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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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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火车时,顾还亭所带人不多,无非两个班统共二十个人而已,跃跃欲试的季长风被他硬摁在虹海坐镇,郁瞰之和陶涸也没有一个有上车的权利。

    顾司令不放心虹海,不想让自己的行动引起太多关注。

    他甚至有意没告知何楚卿。

    这个时节,来往虹海与南宁的人不多。薛麟述有意为司令包下了头等车厢,期间,长沙发、茶桌等一应俱全,像谁家的小客厅。

    火车开动前,顾司令兀自朝着月台多望了两眼。

    兴许是被何楚卿得寸进尺惯了,顾还亭竟然也不自觉生出许多妄想。

    他有意忽略那些杂念,即刻便坐下来翻书,到火车开动都没抬头一次。

    火车驶离月台,喷着蒸汽朝林中奔去。前路那么漫长,在机器隆隆作响之中看不到头。

    顾还亭翻着书页,看的很认真,又恍惚之间像神飞天外,即便觉察到身边有人落座,也很是倦怠,没有一点警惕心。

    蓦然偏头看去,才细微地愣了一下。

    何楚卿有意凑得很近,顾还亭不防一扭头,鼻尖之间只一寸距离。何楚卿的呼吸蓬勃地喷过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顾还亭隔了两秒,才向后挪了些距离,睁大了眼睛:“你”

    偏偏何楚卿故作纯良,只眨了眨如翡的眼睛,狡黠一笑:“司令,这里没人坐吧?”

    这安排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顾还亭扫向立在一边望景的薛麟述。薛麟述没敢回头,越发认真地看起窗外葱郁的树木和远处的小山包来。

    “我从来没去过南宁,那儿离着虹海远不远?”何楚卿往沙发背上一靠,懒散地道。

    顾还亭说:“不远,下午就能到。”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听说有条颇有名气的河,我们也能一起坐船游河吗?再叫个姑娘来唱曲,当然”何楚卿说着,小声凑到顾还亭耳边去,“我更想和你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这厮越来越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司令本不欲与他计较,只想躲开。

    何楚卿趁着空隙飞快地在司令脸上亲了一口。虽然做的果断,但仍心虚地朝着薛麟述的背影看了一眼。

    顾还亭呆了一刻,有些无奈地道:“焉裁”

    何楚卿借着二人的亲密无间,得寸进尺地占便宜。司令又对他逾矩的举动接受程度越来越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在他说下去之前,何楚卿便有意大声叫:“薛哥,你可曾去过南宁?”

    薛麟述在军队里同龄朋友少,能和何楚卿凑在一起,他也开心不少,迅速扭头回:“当然。那还是几年前,和司令一起去南宁述职。司令当时刚从玛港回来”

    提起玛港,何楚卿更有许多话要和他说。

    话匣子一打开,方才的话题自然就轻飘飘地揭过了。

    车到南宁,恰是下午。

    虹海纵然繁华,但作为联合国首都,南宁也不遑多让。建筑群之中,前朝和现代的风格交替,洋楼也有一些,不过没有虹海洋味儿重。

    是一种陈旧的、恍若隔世的美。

    顾还亭到政府大楼,太阳已经西斜,黄中带着血红。

    大总职不在,阳光打向他半张面孔,显出几分落寞。门外是皮靴踏着木地板,偶尔的脚步声。过了足有半个小时,杨大总职沙哑粗犷的声音才隐约响起。

    “这种事都要递到我眼前来,还要他做什么?谁在等着?”

    助理在他耳旁简短地说了句话。

    杨德晖的回应听不出喜怒:“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总职的声音已经仅隔一扇门。

    木门开关,杨德晖走了进来。

    室内没开灯,他整个人在阴影中,顾还亭只看见大总职如旧的身形轮廓,他胸前的勋章看的最清晰。顾还亭朝着那看不真切的人影,敬了个军礼。

    杨德晖在阴影里点了支雪茄,踱着步踏在木地板上。脚步声像思忖着落下,能觉察得出他也在打量这个经久不见的下属。

    “元廊啊”他吸着雪茄,“中午叫你来,这就到了,你也是有心了。”

    顾还亭只道:“您过誉了。”

    “你不妨说说吧。你在虹海做了这许多事情,到底想干什么?”杨德晖换了一个轻松的口吻问。

    但他隐匿在暗处,居高临下,倒不是一个好征兆。

    顾还亭像是丝毫没觉察,一板一眼道:“虹海富商岳为峮勾结市长葛存肖,运送烟土,大谋其利,残残害民生。其中,市长葛存肖更走私军械,滥用职权”

    杨德晖打断道:“你想叫我怎么做?你说。”

    顾还亭听出不善,没说话。

    沉默片刻,杨德晖又道:“剿匪、禁毒、肃清我在南宁都久闻你大名啊,顾元廊。给你一个虹海驻防军,你能在虹海只手遮天。就这份权力,给你,大有所为。”

    顾还亭依旧没应声。

    裴则焘早就警告过顾还亭,杨德晖不想让他多掺和其他事。他本来就手握虹海兵权,再功高震主,那就不是虹海驻防军的顾司令,而成了虹海王。

    顾还亭理解杨德晖不满所在,谦卑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虹海刻不容缓的难题。元廊并无任何不臣之心,只要运毒风波能平,不论往后如何调遣,绝无二话。”

    “我可不敢调遣你。”杨德晖看似是取笑,实则绵里藏刀。

    过了半晌,他才又说服了自己,缓下脾气说:“出了这种事啊,市长要换人,这倒是没什么说的。至于具体细则怎么解决,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你且听判决结果吧!你啊,年轻气盛,又不甘心碌碌无为,我是很欣赏你的这份意气的。元廊啊”杨德晖换了个语气,感慨道:“我是不愿意猜忌你的。为了我同你顾家的情义,你也要记得今日里说过的话。罢了!”

    不这个走向不对。

    葛存肖需要下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是因为他走私军械,但这恰是顾还亭目的之中最额外的那一环。最重要的是虹海烟土生意一事,杨德晖竟是提也不提。

    顾还亭并非不懂迂回,人情世故上,他若没有头脑,就走不到今天。

    面对他顾家父子两代忠心的这位敏感多疑的掌权者,他仍不假思索道:“总职,虹海烟土生意早在挞伐战争时就从国外流入市场,如今在虹海祸害匪浅。岳为峮身为黑帮中人,依靠强硬手段、官商勾结垄断市场,现在更是想兴建工厂,大兴制毒,如果不根除,遗祸无穷。”

    好,合着大总职方才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在意。

    杨德晖深吸一口气,再次避重就轻道:“这不用你管,我自有解决方法。”

    顾还亭已经深感不妙,继续说:“如果不依靠驻防军”

    “你没完没了了吗?”杨德晖一时没忍住不耐烦地道,不过他立刻就反悔了,再度平和下来,“你们顾家,都是我的老部下了。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接问我的?元廊,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德晖看着他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将军,从来没有如此头疼过。

    有些话他本不想说,但若真一瞒到底,反而显得自己明知故犯,更何况,自己何须在这么一个年轻人面前有所忌惮?

    顾还亭略思忖,便说:“虹海的运毒链,究竟能不能断。”

    杨德晖不觉冷笑一声,道:“你做的好,但是很可惜——不能停。这生意本就在我联众国政府的掌控之下,此后无需多虑!”

    “您”顾还亭终于在惊骇之下猝然抬起眼眸,看向大总职。

    虹海背后,一定有政府要员把控。而这政府要员,甚至并非其中一二?而是全员默许的么?

    顾还亭在此刻乃至于无法细想自己胸口之中摇摇欲坠的是什么。

    他有些不受控地上前半步,问:“为什么?”

    顾还亭一向冷静自持,杨德晖见他倒没有预料之中的激动,才缓声道:“元廊,这片土地上,战火烧了多少年了,早就满目疮痍了!即便是联众国已经建立,这也仍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须得休养生息,囤积国库,联众国才能往下运作下去啊”

    顾还亭直直地看向他:“因为虹海毒品的市场早在战争时期就已经形成,黑帮对市场的掌控反而方便行事,还能将政府撇清关系,所以您才选择顺其自然,趁势谋取暴利吗?”

    杨德晖没想到,他倒是个懂事的。

    大总职清闲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嗓。一句“识时务”的夸赞还没说出口,就听对面这年轻人又道:“荒谬。”

    杨德晖被他虚晃一招,有些难以置信地扬声问:“你说什么?!”

    顾还亭也已经快失了理智。他说不上是失望、自怨自艾,还是愤怒,他继续上前一步:“总职,此举实在荒谬。您不妨去看看,那些吸了烟土的青壮年都成了什么模样!如果这东西继续猖獗下去,国无可用之兵,那么洋人撬开国门,岂不轻而易举?!”

    杨德晖终于被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番发言戳了心窝,将茶杯狠狠一砸:“我不懂这个道理么?问题是当下国情是否允许,国力是否允许!我用得着你教?这已经是权宜之计!”

    顾还亭冷笑一声,说:“权宜总职,岳为峮肆无忌惮地预备在虹海制造制毒工厂,这么下去,还要权宜几年?”

    杨德晖也怒道:“你不是已经把他的器械缴获了吗?!以儆效尤,岂不正好?!”

    “那您让我这么做吗?”顾还亭道。

    这等赤裸裸的反讽。

    杨德晖忍无可忍。接着,他便将一杯茶水尽数砸了过去。这次,他没留情面,瓷杯飞向顾还亭的额头,砸的他头一偏,茶水尽数泼下,额角很快肿起来。

    顾还亭狼狈地浇湿了军装和发丝。

    “顾还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读了几年书,打了几年仗,已经遍闻天下事了?我告诉你,你是个军人,就他妈该干什么干什么!我看你究竟为虹海人民、为国家想了几分,还是个未知数!”杨德晖道。

    这回,顾还亭当真无话可说。

    杨德晖对流党都忌惮至此,更何况他一个手握军事大权的将军?

    “你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不敢动你?”杨德晖道,“我不动你,一是为了你那忠心事主的爹!二是为了你那前朝公主的娘!剩下的,还有你顾家百年的名声、大势!与其替我联众国着想,还不如自己掂量掂量重量!”

    即便隔着厚重的门,助理也能听见室内愈发激烈的争吵声。

    声如洪钟的一声“滚”后,没过几秒,方才进去的那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沉着脸走了出来。他额前湿了发丝,军装上挂了茶叶,脸上湿痕未尽,额角肿的地方在他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异常触目。

    助理小姐生出些许不忍,递了块毛巾过去。

    司令扫了他一眼,根本看不出方才据理力争的模样,就像一潭死透了的水。顾还亭接过毛巾擦拭,说了句:“多谢。”

    助理小姐认得他这张脸,好意说:“总职近日政务繁忙,脾气本就不大好。您要不要派人送件衣服来换?”

    “不必了。”顾还亭说着,走到窗前,看见下面停着的一辆轿车。

    何楚卿一定还在里面等候。

    他说的对,他说的全对。

    自己又何故殚精竭虑,结果自掘坟墓?但是,谁嘲弄他,讥讽他,质疑他都无所谓,唯独杨德晖不同。

    他忠心的、坚信的一切,到头来都成了笑话。

    顾还亭从入仕到现在,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半点坎坷。此时,即便是他,也生出了几分无颜面对何楚卿,面对17连、警卫团、驻防军等等的退意。

    但他到底是顾还亭。这退意只升起了一瞬,更多的是由内而外的颓靡和不堪,是大厦将倾的徒劳无质之感。

    顾还亭下了楼,外面天色已沉,正淋漓着小雨。

    他又错了一次。

    何楚卿没在车里。

    他打着一把伞,只身立于阶下。雨水洗涤的黑砖之间,横卧着的是颠倒的大楼,在对面的霓虹映衬下,像燃烧在五光十色的火焰里。

    何楚卿的长衫下摆已经斑驳着水迹。在黝黑锦缎的映衬下,是一幅咏竹图。他负手而立,像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的鄙夷,又像立于世外。

    他抬了抬伞,这才看见了立于石阶之上的顾还亭。

    顾司令像是傻了,无知无觉地站在雨下。

    虽然雨不大,他还是心疼的要紧,正要小跑上前去递伞。

    顾还亭却先他一步,迈着长腿几步走下来。也走进了伞中。

    一把便将何楚卿捞进了怀里。

    他搂的不紧,也不松。很难品出其中意味。

    而后,他用和以往一般无二的语调,在何楚卿耳边问:“想好了吗?晚上想去哪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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