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仗势欺人
这夜,报社正要关门下班,却迎来了一位长相颇儒雅的先生。
招待神色倦怠,一时将何楚卿认成了名不经传的作家,礼貌地提示:“先生,我们今日已经休业,您”
何楚卿风度翩翩地笑了一笑,和声问:“请问孟光厽孟先生在不在?”
招待便以为他和编辑有约:“在二楼第二间办公室,还没走。”说着,就要起身迎人上去。
何楚卿朝他压了一下手,装腔作势地绅士道:“不必,我一个人去寻孟先生即可。”
岳先生将这件事交给何楚卿,无非是给他一个泄愤的机会,最重要的是能向调查局示好。
他不是俞悼河,不会以折磨人的性命为快。事关何辰裕,他来最合适。
但何楚卿总觉得,岳先生的目的不止于此。
他对岳为峮言听计从。不论岳先生到底有什么其他的目的,他都不做他想,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办公室内,只点着一盏台灯。
孟光厽校稿久了,眼睛酸痛。正要闭目养神预备下班,门却开了。
来人没有敲门,要么是他的好友,要么恐怕不是善流。
孟光厽立刻觉察到这一点,却一点不惧。凭借他在文坛的声誉,但凡出了点什么事,只口诛笔伐都能让对方掉一层皮。
孟光厽神色不虞,不耐烦地一掀眼皮,嘴里说:“来者何人?长至而立,家中竟没教过贵客半点礼”
话到此,他顿住了。
门口进来的是一位一身革履西装,架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的客人。他笑意浅浅地挂在嘴边,像玩笑不恭地对待一位老朋友。
孟光厽不是因为这人装出来的斯文劲儿,而是为这一张熟悉面孔。
来者可不仅是不善。
他牟然住嘴,紧紧地盯着来客。
何楚卿步入室内,欲盖弥彰地带上了门,轻松道:“孟先生,您可记得我?”
孟光厽下笔如有神,平日里口头上也从来不让人,依旧尖刻地说:“您哪位?我从来没有一位长了一张戏子脸的旧识。”
他虽然这么说,浑身的肌肉已经绷紧了。
何楚卿只一搭眼就看出了这书生硬撑起来的架子,索性悠哉地走到孟光厽身边,半靠在办公桌上。
他拿起了孟光厽校订了一天的稿件,翻动起来:“姊妹并蒂共侍一夫,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叫民生?虹海评论,就评论这些不上台面的玩意?你失职。”
这人是来挑事的。
孟光厽明知如此,却仍是忍不住憋得脸通红,欲骂:“你!”
旋即,他别过脸去,问:“你是什么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不屑于与你这等渣滓废话!”
何楚卿垂眼俯视他道:“我是什么人?你方才一口一个戏子,说的不是很利索吗?”
孟光厽狐疑:“你是何啊!”
何楚卿不等他说完,抬腿踢向他肩头,把孟编辑连人带椅子踹了个人仰马翻。
孟光厽跌坐在地,脸上仍不服气道:“你长得和那唱戏的何辰裕几分相像,我哪里说错了?何故何故突然发难?”
“当然是夸您好眼力。”何楚卿仍靠在办公桌上。
闻此,孟光厽反而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他继续辩驳:“我在报社可从没发布过任何说何老板不好的字句,你这是做什么?早听说何辰裕背有靠山,没想到竟然是如此”
孟光厽岂会不晓得何楚卿为何而来?
这书生偏要这么说,无非是死鸭子嘴硬。
“不”孟光厽想要个明确的说法,何楚卿偏不给他,而是说:“孟先生,你肆无忌惮久了,总要受点苦头。日后平步青云,才显得传奇啊。”
楼下的笔者编辑都正絮絮地谈着闲话,收着公文包,这是每日下班前的轻松。
忽地,却听楼上叮咣一声响。
楼下众人都停了手边的活,面面相觑了片刻。
兴许是什么东西掉了?
说到底,不是稀罕事,楼下很快又闲谈起来。
不过多时,木质楼梯叮叮咣咣地由远及近响起来,像从楼梯上滚落了个什么物件。
招待打了个哈欠,不经意地偏过头去,登时骇住了。
那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好巧不巧,还是他们大名赫赫的孟编辑。
或者,不该说滚下来。孟光厽是被人拖着领子一路从楼梯上拽下来的。
到了最末几个台阶,何楚卿嫌麻烦,索性一脚给孟光厽踢了下来。
孟先生长年伏案,身子骨比同龄人羸弱的多。这么一折腾,是刨花水定的发型也散了,领带也松垮了,浑身上下都沾遍了灰尘,疼的连身子骨都撑不起来。
只能“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喘息。
平日里光鲜亮丽地在报社招摇,哪里经受得住这羞辱。
但他顾不得了,只忙着去揉快散架的腰。
一楼的笔者们见此,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立刻有些青壮年上来扶孟光厽。
何楚卿毕竟形单影只,在这十几个人中,威慑力有限。很快被一群男人围了起来。
壮年便扶人,边骂:“哪儿来的混账?有什么事——”
他话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报社里就在此时闯进一群布衣黑帮,各个提着刀,毛瑟手枪别在腰间。
何楚卿接着他的话下去:“有什么事,你要替他平?”
那壮年不由地松了原本架着孟光厽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
何楚卿走上前,伸出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瑟瑟发抖的孟光厽的脸,说:“杀鸡骇猴。得罪了,鸡。”
说完,他提膝用力撞向孟光厽的腹部。
书生体弱,干呕了一下。很快又被一掌打中脑侧,头晕脑花地往一侧栽倒下去。
他呕出的胃液弄湿了何楚卿的袖子。
何楚卿嫌恶地把衣服褪了下来,随意甩到姓孟的身上,无比心痛地皱眉——这西装还是他在洋人那里花重金定制的。
这姓孟的蘸着何辰裕的血吃福利,还弄脏了他的衣服。当然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何楚卿一招手,便有几人围上去拳打脚踢。
他偏过头来,看到那位对他颇为礼貌的侍应小姐,还装模作样朝人绅士地笑了一下。
笑完,他当中宣告道:“贵报社的孟先生好笔力。对外是义愤填膺的报国志士,对当权种种恶行口诛笔伐。对内,上到顾司令下到名角何辰裕你对人家的私事很感兴趣啊?怎么知道人家通宵达旦云雨到天明?”
话到此,在场许多女人都不堪入耳地别过头去。
何楚卿抬手喝止衡容会的人,此时,那姓孟的已经鼻青脸肿,呸出一口粘稠的血痰,口齿不清地道:“我”
何楚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挥手,拳脚就又招呼了上去。
军营内,一个兵匆匆跑到厅内,边喊“报告”边闯进门。
此刻,顾司令不在营中,反倒是薛麟述和郁瞰之偷偷拿出司令柜中的棋盘正在琢磨。
见人进来,郁连长指责道:“怎么这么目无军纪?”
薛麟述偏头看去,却认出了这个警卫团的兵。他当即丢下棋子,站起身道:“是叫你们跟的人出了什么事吗?司令才回家,先说给我听。”
郁瞰之一头雾水:“什么人?什么事?”
那兵便道:“那姓何的孤身进了《虹海评论》的报社,现在领了一伙黑帮,正在围殴报社的编辑。我看他下手颇为狠辣,怕”
郁瞰之一听“黑帮”就要跳脚:“岂有此理!这群黑帮聚众闹事,横行无忌,还把不把我虹海驻防军放在眼里?”
说罢,他提枪就要走。
薛麟述骂自己糊涂,怎么就忘了郁瞰之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他匆忙抓住郁瞰之的胳膊,说:“不是!司令叫看管的这人,不是——”
郁瞰之不听他的,只问那兵:“你说,那人是不是黑帮?”
那兵说:“的确是衡容会的。”
黑帮是祸害,衡容会的更了不得。
郁瞰之怒发冲冠,挣脱薛麟述,冷声道:“薛副官,你告诉我,如果不是提防,司令何故要特意派人监视一个黑帮的言行?”
薛麟述百口莫辩。
毕竟,何楚卿的确是板上钉钉的黑帮中人,此刻也正在为非作歹。
他灵机一动,说:“司令埋下这一手,必有深意,你可别打草惊蛇!坏了司令的布防!”
郁瞰之冷道:“今天,我做的所有事,都该我自己承担。绝对不会把司令暴露出去!”说完,他拔腿就跟上了那兵。
薛麟述立刻差人去找顾司令,紧随其后也上了车。
报社内,本该是下班的时候,依旧灯火通明。
路人原本正好奇,探头探脑地无意间扫见其间暴行,吓得忙不迭地跑了。
何楚卿以折磨这姓孟的取乐,几次三番都掂量着下手。到如今,姓孟的已经神志不清,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却离死也还有段距离。
报社内,被一群黑帮围住,密不透风,没一个人敢动。几个小姑娘抱团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何楚卿喝了几杯茶,有些疲惫了。
他蹲下来,用手帕垫着,抬起孟光垒的脑袋瞧了瞧。
他想,是时候该鸣金收兵了,于是对报社的众人道:“今日里,孟大编辑生的口舌是非,大家伙都看到了?你们也都是兢兢业业的笔者,这点教训,尤其重要。”
正说着,郁瞰之带队闯入,先飞起一脚踢向门口凶神恶煞的黑帮。
那人猝不及防,整个人飞身砸向书柜,书籍噼里啪啦摔了一脸。他那把攥在手里的刀飞出去,恰深深插进报社地板里。
姑娘们吓得轻叫一声,离刀最近的那位男士冷汗爆出,快把他淹窒息了。
才到的几个士兵各个攥着枪,枪口无一不对准这群黑帮。
何楚卿仍蹲在地上,偏过头来,和郁瞰之正好看向彼此。
郁瞰之立刻认出了这是曾在岳家祠堂打过照面的那位,凶神恶煞地走来,说:“什么教训?我要不要也给你个机会,教训教训我?”
何楚卿看见军队,显然没有料到,先是一愣。
他很快接受了这变故。虽然仍维持着体面站起身来,却已经提防起来。
郁瞰之一向下手没轻没重,意气做事,估计,下一个要遭殃的就是何楚卿自己这贼首。
果然,何楚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郁瞰之一腿扫过去,甩到方才拖过人的红木台阶上。他肩、背、腿狠撞一下,疼的几乎麻木。
何楚卿硬是只哼了一声,把这疼痛咽了下去。
撑起身来,仍是不卑不亢地看向郁瞰之。
这挑衅的眼神令郁瞰之有种熟悉的感觉。
薛麟述下车飞奔入报社,见此情景,本忙不迭就要去扶何楚卿。他忽而瞥见报社众人的目光,生生停住了脚步。
是了,他们是虹海驻防军。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黑帮并立,这算什么?
“够了,郁连长。”薛麟述正色道:“把这些人都带进营去,不要在外面,恐引得百姓不安。”
“薛副官。”郁瞰之何尝不晓得薛麟述这是在给这群黑帮台阶下,“黑帮欺压百姓在先,如果不以儆效尤,虹海民心何安?司令一向严惩黑帮,名声在外。现在必须要先惩治一二,尤其是——”他凶狠地扫向何楚卿,“这个祸害之首!”
何楚卿闻此,先是哈哈笑了两声。
郁瞰之压抑着怒气:“你笑什么?”
何楚卿对郁瞰之的脾气再了解不过,说:“你自称是为司令,倒是也上来就横插一脚,问过是非分明吗?难道就因为我们衡容会身份见不得光,就一定是错的?”
“你也知道见不得光?”郁瞰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多欺少,仗势欺人,把一个平民百姓欺压成这副模样,还好意思评判对错?”
“要这么说来,你一进门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欺压至此,不也是仗势欺人?”何楚卿站起身来,对峙道。
薛麟述两边都劝不动,于是上前去查探孟光厽伤情。
这人要么就是命大,要么就是何楚卿根本没想要他的命,挨打也有些时候了,气喘的还很平和。
郁瞰之一时间竟然有些哑口无言,索性蛮横道:“你们黑帮聚众闹事,就是仗势欺人,一切全凭你们是黑帮。我们虹海驻防军,真要论起来,这一身军装就是道理,你有什么可辩驳的?”
何楚卿面色凝重起来。
如果郁瞰之真的换了路数,不同他讲理,那他还真没有计策。
郁瞰之见他无话可说,提枪冲向何楚卿,利落地上了膛:“方才还费了点拳脚,实在多此一举。你歪理这么多,不如留着路上说!”
何楚卿浑身僵住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目光所及之处,他只能呆愣地看着郁瞰之的手指正欲扣向扳机。
在这无比漫长的一秒里,他有些自嘲的想。
顾还亭亲自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竟是无形中为他铺好了一条黄泉路。
不知道顾司令日后有知,会是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