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再回虹海
西北军自第二次中原大战一统后,尚未来得及处理战乱所遗留下的满目疮痍。中原大陆最南方便又烧起战火——一股自由党激进分子,无论怎样也不愿意参与新政府的建立,和流党之中最有话语权的民众党联合,组建了地方军,拔地而起了。
这回,原本觉得流党无伤大雅的人民也再忍无可忍,群起而反之。
这一场裹起来的乱,还没来得及变成血雨腥风,就忙不迭地偃旗息鼓。
可怜为此重回战场的中原联合军第六军军长顾还亭,还没来得及堪重用。
至于中原联合军这个名字,是从西北军在南方局势混乱的节骨眼不紧不慢地定下来的,他们顺势踉踉跄跄建起了新的国家——中原联众国。
联众国名副其实,的确是原西北军总司令杨德晖花了大心思的。
由他本人担任总职,从那股甘愿建立合众政府的选出一个好拿捏的自由党人士,担任名号响当当其实是花架子一个的副总统,再有便是从原豫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国家理事——此政府一搭眼看来,实乃三党之智慧的结晶。
一个参照西方国家参照的歪七扭八的政权,就这么诞生了。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洋人突然发难,浩浩荡荡地向着东北边境、虹海沿海以及东南地区海岸行进。
顾军长是块砖,哪里要用往哪里搬,第六军以更快更迅猛的势头直指虹海。
洋人来的不凑巧,民愤正因一个流党而激昂。在群起抗争之下,洋人也很快出了败退的架势,但他们并没消失殆尽。
而是凭借贸易和杨大总统那颗息事宁人的心,在虹海做起了大买卖。
这买卖非同寻常,租的是地。
于是,整个虹海被一分为二,满是洋人的那块地界,叫做租界,二者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老百姓们点点戳戳,争议四起,但好在没再有战乱,纷争种种,杨大总统都任他去。
紧接着,虹海便新驻扎了一批固定驻军,叫做虹海驻防军。驻防军总司令,便是势如破竹的新秀——原先的顾军长,此时要叫司令了。
驻防军一来,百姓的心才算安稳了下来。
新将入城,虹海内居民的惧意随着冬季剩余的残雪一起消融了,底气也如同春枝迸芽,逐渐的复苏、生长、欣欣向荣。
夜里,军队的车马人流不停息,有意汩汩地朝城内流淌。士兵们只成三排,将领打头排,早早就在虹海扎根的地方防备军也来凑热闹,有意要搞出一副盛况景象。
百姓们就密密麻麻地在两侧围着,站不下的,就在楼房上的洋台上挤着看街景。
霓虹灯在荧荧地照着年轻女孩儿们愉悦柔嫩的脸庞,人声鼎沸翻吓,宛如煮沸翻腾的鲜汤。
士兵们前半段路走的纪律严明,后半段路就跟着一起娱乐。
看见好看的姑娘,就朝人家吹个口哨;看见对着他们敬礼的小孩儿,也严肃地把礼敬回去;跟着去捡百姓洒过来的糖果;冲认识的人喜不胜收地挥手干什么的都有。
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临街洋楼的第三层翻书。
不太凑巧,这洋楼原本是个挺别致的会馆,偏偏他挑的这一间,窗户对着冗杂的街道,人声一阵比一阵吵得响,洋台对面的四五个同龄的姑娘聚到一起叽叽喳喳。
男子被吵得脱离佳境,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扣上书,仰摊在软皮单人沙发里,力图和沙发融为一体。
屋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书灯,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霓虹时而扫进屋里来以作点缀。
男子穿着休闲的咖啡色皮鞋、面料上乘的同色背带裤,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光滑平整。
他的面容和两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只多在脸上架起一副眼镜,在这光影里无端却沉静了许多,不知道是怎么个显法,显得也成熟稳重了点。
如今,何楚卿已经不用张嘴编排自己的年龄到二十一岁了,两年时间依然悄然而过。如果时间凑巧,他还可以硬生生把自己抬到二十三岁去。
窗外的吵闹声又一次翻倍地响,姑娘们甚至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
是又一波军队走近了。
何楚卿起身走到洋台去,索性跟着一起看热闹。
只见满街都是人,独独让出一条路给军队走过。地方防备军已经过去,接下来的便是威名赫赫的虹海驻防军。
虹海驻防军的制服颜色更深,更能凸显军人优秀突出的体格和肌肉。
打眼看去,连何楚卿也要称赞一声赏心悦目,难怪引得一群新式姑娘连喊带叫,红潮泛上面颊。
突然,对面洋台的姑娘堆里又爆发一阵笑声。
何楚卿抬眼一看,群星环绕中间,一个高个儿姑娘摘下自己耳朵上挂着的一枚玉石耳坠子,塞进一只碧绿的香囊里,脸上带笑,大大方方地掷了出去。
楼下的群众,连着楼上的姑娘,凡是目睹了这一番好戏的,全都探头去看这香囊花落何方。
领头的穿着军装的男人混迹其中也难以忽视。
他的正步迈的略有些懒散,看见向他投过来的物件,步子不过顿了一两秒,一伸手,香囊就不偏不倚地稳当落在了他手心里。
抓着这么个柔软带香的什物,他似乎没有想到,但脚下步子没停,他在哄声里下意识抬起了头。
那实在是一张足以让适龄少女怦然心动的脸了。
投掷香囊的少女浑身倏地烧了起来,仍是硬撑着,故作熟络地抬手挥了挥。
底下的军官报之一笑。
这点小插曲还不足以勒令军队稍作停留,队伍很快又走远了,再吸睛的军官也逐渐变成不可及的一点。
思绪随着人远去的,仍有两人。
房间是他挑的,巧合是他凑出来的,但在顾还亭抬头的那一刹那,他的一切打算和计划,却全都付之一炬了。
他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这才又去看那个投掷香囊的姑娘。
高个,身着暗绿色旗袍,同色系的冬季披风,那上面的暗纹勾勒出她出挑的身材。那张脸又足以让任何打量她的人都能说得上一声“眼熟”。
穆孚鸢。
上海最知名的画报女郎,穆三小姐。又是剧院里头等上座的女演员,堪称明星。
她的瞩目又何止于在楼上朝着中意的军官掷香腮?
何楚卿不屑一顾地想,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只耳坠子。
何楚卿去摸脖颈。
白净的皮肤上箍着一条黑绳,松松垮垮的,绳子还是他精挑细选的那根。
就这么一根绳子上,顺带挂了一颗灰头土脸的黑玉珠子。如果一定要夸它点什么,只好说这珠子生的怪圆润的。
自玛港一别,何楚卿同顾还亭兀自被时代洪流拱向前方,已经是碧波汪洋下,同一片海域之中两个航道上的船只了。
三年之后又是两年,看似轻描淡写。
生命鲜活热烈,岁月绵长悠久、包罗万象,纵然是雪与天之间一口慰藉的热面,也难逃乏善可陈。久而久之,就连那时的悸动也无可厚非地模糊起来。
对面的姑娘家们被他长时间地盯着吓得毛骨悚然,赶忙着推拥着下了楼。
楼下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闲的没事干,随着一套自己的韵律往楼上扔小石子儿玩儿。
何楚卿把头探出栏杆,看见夜色下有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靠着辆车,他手里还有一小撮说成飞灰也不过分的小石子,另一只胳膊僵直保持投掷的姿势,抬起来的脸上面无表情,也看不出血色,宛如一只木偶人。
即便煞有介事地架着一副眼镜,何楚卿还是眯了眯眼。
旧习难改,他一张嘴就暴露无遗,骂了一句:“你有病?”
楼下这位比玛港那伙草包公子争气,没站着等骂,慢悠悠地回嘴:“戴着眼镜学人样,你学得有模有样?”
何楚卿点好一支烟,深吸了一大口,一边吐烟圈,一边礼尚往来地往下抖烟蒂。
楼下人总算破口大骂。
何楚卿这才满意了,慢条斯理地问楼下的那位:“您有事吗?”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那张阴翳的面孔,“我把盛予其送上山去喂绺子了。”细看之下,才能分辨出这也只不过是半大的青年一个。
何楚卿这才会意地一挑眉:“可喜可贺,去喝一杯。”
可见,敌人的敌人的确可以勉强收纳为朋友。
轮胎飞速滚过,掀起一阵沾泥带土的妖风,不屑地把一切绚烂的霓虹牌匾权当过眼烟云。
当年被盛予其和方砚于强摁着来了虹海,又别别扭扭地见了岳为峮,他算是半惊半喜地接受了他接下来该扮演的角色——虹海鼎鼎有名的岳先生的座下臣。
据岳先生说,他对何楚卿印象深刻,本是他在虹海周边的小村庄摸索打拼之时的事情。
当年战乱,兵匪横行,岳为峮狭路逢匪帮,小命就要不保,何楚卿不知从哪里的草丛窜出来,抱住他的大腿跪下求他让自己加入帮派。
土匪一听,还以为是哪家帮派名不经传的帮主,生怕惹事,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从那之后,岳为峮真的建立起了帮派跑码头,还有意招来何楚卿做活。
但何楚卿那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哪里懂那么许多,只觉得帮派凶残,拔腿便跑了,没成想竟被念叨了这么些年。
盛予其以为岳先生和他一样,对这小叛徒怀恨多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亲眼看着死对头和他平起平坐起来。
在岳先生手下做事,自然也是要本事的。如果何楚卿不能胜任,他早死在这杀人无形的虹海了。
这一点,盛予其不得不服。
两年时间,够何楚卿去做不少事。
他见惯了流血,和尔虞我诈习而相忘。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自己到了虹海是长威风的,其实不过是去见识另一片虚伪的天地。
他人模狗样装了太久,远远见到顾还亭,竟然和玛港时候一般惶惶不安。
何楚卿上了俞悼河的贼车。
这车并没有如他所想,奔着哪个会所而去,而是直直地开到了秘花江边上的一个隐蔽仓库边上。此地虽然还在市区里,却是岳先生特意闹中取静建造的一处大仓库,对面便是一片繁华的车水马龙。
俞悼河此人,同盛予其、何楚卿一样,同是岳先生的得力干将。
和何楚卿不同的是,俞悼河是打小就被岳先生带在身边的,到今日才满十八。俞悼河鲜少有话,也很少表露什么情绪,唯独在杀人放火玩女人的时候,眼中会露出兴奋的凶光。
他们三人彼此相互倾轧是日常,
打下了车,何楚卿就知道,俞悼河这傻逼是收拾过了一遭盛予其,现在轮到他了。
何楚卿跟着俞悼河走到灯火通明的仓库前。
他金丝边眼镜还架在鼻梁上,这眼镜宛如他的面具,社交场合中一般不摘下。如此一来,显得他整个人既斯文又有风度,连脾气也能这么被规范住。
俞悼河颇为寒碜地信手从木箱子里拿出一瓶喝了大半的红酒,又拿出藏在箱底的两个玻璃杯。
何楚卿硬着头皮接过来,又看着他悠哉悠哉地倒酒,冷声道:“你在这没少办些勾当,还有闲情逸致喝酒?”
“你懂什么?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俞悼河狡黠地看着他,把人引到仓库门口。
库内哭嚎的声音隐约传来,一听便知,正进行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围殴。
俞悼河摆手示意立在门边的两人打开库门。
即将面对那血淋淋的画面的时候,何楚卿不自如地收敛了眼眸,而后才做好准备面对。
仓库里约莫有五六个打手,都是岳先生手下跑码头的,惯常杀人不眨眼。中间那个狼狈地瘫倒在他们中间,仓促地喘着气,鼻血流了满脸,鼻青脸肿。
这场面比何楚卿想象的要温和一点,他恢复如常,神情自若地啜饮了一小口酒。
俞悼河除了一点血腥的爱好,对其他一切都兴致缺缺。备的酒无功无过,很是一般。估计,除了为他的兴奋火上添油之外,也没别的用处。
“这人,就是指使绺子在商路上拦截盛予其的?”何楚卿问。
“是啊。”俞悼河的目光紧紧缩在瘫倒那人的身上,说:“其实我在那帮绺子没动手之前就知道了。不过,送货的是盛予其嘛,我也就等他被绺子抓走了,才报给先生。这样,我即收拾了盛予其,又新得了个猎物,岂不是一举两得?”
瘫倒的那人听这话,不敢抬头看俞悼河,抖了抖。
“盛予其无所谓,可那批货不也被扣留了吗?”何楚卿平静地看着他。
一瞬间,俞悼河脸上出现一丝茫然,似乎根本没想过这茬。
俞悼河怪就怪在这点——明明这人也挺会打算的,但偏在某些事上容易一根筋。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到自己把岳先生的货也留给山上那帮土匪了,一时绕不过这个弯来,有些狂躁地抓了抓头,眼中红血丝一片:“那怎么办?”
何楚卿见他一副要发狂的样子,恰到好处地为他解惑道:“绺子和上线失去联系,他们要盛予其和那批货没什么用,无非是钱的问题。”
俞悼河急火攻心,竭力咬着牙问:“那钱我从哪儿弄?”
何楚卿叹了口气,腹诽这人脑子有毛病,还是道:“当然是这位不甚体面的、瘫倒在地的先生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