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谷
水影这样想着,暗自叹息。她发现自己的胆量越来越小了,想想三年前,初入凡世时的她,是何等的意气飞扬,再强大的对手也不会畏惧,如今却是缩手缩脚,瞻前顾后,是经历过得太多,有了自知,而收敛骄傲呢,还是沾染上了凡人恐惧胆怯的本性?
“姑娘,快上炕坐。这也快到晌午了,就在这儿吃饭罢。也没啥好吃的,只煮了一些干菜糊糊。”老人说着,弯腰掀起锅盖,顺手拿过一只粗瓷大碗就要盛饭。
“嗬,哪还用说,快进来吧!”老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打开篱笆门,让水影进去。上下打量着她,问道:“姑娘是从外面来的?这么大的雪,进谷来可真不容易。看你还穿得这么单薄,冻坏了吧。屋里暖和,快进去坐。”老人碎碎地絮叨着,拉了水影进了屋。
直到它扑到面前,口中锋利的牙齿都看得清清楚楚,水影才抬起手,在它头顶上方悬空画了个圈。这条凶猛的大狗竟立刻变了样子,狺狺地低哼着,伏倒在水影脚下,卖力地摇着尾巴,像是见到了最亲爱的主人。
他又是神秘的一笑,“姑娘你可知么,白虎可是神物,自古以来就是帝王将相的象征,那少年竟能豢养白虎,说不定日后能成一番大气候,也是亦未可知的事。”水影低头不语,似乎没有听到老人的话,那少年日后能不能成大器不关她的事,只是那条山谷是她向东北去的必经之路,但愿那古怪的少年和他的白虎不是冲着她来的。
“大婶,我是过路的,走得累了,能到您家里坐坐吗?”水影看出了老人的讶异,口中笑问着,已悄悄收回了手,大黄站起身,渐渐清醒的眼里有一丝迷惑,回头看向主人,似乎在为刚才的背叛行径感到羞愧。
狭窄的小路上冰覆雪盖,一片的银白。只有两旁几株不惧寒冷的灌木,即使被厚厚的积雪重压着,仍然不甘心的努力露出几点绿意。星星点点,微微有些黯淡的绿色,点缀在满目的雪白中,份外抢眼。
“什么!”水影如他所愿的吃了一惊,兴致也顿时高了起来,一连串的追问着:“他有多大年纪?养了一头什么样的老虎?你亲眼见过吗?”
木屋是用坚实的红松搭建的,小巧而坚固,门前围着白桦木篱笆,几间房屋的构造都是如出一辙。水影的目光在房前屋后搜寻了一圈,并未见到有猛兽出没的踪迹,倒是各家篱笆前拴着的看门犬,看到有生人走来,立刻一扫方才的瞌睡,精神抖擞的狂吠起来。
“嗯,这样才乖嘛。”水影拍拍它的脑袋,正想去敲那篱笆门,里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衣衫破旧的老妇人颤魏魏地出来。
越往前走,地势越低,五十里路的尽处竟是几乎垂直的一段崖壁,水影拈起“御风诀”,像一片轻忽的羽毛,飘飘地随风而落。
水影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吸完了一袋烟,才接茬问道:“不过怎样?”老人并未回答,慢条斯理地整理好烟具,揣进怀里,瞥了水影一眼,拉长了语声道:“不过嘛……”后面仍然没有下文,但他伸开的手却表明了意思,水影连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里。来到凡世这么久,她已经很清楚银子的重要性,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对人来说,有时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水影懒得理睬它们,径直走向对面的木屋,守着那白桦篱笆门的,是一条健壮凶猛的棕黄色猎犬,它一阵狂吠后,见敌人不退反进,竟敢走近它的地盘,愤怒地猛地一蹬拴它的木桩,扑了过来。
“哦,原来是这样。”水影如释重负地点头,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多谢大婶留饭指路,我这就告辞了。”“哎,姑娘,你这是啥意思?”老人把银子塞还给她,沉下了脸,“只是一碗粥罢了,你吃了我就高兴,还给什么钱。我家虽然穷,留客吃饭可从来没收过钱,快拿回去,别惹我生气。”
“那怎么行,赶了这么远的路,咋能不饿。这饭虽然不好,将就吃些,吃饱就不冷了。”老人慈祥地笑着,把一大碗粥塞在她手里。那黑乎乎的菜粥又稀又淡,一点引人食欲的香味也没有,但水影没有拒绝,捧着碗,认真地喝粥。一口口粗糙的食物入腹,是如此真切温暖的人间烟火,她竟不知不觉地湿了眼眶,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凡俗女子的时候,也曾有人在这样风雪的严冬,生起火炉,煮好粥等她回家,然后笑看着她喝粥。只是那段记忆,已经被岁月一点点磨去了,不留痕迹。
“你现在就要走?”老人反对,“那不行。要出谷去,得穿过东边的老林子,那片林子可大呢,要是没有人带路,非得迷路不可,十天半月的也转不出去,更何况这风大雪大的天气,若是迷了路,那可就……”老人的话微微一顿,又说道:“我儿子出去砍柴了,等他回来,雪也差不多停了,让他带你出去罢。”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干咳一声,沉吟道:“我也没亲眼见过,是听一个住在那里的樵夫朋友说的,那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是个孤儿,一个人住在山林深处的小木屋里,他的那头老虎却是非同一般,那可是一头白虎。”
“白虎可是神物,自古以来就是帝王将相的象征,那少年竟能豢养白虎,说不定日后能成一番大气候……”水影一路走着,低头琢磨着老者的话。她当然知道白虎的非凡,这一点也无萦于怀,修道之人都有驯兽的本能,问题是那个少年,他日后成不成气候不要紧,只要他现在没有什么气候就好!
水影走进林子,脚下吱吱咯咯踏雪之声惊起一只松鸡,鸟儿从窝里跳出,抖去身上的冰雪,愣头愣脑地瞟了水影一眼,扑扇着五色斑斓的羽毛仓皇掠向高空,翅膀擦过树梢,掀起的积雪在空中弥散开来。
“是真的。”老妇放下手中的活计,深深叹了口气,“那孩子叫幂浩,真是苦命。自小就没了娘,跟着他爹过活,他爹倒也疼他,可是八年前,他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场大火,他爹烧死了,幂浩虽然活了下来,性格却变了,本来活泼乖巧的娃儿,变得又孤僻又古怪,乡亲们在这附近帮他重盖了房子,想着也好照应他。可是他很少回家住,整日就在林子里转。那只白虎就是他在东边老林子里拣的,是被母虎丢弃掉的小虎。他把这白虎拣回来养大了,还给取了个名字,叫烈风。唉,人也是孤儿,虎也是孤儿,同病相怜呗。那白虎对幂浩可亲了,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还帮他打猎呢。”
“沿着这条路向西南走五十里,有一片深谷密林,那里散居着几户人家,大都以打猎砍柴为生,不过……”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陋,一盘土炕,几张残破的桌椅,灰墙上挂着几张兽皮和美丽的稚翎,是这寒怆小屋的唯一装饰。屋角一座红泥垒起的小火炉,呼呼地响着,烧得正旺,把冬寒燃成春暖。炉灶上架着一口锅,咕噜咕噜地翻涌出热气,正煮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和着寒风咽下将要涌出的泪水,试着张开嘴角,给自己一个嘲笑,怎么会这样,连风雪都不能忍耐?又或许,无法忍耐的不是风雪,而是疲倦和寂寞。是的,八年了,茫无目的地走,一次次的生死交错,陪在身边的,只有沉寂无声的流火和自己的影子,怎么会不疲倦,不寂寞?这样的两种感觉,是比风雪更凛冽的,刺骨凌心,无法抵挡。
“哦,我……”水影这才醒过神来,自知失礼,却也不好解释,本来还有些话要问,但见老人极是不耐烦,也只好作罢,讪讪地起身,向老者告了辞,才转身,就听到老人不满的低声嘀咕,大致的意思是他今天倒霉,碰上了这么一个讨厌的女人。水影无奈地一笑,匆匆走出那窄仄的茶铺。
果然,钱一到手,老人立刻攥紧了掌心,眯起眼睛嘿嘿一笑,赞道:“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我方才的意思是,那山谷里有一个奇怪的少年,他……”老人顿了一下,凑近水影,神秘兮兮地轻声道:“他养着一头老虎!”
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单薄的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水影一边帮忙往火炉里添柴,一边问道:“大婶,请问出谷的路该怎么走?”
这片林子不大,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前面的树木渐渐稀疏,从缝隙间向外看去,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几间木屋,想必就是散居在此的几户住家了,不知道那驯养白虎的少年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水影拨开眼前飞扬的雪雾,仰头寻找着那只胆怯的美丽鸟儿,却只看见翅膀划过雪空的白色印记,至于那鸟儿,早已不见踪影了。
天气很冷,刚一出门,夹着雪片的风就呼啸着迎面卷来,水影只觉呼吸一窒,脸上有如刀锋掠过的刺痛,她转过头去回避,看见茶铺的幌子正在烈烈的风里狂舞着,似是被一只隐形的手摆弄着,一会儿展成一面旗帜,猎猎地飘;一会儿卷作一个小小的球,被抛接颠簸着,隐忍着无声的哀叹。
水影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地灌满风雪,迅速地结了冰,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寒冷结结实实的冻在心里。本以为修行得道就可以摆脱夏暑冬寒,原来不是的,即使是仙,骨子里依然是凡人的脆弱,在这样的严冬,也只能像那方布幌一样,在风雪中瑟缩。
挑在空中的布幌还在风雪里翻飞挣扎,似乎随时都会被撕裂。水影默默地叹息着,收回目光,看得再久她也帮不了它,看得再久她还得走自己的路,不如现在就走吧!她下意识地裹紧衣服,穿过大路,拐上了一条小径,那是去向山谷的唯一的路。
“呵,真是的,怕什么呢,我又不是猎人。”水影笑叹着,略略有些遗憾。继续前行时,脚步已悄无声息,生怕又惊扰到了那些警惕胆怯的生灵。
“不用。我在世间走了八年,从来没有迷过路。”水影下意识地说了句,立刻看到了老人诧异的表情,她掩饰地笑笑,转开话题,“大婶,听说这里有个豢养白虎的少年,是不是真的?”
这片广袤的山谷果然如老人所说的,幽深林密,皆是大片的红松和白桦。白桦是奇异美丽的树,笔直挺拔的枝干像俊朗英挺的男子,白色树皮上自然的裂缝却似多情少女明亮的眼睛。雪下得纷纷扬扬,积雪层层叠叠的包裹,雕琢出银白的精美树挂。
“姑娘,姑娘,”老人正说得兴高采烈,却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唤她几声也没有反应,很是不满,哼了一声,道:“姑娘想必也问完了该问的话,那就请便吧,小老儿我还有事要忙呢,恕不奉陪了!”
水影一震,为自己误解了一片真心而脸红,原来银子也有没用的时候。她歉意的笑,向老人欠身施了一礼,郑重道了声,“多保重!”
“嗯,怕什么呢,至少,我有流火,”她握了握腰畔的剑柄,又探手入怀,在那里,紫烟寒紧紧地贴在胸口,温暖而安慰。她沉重的脸色拨云见日,嘴角露出淡淡的欢喜,带着笑声低低自语:“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人呢!”
“我不吃饭的,坐一会就走。”水影连忙上前阻止正用木勺往碗里盛饭的老人,“大婶,不用麻烦了。”
水影这时正坐在一间小小的茶水铺里,喝着一杯价格不菲,却淡而无味的茶,向此间的主人——一位须发皆白,眉眼中处处透着精明的老人问路。老人说了一半,悠悠然收住下面的话,低下头,一个劲地吸着水烟,“咕噜咕噜”的声音越发惹得人心焦。
“大黄,你咋叫得这么凶,是谁来了……”她边走向篱笆边跟自家的狗儿说话,然后语声嘎然而止,惊讶的看着刚才还狂吠得如临大敌一般的大黄,此刻竟像只乖巧的猫似的,匍匐在一个陌生的白衣女子脚下,尾巴摇得让她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