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魂
无休止的诵经声在句心寺的各处回荡，它们横冲直撞，借着宽厚的墙壁不断反弹，将自己送到院落的更深处。
它们势要找出寺院当中每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人，将他们就地格杀。
周泉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诵经狂潮，在此时的他眼中，那些声响的流向清晰可见。
“妖是精怪吸取了大量的阴阳灵气之后，通灵慧，识人语，方能称作是妖，天地万灵，要说最能感知到天道的，理应是妖族。”
在脱胎成为狐妖分身后，原先对于狐妖能够在天谴之下幸存的疑惑也有了解答。
周泉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随即嫌恶地在地上擦了擦。
“狐妖分身就是这一点不好……”
抛开心中杂念，周泉抬起脚，从眼前诵经声交织而成的乱流中寻找着出路。
即使他现在的身形只是一只幼年小狐狸，可诵经声遍布寺庙各处，光是匍匐着来到东院的庭院当中，周泉的身上便已经横添了数道创口。
这些诵经声对妖的伤害是实质的，正像是一把把重锤在周泉的头顶上晃荡，稍有不慎便会刮下来一大块皮肉。
“对我和白绫的伤害都集中在头部，难道是因为鬼与妖的结构不同？”
周泉小心翼翼地来到庭院正中心，只见白绫鬼跪坐在地面上，垂落下去的双手压住了一条白绫的两侧，好让那白绫能够缠住自己的脖子。
在那下面，压着一块指引天谴的牛肉。
而在那牛肉上面，白绫鬼的头颅像是没有幕布的投影，不停地在虚幻与凝实之间变幻。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专注地对抗着天谴。
周泉低头细看，却发现地面上还有不少青绿色的碎片，黏在了白绫鬼的手上，白绫鬼的头颅每有一次虚实变换，那些碎片便分解些许。
似乎是察觉到周泉到来，那些青绿色碎片翘起白绫鬼的手指，像是在抬眼打量来人。
周泉略作停留，任凭那些诵经声响与自己擦肩而过。
青绿色碎片“端详”周泉片刻，复又落了下去，隐藏在白绫鬼的手掌中间。
阻挡在周泉面前的诵经声响，似乎有所迟滞。
周泉不再犹豫，左右纵跳，从那些声响镂空出来的缝隙当中穿行而过，踏过东院的庭院，回廊，逼仄的巷道深处，已经看得到句心寺正庭院的亮光。
周围的空气忽的一轻，漫天的诵经声消失不见。
“天谴结束了么？”
周泉松了一口气，趁着眼下的轻松舒了个懒腰，刚才那一番腾挪造成的困顿稍有缓解。
他迈着碎步来到通往正庭院的拱门前，眼前所见，是一片没有任何阻挠的静谧庭院，石板路链接了东西两院，正殿前门四个方向，在四条道路交汇的地方，是一尊青铜香炉，其中的白烟随风而动，飘散到庭院的各处。
周泉迈向正庭院的脚步顿在了空中。
香炉里的白烟变成了普通的烟雾？是因为句心寺失去了主人，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如今的句心寺，容不得他疏忽半分，这段没有任何危险的回廊，恐怕就是句心寺【机制】无法覆盖的地方。
鬼怪因为坊间传说而有了【机制】，这些机制在给予他们令人恐惧能力的同时，也限定了他们的出没范围，让这些看似遇之即死的鬼怪有了可以用于反制的弱点。
酆都之中，没有拥有真正【无解】的鬼怪，只有规律还没有被破解的鬼怪。
句心寺是坐落在酆都当中的寺庙，不论它的真身是生是死，既然拥有【机制】，它便不可能脱离这一底层逻辑。
周泉从回廊的拐角处寻出一颗碎石子来，朝着那尊香炉扔去。
石头在他扔出手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等了很久，周泉也没有听到任何石子落地的声音。
周泉又尝试着向庭院的其他方向掷出石子，在数十颗石子凭空消失之后，已经打算开始尝试其他方法的周泉，听到了清脆的石子落地声。
周泉侧耳细听，那声音正来自于水池的方向。
墙角处还有些杂草，周泉将它们揪下来，叼在嘴里，用其中的一根探向水池的方向，而后左右偏移，试图找出一个安全的范围。
片刻之后，杂草在周泉的手挪到空中某一处时倏然断裂，只剩下他手里捏着的一截。
正好是一个瘦体型的女孩子能够通过的尺寸，自己只要靠着墙走不会有什么问题。
偏偏是这个尺寸……
周泉很难不联想到白颖的身材，只可惜他现在是一只小狐狸，没法测量这个轮廓到底是不是为了白颖而设计。
他只能做假设，句心寺仍旧认可白颖为主人，即使是在看上去想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此刻，当下仍是有一条生路留给了她。
否则这条路会更像是戏弄人心的恶意玩笑。
用嘴里的草做探路器，周泉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水池边上。
这里和他们离开句心寺那一天的景象并无二致，仍旧是清澈的水潭，弯曲的柳树，周泉用嘴里的草再探向周遭的空地，却发现没有任何通路。
路到这里就断掉了，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是句心寺设计者的恶意玩笑？
正在周泉疑惑时，从他的尾巴上面，有一滴青绿色的汁液滴落下来，被地面迅速吸收。
清澈的水潭转眼间便变得一片浑浊，周泉试探上前，却见水潭当中不断浮出水草和断肢，只是数息时间便将整片水潭覆盖起来！
“溺鬼在天谴的不断削弱下，已经失去了容纳事物的能力，不过它一路跟随，总不可能是为了让我看他什么时候死。”
溺鬼的想法……周泉趴在那堆腥臭的水草上面，毫不在意地将它们扒拉开。
他的脸上很快便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水草里躺着一只穿古代幼童装束的小狐狸。
而她暴露在空气当中的一瞬间，包围着正庭院的所有压力倏然消失，周泉此刻作为动物的敏锐感知并没有漏过这可贵的时机。
他朝着正殿的方向吐出嘴里的草叶，看着它飘然落地。
在那草叶沉寂在地面上的时候，周泉已经背着小狐狸赶至正殿！
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挠，没有陷阱，没有埋伏……
还是挺简单的。
正殿当中一片狼藉，自己离开那天的火焰痕迹仍旧残留在大殿的柱子上面，贡品桌上的事物七颠八倒，没有一件东西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
周泉走到神像前，把背上的小狐狸抖下身来，打算叼着她把她送上神像座——
“时候到喽……”
一个女孩得意的嘲讽声在周泉耳畔响起。
眼前一花，周泉再次看到了卧房那张熟悉的桌子和床。
“啧，没防住这一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狐妖得意的笑声从正殿当中散发出来，穿过回廊，穿过东院，白绫无力继续支撑，在天谴律令的重压下陷进地里，无法动弹。
天谴开始寻找新的目标，而此时，这东院唯一的目标只剩下了周泉。
卧房的门窗开始剧烈的抖动，周泉站在卧房的正中央，一动不动。
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接下来就只能是听天命了。
卧房的木门“嘭”地一声，在天谴的威压下化作齑粉，而周泉的脑袋也在瞬间被诵经声响灌满，整个头颅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冒起了泡。
“啪”的一声，周泉的脑袋彻底爆开。
天谴的肆虐也在此刻彻底停歇，仿佛周泉的死亡将白颖的过错一笔勾销。
句心寺安静下来。
奇怪，怎么会安静下来？
在那正殿当中，刚刚还在放声大笑的狐妖，此刻正被手上抓着的一团水草绑缚身体，动弹不得。
她那双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从自己面前，悠然走过去的一只断手，那只断手约莫有土狗大小，手背上布满紫黑色的经络，青色的肉皮在边缘处略微翻白。
它悠哉悠哉地从狐妖面前走过，跳上神像座，将自己掌心里叼着的一只小狐狸放在了神像座上。
“早就知道你这厮居心不轨，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的？”
断手的一阵窃笑彻底引爆了狐妖的情绪，看着神像座上的小狐狸渐渐化成人形，她的内心悲愤交加，竟是被活活气晕了过去。
“……您醒了？”
大手不再理会狐妖，跳到接引神像的位置，对着那神像化出来的人形微微鞠躬。
白颖按着自己还未完全清醒的脑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谁救了我？”
“周泉。”
“他人呢？”
“被狐妖最后一手换回了东院，直面了天谴，不知是死是活。”
大手恭敬道。
“我身为鬼差，能不能复活他？”
“……大人，您实际上不能复活任何人，包括您自己，你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转嫁因果……”
“说太多我也听不懂，怎么让我见着活蹦乱跳的周泉？”
“……替死，用我们的性命来顶替周泉承受的一切，厉鬼的承受能力要比他这种游魂强得多。”
白颖没有过多犹豫，指向台下还在昏睡的狐妖。
“用它来替死，不管多少次，给我把周泉弄活。”
“大人，这招叫替死，不是复活……”
“再啰嗦我就让你来。”
“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