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脏事
顾司令的理智只显现了半秒。
何楚卿被他这句话压的直不起腰。他有些窒息般的苦意,呼吸急促起来,只好按住胸口低下头去。恍惚间,他看见有一滴泪水从眼眶里掉了出来,而后迅速被地毯吸附,无处可寻了。
司令见此,心里像被揪了一把,那点残存的理智登时被淹没了。
他忽而想,我何必非要这么做?
即便是暂且放纵了何楚卿胡来,岳为峮和他的同党早晚要被处理干净,到时候再谈,一切都好商量。
量司令千头万绪,却没想过,其实若是何楚卿当真处处和自己倾轧,那他才是真叫人牵襟擎肘了。
顾还亭撑住何楚卿的上臂,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抚慰地顺了顺他的后背。
如果有人真能同你这么真情实意地相待,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紧要了。毕竟,爱人尚且背盟败约,朋友也免不了两面三刀,夫复何求?
何楚卿把额头靠在他的肩上缓了缓,而后拽着顾还亭的领子把自己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不用拿我当小孩子哄,你上战场的年纪也不过和我一般。今天,话说到这里,倒是痛快了。”
而后他在一片静谧中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恢复成了往常那个斯文的混蛋相:“回见吧,司令。”
何楚卿一走倒是了之,难为司令在原地躲了一会清静,为屋外接下来还要应付的场面而疲惫。
何楚卿出了屋子,腿迈的格外沉重。
显然,盛予其最近有点走背字,在这种时候和他在走廊撞见。
这人一向是个爱撩闲的,见何楚卿面色难看,特意上去道:“阿弟,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哭丧着一张脸?瞧瞧这眼睛,看的我怪心疼的。”
不碰见他何楚卿都要忘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眼睛:“多谢师兄关心。我方才倒是想起来,王算盘是个得力的,你若用得好,不如提拔到身边来。”
他所指明显。
王算盘确实为盛予其办过一些事,但这人一向好打小算盘,狡诈又不忠心,自然不能算身边人的首选,盛予其对他知情并不意外。
他从善如流地回复道:“阿弟,这事情你办得好啊。倘若是我,怎么会这么幸运,恰好碰上一个当兵的背地里竟然是”
他没说全,‘流党’二字被他咽了下去,毕竟周边不足两米,就立着几个打手静候吩咐。
这件事情,司令知道,岳先生以及他们三人知情,到此为止。再传播出去,司令可不会手软了。
何楚卿装模作样地“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盛予其,你最好不要乱嚼舌根。我们三人,和先生的利益紧密相连,不是什么帽子都能随便扣的。”
盛予其看出他的认真,无辜地一摊手,眼神却满是戏谑:“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凶啊?阿弟,我可什么都没说。是我不好,”他边笑边道,“玛港那阵子,把你吓得不轻啊。不过你放心,有我在——”
他凑到何楚卿耳边,虚声飞快地道:“没人敢再说你是流党。”
盛予其不知道,自己嘚瑟过了头,倒是把何楚卿心里那点猜忌给坐实了。
当下,何楚卿便拍案定罪——当时亲耳窃听到流党一事的只有盛予其的人,而司令又张嘴便试探那徽章和他的关系。
按理说,司令从何知道那徽章和他还有关联?
若非盛予其想方设法挑拨他和顾还亭,司令怎么会联系到他身上?
虽然他还不清楚,盛予其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给司令吹风的,不过要做到此事方法也不少,他硬要找借口出气,也懒得细究。
纵然盛予其此时的确冤,也不妨碍何楚卿起了杀心。
“师兄,”何楚卿轻声道:“你既然是从下山就觉察到有人跟着,索性不回衡容会,岂不省事?还非要将计就计,让那帮兵摸了衡容会的底?”
“呵。”盛予其冷哼一声,“衡容会的人一叫人盯上,摸到咱们大本营去不是早晚的?正好俞悼河在,真是一场天赐的机缘啊。”
退一万步来说,他和顾还亭之间本不至于这么快就闹成这样。一切,还要多亏了盛予其临时起意的一通算计。
何楚卿有数了,又问:“看来,师兄身边得力的人不少。如果不出意外,俞悼河不死也残,只靠我们,恐怕短时间内撑不起衡容会这一片天。”
盛予其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不想再跟他深入这个话题了,公事公办地问:“师弟啊,你未免太认真了。瞧我,只顾着和你闲聊,都忘了正事——你有见过顾司令吗?岳先生在寻他。”
何楚卿笑了一下,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他自如地回:“先生是有什么事要找司令?”
“倒是没有要事,不过是怕司令出现什么意外罢了。”
何楚卿道:“司令估摸着累了,正在不知哪个屋子里休息。他酒有些喝多了,我方才碰到过他。”
说完,便拐下楼梯离去了。
盛予其遇到他是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立刻拽人吩咐道:“司令在三楼休息,多派点人去三楼守着。可别弄太大动静惊扰了司令。”
下楼前,他瞥了眼楼下的人群,正看见何楚卿穿过一楼大厅,走出了大门。
他有些奇怪,但没多想什么,转身去寻岳为峮回话。
司令清净过一阵,出了门,发现三楼照旧没什么人影,倒是多了几个打手立在廊上。
顾还亭走下楼去,刚走下一层,就听见邻近的一间包厢里传来揄扬的一阵念唱作打。司令平时没有听戏的偏好,留学时候连剧院也不爱去。
在这芜杂的声色场里,如此清冽的嗓音倒是格外沁人心脾。顾还亭正要拾级而下,就听见那嗓音忽而更近在耳边了些,抬眸就见到那厢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短打的跑堂。
这人撞见了司令,面色一喜,立刻上前道:“司令,岳先生正有请。”
室内倒是敞亮,除了一个横亘纵宽的长沙发,还镶嵌了个壁炉。
围观的人数过多,人气一围上来,壁炉都不用烧。其中,坐着的、站着的都有,人群中央的是一个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的少年。
这少年虽然是素着唱的,其举动倒是比浓妆艳抹更出尘。眉目之间灵动,轻颦浅笑之间尽是风流,在这人堆里,宛如一段喷香的水横枝。
搭眼一看,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去了目光。
这辗转的戏腔,就出自他口。
司令进门,只扫了他一眼,兴致不高。
岳先生见人来,立马起身相迎,人群自觉地给二人让出一条通路来。
岳为峮拱手道:“司令,这位是今日才回虹海的本地名伶,是何辰裕,何老板。”
但那何老板唱腔没停,甚至投身其中,都不肯抬眼扫一眼这位大名鼎鼎的司令。
岳为峮立马道:“梨园行呢,有这么一个规矩,戏开嗓了就不得停。虽然此次是临时起意,但何老板一向品性嵚奇,还望司令不要见怪。”
顾还亭随和地一点头,倒是意外地看见薛麟述也混迹人群之中。
见了司令,他立马凑上来,立在司令身侧候命。
顾还亭被簇拥着坐下来,岳先生就立马低声解释道:“岳某请您前来,是为何老板一出昆腔。如今啊,昆腔唱的人也少了,何老板一向是扬名在外,才结束了全国巡演,这一嗓子甚是难得。”
可惜,难得也难错了地方,司令一窍不通。
恐怕,岳为峮目的并不在这曲儿上,却是为人。
应了何楚卿的话了,他们岳先生可真是惯会为人考虑的。虹海暗涛汹涌,一个小戏子确实难以保全自身,如果能和司令搭上线,那确实是甚好。
顾还亭点到为止:“先生您思虑周全,只可惜,我一个行伍之人对这等雅兴实在是一窍不通。”他并非不给岳为峮脸面,接着又说:“不过,承您好意,我倒是愿意在这见识见识这国之精粹。”
此时,咿咿呀呀的背景乐骤然停了下来,一干人大肆称奇叫好。
何辰裕落落大方地两步走上近前来。他那一身傲骨好像不懂如何点头弯腰,只伸出手来,眼眸如翡地看着他道:“顾司令,方才有失远迎,还请您见谅。”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不似唱戏,比他的举止更符合他的年纪,虽然清脆仍透着一点憨态。
司令这才正经的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惦记多了,他倒是从这张脸上,看出了点那人的轮廓。
彼时,何楚卿已经驱车赶到了衡容会。
俞悼河正百无聊赖地耍玩着手中的刀,却见何楚卿亲哥俩似的揽着个人推门而入。
何楚卿道:“你倒是老实。”
俞悼河抬起头,就见他揽着的人正是一脸谄媚的王算盘。他没明白这俩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只回:“先生吩咐了,不叫我出去。”
何楚卿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正无聊吧?”
俞悼河不解其意:“怎么?先生有事要我做?”
何楚卿摇了摇头:“但我有。”他往前一搡王算盘,“还记得他吗?”
俞悼河知道,何楚卿是指这人背地里替盛予其做事。
王算盘狗腿地一鞠躬,显然,何楚卿事先已经提点过了几句,他道:“盛老板那日确实叫我候在门外偷听,这个事情我也已经告诉了盛老板。但是二位老板,您们也得体谅我们这群人不是?您们不是早就也发现了嘛,我其实是嘿嘿,故意叫你们发觉的,我毕竟也要回去交差。谁不晓得咱们衡容会还是得听您二位的?”
何楚卿面含笑意,倒像是轻轻地放过了,但也听不得他在此絮叨:“今天找你来,我也说过了,有几句话要问。”
王算盘巴不得地:“您问,您问。”
何楚卿看了一眼俞悼河,问道:“盛予其身边,有没有新近的得力人选?”
王算盘愣了一下。他消息是灵通,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盛予其主要盘桓在商界,衡容会的人是不得不为之时候岳先生才肯叫他用的,因此,在衡容会里偷偷培养得力人手,对盛予其来说十分不易。
这话要说出来,王算盘得死那姓盛的手里,讪笑道:“倒是没听说”
话音未落,何楚卿抽出匕首来,飞起一刀将他手掌钉进了面前的木茶桌上。
王算盘“嗷”了一声,分外凄惨。
俞悼河脏了衣角倒是没觉得怎么,反而是何楚卿暴躁的有些不寻常。这泄愤似的模样,更让他好奇。
“要么那人死,要么今晚你就得死。”何楚卿抱着双臂,硬是没看他的手。
王算盘涕泗横流,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颤巍巍地去摁住另一只手,哭道:“我说,我说叫马维彭我没说谎!我绝对不敢说谎!嘶”
俞悼河见人这样就兴奋,他眼中闪着光问:“怎么证明啊?”
何楚卿看了他这副模样就满心抵触。俞悼河总给他一种感觉,来日如果是自己沦落到这种下场,俞悼河照样会狞笑着折磨死他。
王算盘太了解俞悼河的手段,他没少给人打下手,只好恳求道:“您把我钉这都行,您先去料理了他。他一死,盛予其保准气疯了。他培养这人花了一年多”
何楚卿朝着俞悼河一挑眉:“这位姓马的朋友,你认得吗?”
俞悼河一点头:“衡容会里所有人,没有我不认得的。”
何楚卿道:“我们今晚就把这礼物送过去,当然得装点的好看些,接下来交给你了。给他们立个威,杀杀那傻逼的锐气。岳先生把衡容会给你用了许久,如此窝囊岂不来气?”
俞悼河从来没有这么跟何楚卿合拍过,当即一点头:“这事给我,你大可以放心了。”
“还有一个问题。”何楚卿像是灵光一闪似的问:“算盘,那日是你亲自偷听,再无旁人?”
王算盘刚提过这话,知道他可能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回答,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口水。
何楚卿惋惜地道:“可惜了。”
王算盘手上的刀被他猛地拔出来,一声嚎还没从嗓子眼里挣脱,那刀就猛然插进了他的喉管又拔出。
王算盘飞来横祸,这一遭本以为是有事叫他做,没成想这事就是他的命。
血液四溅,甩了何楚卿半身。他脸侧沾满了血点,有一滴顺着眼睫坠了下来,腥臭味登时充斥着他的鼻腔。
何楚卿没空理会被无辜波及的俞悼河,撑着桌子干呕起来。
这还是他第二次亲手杀人,生理反应总是控制不了,但心理上,倒是很能过得去。
等何楚卿换过衣服再次回到席上,已经是深夜,酒楼内的人不减反增。
一进门,就见顾还亭和岳先生一同落座在厅内沙发上相谈甚欢。此外,在席上的还有几个脸熟的大老板,其中最为瞩目是虹海商会会长和虹海市市长,另有穆孚鸢落座在父亲身边陪同。
乍一看去,几人无所不谈,欢笑声离着老远就能听见。
何楚卿不知道顾还亭怎么这么敏锐。
他才刚看过去几秒,司令就正巧看了过来。
原本餍足的神情立刻就染上了一点凶意,撑在膝头的手掌翻过来,手指悄无声息地冲他晃了晃。
意思明显的不容拒绝。谁敢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司令的面子?
何楚卿在这群人面前是没资格落座的,只好不尴不尬地立在司令身边。他向岳先生点了个头以示尊敬,随后便俯身下来,凑到司令耳边。
“您有事吩咐?”他冷淡地问。
两人之间本该僵持着,他实在是不知道顾还亭叫他来干什么。
顾还亭压低了声音:“做什么去了?”
“司令,我们衡容会的家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向您汇报。”
顾还亭听他语气生疏,反倒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如果司令偏要问呢?”
何楚卿看着他,丝毫不发憷:“那我只好说谎了。”
“好口才。焉裁,我从前倒是不知道。”
何楚卿心中酸楚,没吭声。
“不论你洗了多少遍澡,喷了多少香水。那腥臭味,照样遮不住。”顾还亭说完,回身去和岳先生碰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