”
“你好。”常青礼节性地笑着对女孩点头。
女孩扎着马尾,穿一身校服,面容白净,看见他打招呼只是抿抿嘴,不理会,一双跟她十分相像的黑白分明的眼珠提溜着四处张望,像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带着一股狡黠之气。常青对这女孩的第一印象是,还挺有个性的。
“那你们开始学习吧。”女人冲自己婉然一笑,裙子下摆像一朵绽开的白色花瓣,走过他身边时,带起一阵幽幽的淡香,常青竭力忍住了一个喷嚏。
女孩耸耸肩,不以为然道:“那麻烦老师了。”
以常青的专业能力,应对初中生的语文还是比较容易的,女孩的学习难点他大致有了了解,于是耐心而细致地一一给她答疑。
学到一半,常青在台灯的光亮下揉了揉眉心,跟女孩说:“咱们先休息下吧。”
女孩才放下笔,无比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嚷着:“学习累死啦!”
常青想着活跃下气氛,笑着道:“感觉你们学生现在学习的难度比我们那时候大多了。”
“是哎老师,你多大了?”女孩凑过来,一副想要探知的神情。
常青本来不想回答,但似乎又觉得说了也无伤大雅,便答:“我三十了。”
“骗人的吧,你顶多二十几。”女孩佯装着大惊小怪,完全不敢相信的样子。
常青眼帘往下一敛,目光低落,嘴角挂着一抹淡笑,手指按着一块橡皮在桌面上滚动,岔开话题:“我听说你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啊,压力是不是很大?”
女孩一听,跟他叫苦,开始罗列自己上学要应对的各种压力,同学,老师,成绩,作业等,常青看她讲得神色飞扬,一会儿瘪嘴一会儿大笑,不免觉得,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其实也最容易感到快乐吧。
“老师,你有女朋友么?”女孩眨巴着眼,露出刚见他时的那种表情,一脸明显的狡黠神色。
“没有”常青顺口答,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就说:“小孩不要关心这个,好好学习。”
“切。”
女孩盯着他的脸看,眼珠骨碌碌转,忽然恶趣味地问:“我妈她好像还挺喜欢你,老是盯着你看呢。”
常青一时有些错愕,又觉得尴尬,连这个女孩都察觉到了,女人从他进门那一刻开始,不论是谈话,还是动作间,常青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时常有意无意地落到自己身上,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老师,你想什么呢?”女孩看他愣了神,张手在他眼前上下划动两下。
常青忙拉过一张试卷,清了清嗓子,沉静道:“学习吧。”
辅导结束后,女孩跑去了客厅,常青在书房收拾好东西,也准备离开。
走到客厅,见到那女人,又看到旁边坐着她女儿,礼貌地颔首,道:“今天就结束了,再见。”
“等等。常老师,今天的薪水还没给您呢。”女人叫住他,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起身走过来,递到他手里。
红色的指甲扣着信封口的位置,常青顿了一下,接过去,打开看了一眼,皱眉:“跟您说好的,按原来薪酬的一半结算”
“宋宋说你教得特别好,她觉得受益匪浅,应该给你双倍薪酬。”女人抱着胳膊,回头看了沙发上的女儿一眼。
常青说:“如果这样,您按原薪酬给我结算就好,这多出的一倍,我不能拿。”
说着,把钱抽出来,数出自己该拿的几张,剩下的重新装回信封里,推给女人。
女人皱起弯弯细细的黑眉,对他的举动有点不满:“常老师,让你拿着就拿着,我不缺这点钱的。”没打算去接常青递过来的钱。
“太太,我有我的原则,不该收的不能收,也请您尊重我的劳动。”常青说完,转身把信封放到门口旁边的高台上,推门走出去了。
女人站在原地盯着常青离去的方向,牙齿在嘴里上下磨动,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双眼神变得晦暗而神秘。
常青以为自己那天拒收超出的薪水相当于拂了女人的面子,所以在第二天再见到她时,自觉有些尴尬,但女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相反还相当热情地招呼他进门,他辅导到一半时,女人还会体恤地送来切好的果盘和温热的茶饮,令常青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只能一遍遍诚恳地道谢。
准备走时,女人叫他:“不要这么客气,常老师,您今天留下吃个晚饭吧。”
常青客气摆手:“不用了,我家里留了饭菜,谢谢。”
女人盛情挽留,常青一再婉拒,最后终于脱身离开,他快速下了楼,站在台阶上,叹了口气,觉得有点心惊,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疲惫。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热情,常青不免疑惑,也许那女人性格便是如此,但常青总觉得,她待自己时的这份热忱,会让他感觉到有点心悸,甚至是不安。
错觉吧,他一边走着,随即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撇掉这种想法,可能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也过于敏感了根本没什么的。
他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做着家教的工作,薪水是按天结算,常青时常会攒上一周的金额,去银行把钱存进卡里,他考虑着,等攒多了,就给华城的父亲汇过去一些。
想到父亲,常青便有些怅惘,甚至黯然,算下来,自他离开华城后,约有近一月未见到父亲了,他时常会惦念父亲,想他少抽些烟,甚至想跟他通个电话,他在家里,试着用在y城的手机号给父亲打过一次,那回父亲接了,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喂?”,然后心脏猛颤了一下,接着便给挂断了。
他一颗心乱得很,抱着头倒在沙发上,无法平静。
常青觉得家教的工作比较稳定,但时间固定在每天下午五点以后,他最开始白天还会在待在家里上网写写自己的小说,后来他想,干脆再去找一份工作。听说快递厂在招打包员,也是按件计费,多劳多得,他考虑了一天,觉得时间合适,薪酬可观,也不算是多累的纯体力活,就去了。
因为每天都要争分夺秒地给物品包塑料泡沫,缠胶带,常青从一开始每天只能包两百来件多一点,到慢慢地能打包到三四百件,有时甚至更多,他原本一双细白的手很快便被磨光了指纹,在十个指腹上结起了挺硬的一层茧子,常青在干活期间并不觉得很累,只是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等到全身的肌肉忽然都松懈下来时,也会有种手臂坠麻,两碗连着手指酸痛的感觉,但这种劳动过后的疲惫感,在他拿到工钱的那一刻,便都悄然地散去了,连心情都是酣畅淋漓的。
这天,常青做完打包,搭着公交去宋宋家。
开门的是宋宋,常青照例跟她打招呼,转头看到客厅里乱糟糟一片,瓷片,玻璃,碎了一地,还有栽倒的几盆名贵花草,土摊成一堆,花草枝叶蔫头巴脑地扣在地板上,他不由得想,是不是有人在这里发生什么争执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宋宋,发现对方也精神不太好的样子,越发觉得跟客厅里的一片惨状有关,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宋宋说:“老师,我妈三天没回家了。手机也关机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你说我要不要报警?”
常青忙问:“你妈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女孩摇了摇头。
常青觉得他作为一个成年人,不能表现得比小孩子还不镇定,想先安抚下她的情绪,语气温和道:“应该没事的,你妈是大人,她可能有事要忙,你别担心,先专心准备自己的考试。”
但常青看得出,宋宋静不下心来学习,常青坐在一旁,把她的难安与焦灼看在了眼里,他让她改了几道错题,又写了一篇作文,然后轻声问她:“你想跟我说说吗?”
宋宋把头转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常青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心思还挺细腻的,他用手撑在桌面上,用柔和的眼神示意她,虽然他根本无意打听别人的家事,但如果她想要找个人倾诉心事,这个人可以是一个不相关的他的话,他也愿意听。
“我妈她前两天跟那个给我们买这套房子的男人吵了一架。”
常青试着揣测:“他是你妈妈的男朋友?”
女孩反应了一下,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常青想,一般情况来说,吵架而已,应该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又问宋宋:“你妈妈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我妈哭了。然后一边砸东西一边跟那个男人继续吵。”她说着,脸上好像渐渐浮现出事发那天时露出过的表情,有些紧张,忐忑,又忌惮,慌乱的眼神。
常青想,她一个小孩,听见家里那么大的吵闹动静,又跟她母亲有关,肯定是会害怕了。
常青不需要打听,他已经基本猜到女人和宋宋口中那个有钱的男人关系了,他觉得,可能跟情有关。
“老师,我妈不会被那个男的杀了吧?”宋宋“唰”的脸色变成煞白,颤巍巍地道:“我妈之前嚷着要跟他结婚,那个男的怎么都不同意,他不会”
常青安慰地笑了笑,平静道:“不会的,你电视剧看多了。你妈会平安回来的,真的不要担心。”
他其实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可又能跟一个初中生多说些什么呢?她又能怎么办?常青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但愿无事。
到了时间,常青要走,宋宋出来送他,临走前,他又看见客厅的狼藉,再看女孩低着头,脚尖在地板上磨蹭,依旧心神不宁,话犹未尽的样子,他转过头来,摸摸她的发顶,道:“在家记得锁好门,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有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好心地说:“可以给我打电话。”
女孩重重地点了下头,他转身开门要走。
门刚开,一个混着酒气和香水味的东西忽然扑到自己怀里,准确地说,是无意识地倒在了自己怀里。
常青愣住了,再低头去看,认出是个人,一头波浪长发,穿着貂裘,还是个女人。
宋宋的母亲。
宋宋在后面探着头,忽然叫了一声:“妈!”
常青万分无奈,只能保持距离地把人从自己身上拉开,让宋宋帮忙扶着,把人送到沙发上躺下,常青跟宋宋说:“看吧,你妈妈这不是回来了。”
就是醉得不轻。他在心里补充道。
“我先走了,你一个人能照顾好她么?”常青扶了扶身侧的包,问。
宋宋面色为难,看着沙发上东倒西歪烂醉如泥的女人,慢慢挤出一句:“应该可以。”
常青依旧无奈,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杯子,给女人倒了水,抵到她眼前,试探着询问:“您要不要喝点水清醒一下?”
女人翻了个身,抬手挡开水杯,嘟囔着问:“你是哪个?”
“常青,宋宋的家教老师。”
“常青这个名字真的太耳熟了,你人也是,我肯定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女人伸出一只手,半眯着眼睛,指朝着天,摇摇晃晃。
常青举着水,否认:“没有,我不记得我曾见过您。”
“有!肯定有!”
常青不想跟醉鬼说话,他最烦碰到那种有人喝醉了朝自己胡言乱语的情况,也不想掺和主雇家的私事,就把被子放到茶几上,跟宋宋讲:“可以给她冲杯蜂蜜水,解解酒。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回来!我想起来了!”女人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头发被布料摩擦得蓬乱,脸上的妆浓得吓人,跟个艳鬼一样。
女人恍然大悟,但又醉态连连,身形在沙发上摇晃,半晌才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年那个,那个路司虞路小爷的小情人!”
常青猛地怔停在原地,背脊僵直,整个人如堕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