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条件
仓库正处于混乱之中,江媛忙稳住身形,重新再端起枪支,透过瞄准镜看去——
军官稳住身形,似有所感,抬起一双犀利的眼眸,比方才的子弹更锋利地扫来。这一瞬间,江媛浑身僵了一下,她几乎觉得,顾还亭已经隔着这如此远的距离,将她牢牢摁在原地。
不过踯躅了这一刻,她就错过了第二次机会。
匆忙之下,何辰裕半搂半架着她扶起来,二人紧赶慢赶地踏着软泥和落叶逃出这片月色。
顾还亭一个眼神,季长风便立刻带了人去围。
室内,军方和黑帮仍堪堪维持着最后的对峙。何楚卿方才生怕顾还亭袒露了亲昵,猛地推开对方后,他跌坐在地。场面平缓下来,窦西正欲去扶。
顾还亭垂在身侧的手掌徒劳地攥了攥。他抬眸环顾,道:“今晚所有被目睹参与贩烟的,全部带走。至于你说的”
直到此时,他才敢去看何楚卿:“我不会此时就给你答案,何老板。这把待斩的快刃,就悬在你头顶,什么时候尘埃落定——”
何楚卿为之前猛推开顾还亭的那一下所忌惮,只抬头瞧了他的爱人一眼又怯怯地收回来。
顾还亭的语调软下几不可察的一点:“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话撂在这,司令带着他的部下和战果走了。何楚卿和窦西迈出五粟仓库后,军队的人立刻便将封条黏了起来。
把守在门边的士兵不苟言笑,腰间配枪。
四野的喧嚣还没停下,搜索仍在继续。
何楚卿面孔有些惨白。
流党吗?他看着身后这堆砌成山的罪孽已递交出手去,他助顾还亭的这一招也算了结的圆满,但心里却没有想象的轻松。
不论对方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何楚卿处理过衡容会后续事宜,乘车回到顾府,夜色已深。
他和顾还亭,当着人面互相博弈,关系不明,入了夜却要回到同一个家里去。得亏他们不是明星,到底还有些私隐,否则可真要叫人大跌眼界。
才进顾府,厅内却热热络络地有些人在说话。平日里,何楚卿要回来的更晚一些,通常都是夜深人静了。
才进门去,就见桌前顾家三人都正围坐在一起。公孙眉正盛着凉粉,回眸瞧见他回来,便问:“小何回来了?吃饭了吗?”
顾还亭落座在妹妹身侧,闻此也看向他。
今夜,顾还亭没有答应他说的合作,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身为一个司令,这么痛快答应和黑帮合作,那才不合适。
何楚卿虽然的确想借此多帮衬一些顾还亭,到底还是他出其不意在先,让司令好一阵心悸,又为避嫌和他生疏,理亏的是他。
何楚卿欲盖弥彰地拭了下鼻尖,才和声答:“用过了。”
两人散了之后,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善后。
不过,顾还亭好像比他回来的早了不止一星半点,坐在桌前穿的是一件褐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非常休闲。他说:“端些糕点来。来坐下吃点凉快的解热,吃之前先垫垫胃,别生寒。”
何楚卿罕见地有点唯唯诺诺地,落座在司令对面。
公孙眉多给他加了些坚果才端上来。
顾一盈不知为何,一看见何楚卿总有点不爽快。但不爽快归不爽快,还是蛮喜欢这个同龄人,于是颇为别扭地瘪瘪嘴,瞧了他两眼:“你怎么又瘦了,还怪不开心的?倒像是我们顾家亏待了你。”
公孙眉默默攥紧了拳头,时常为女儿太会说话而发愁。
顾还亭自觉盛过何楚卿碗里的山楂粒,一面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拨了一下他的脚尖:“还能为什么?某人小心思太多,又没得偿所愿,心虚。”
公孙眉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你们工作上也有接触?”
顾还亭说:“有没有接触,我说了不算。”
氛围还算轻松,他和顾还亭在那绷紧了弦的气氛里面面相觑像是上辈子的事。何楚卿才要说话,公孙眉却忽地说:“恰好今晚都回来了,我也有件事想和你们两个人说。”
才缓过来的神还没适应,这一句话顿时让二人又紧张起来。
“你们两个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公孙眉说。
这话一出,连顾一盈都纳罕地抬起头来:“什么事?”
何楚卿和顾还亭隔着桌子飞快对视一眼,静候下文。
“你是个军人,元廊。而你呢,小何,你是黑帮。是不是?”公孙眉说。
顾还亭深知他母亲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德行,顿时松懈下来。
何楚卿觉得,这话说的虽然没错,但好像自己名誉有损,才想苍白地辩驳:“其实”
“所以呢,其实不太好让大家伙都知道你们关系密切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公孙眉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梭巡了一圈。
九公主虽然爱说爱唠爱交际,却不是一个喜好到处张罗自己家事的人。连这个出息的儿子,都少在人前提起,更别说自己儿子带回来的朋友。
顾一盈插话:“黑帮到底干什么的?杀人、放火、抢劫?”她说的触目惊心,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大眼睛眨巴着看何楚卿,好像还挺感兴趣。
顾还亭恰到好处地道:“收保护费的。”
何楚卿:
顾一盈霎时没了兴致,埋头吃自己碗里的。
公孙眉不满地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咳咳!没说完呢!”
三人略表尊敬,都收声听她往下说。
九公主一语惊人:“所以,你们虽然关系好,其实最好还是要避嫌的。非得住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何楚卿正寻思着怎么编,就听九公主继续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你们不用瞒了,我已经知道了。”
顾还亭没放心上:“知道什么了?”
“你们的特殊关系呀!”公孙眉认真地强调。
何楚卿心下敲鼓,先看了一眼顾一盈。
顾还亭好像巴不得她知道:“知道了,又想说什么?”
公孙眉叉腰说他:“你不信,你不信是不是?臭小子,我就问你。你和人家的弟弟,那个唱曲的小老板,长得怪漂亮的那小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楚卿一呆,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边咳嗽边想,幸好方才那口吃的咽下去了,不然得呛死在这。
公孙眉顺着他后背拍了拍,骂顾还亭道:“你要是真喜欢,就把人带回家来,别管人家是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什么时机的,莫名其妙!你要是真喜欢男孩子,我也认了,你倒是负起责任来”
顾还亭才是莫名其妙。
他怔怔地听着公孙眉输出了半晌,好不容易见缝插针问:“你这从哪里听来的?”
公孙眉还在说:“这点还不如你爹!啊,还好意思问。报纸上说的我本来没当回事,今日打麻将,王太太从虹海才回来,说你是带着人家一起从虹海回来的,在虹海就大力捧人家,又是什么花篮又是搭戏台子的,证据确凿,你还赖?”
九公主的确思想开放些,何楚卿也没料到开放到这个份上。
顾还亭百口莫辩,索性说:“并不是这回事,其实我和——”
他话刚说一半,在桌下被何楚卿生生踩了一脚,住口了。
“夫人,您真误会了。”何楚卿说,“司令和家弟没什么。至于花篮、捧角儿,都是我为了护着他,不叫他受欺负,以司令的名义送的。让您家里蒙受这样的流言侵扰,是我的不是。”
公孙眉倏然停下话,细微之间,却是松了一口气。
何楚卿觉察到,有些庆幸。还好没让顾还亭把他俩这一层关系挑开,顾家再开放,到底还是在意门楣的。
“那你那女朋友,是真有吗?”公孙眉继续问。
顾还亭皱了皱眉。他母亲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方才是在诈他,他已经觉出来了。此时说:“真的假的,又怎么样?”
“说实话吧。”公孙眉一摊手,说:“今天白天,江家人找上门来了。”
顾一盈方才没太听懂,这句话总算明白了,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
“江家老爷子求我,说他家姑娘非你不嫁。不论你是有旁的人也好,他们总不能叫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其余的,一并都不介意,只希望你娶了她,即便放在家里当个摆设也行。”公孙眉和缓下来,说。
顾一盈赶在二人之前先拍桌怒道:“江媛怎么能这样?!我们平时玩在一起,倒不知道她是这么个性子。”
顾还亭拍了两下顾一盈的肩膀安抚,问公孙眉:“您觉得呢?”
“如果”公孙眉说,“如果你心里没有合适的人选,或者有什么我不晓得的难言之隐,娶她回家也无伤大雅。而且,江媛到底是个好姑娘,如果你不喜欢旁人,往后兴许能爱一爱她也未必呢?”
听到这,何楚卿深知已经不是自己能插进去话的了。
其实,他和公孙眉的想法一样。
顾还亭和他感情再深厚,到底是男人,没有一个家庭来的更安稳。辜负了旁人定然是要天打雷劈,但是江媛,听她的意思,倒是甘愿只承担一份“顾太太”的名号。
何乐而不为呢?
何楚卿心里有点忐忑,只闷头往嘴里扒凉粉吃。
他却像能感觉到顾还亭的目光在他头顶停留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即便是父亲当年,对您也不是所谓‘或许能爱一爱’的感情。您自己的爱情是一段佳话,就放过我吧。”他说。
司令在家不收敛,就此撂下碗筷回院子去了。
何楚卿宽慰了两句公孙眉,紧随顾还亭的脚步而去。
司令走的那么快,快到他直到小跑着追进院子里才看见他的背影。
何楚卿赶过去之前不忘扣上门栓,两步迈过去,在司令进门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顾还亭倒是没生气,只说:“当了一夜的负心汉,如今背过人来,倒是愿意情深义重了。”
何楚卿想起走前公孙眉的神情,劝道:“夫人到底也是为了你好。”
顾还亭了解自己的母亲。
公孙眉虽然是前朝旧人,倒并不拘泥于旧思想,目前看来,甚至比江家二小姐还要先进几分。
顾还亭攥住他的手,面对面同人讲话:“其实,这想法也并不能算错。江媛既然这么说,难免她要做这样的打算。”
何楚卿点了点头,略表了解。
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这家长里短和其他的比起来,到底有些不值一提了。
何楚卿踌躇了一会,才说:“元廊,你别生我气。”
他白日里信誓旦旦将司令诓去,上来就快把自己送进监狱里去,把顾还亭吓个好歹,得亏他们有些默契。
顾还亭沉默了一会,问:“你想从哪件事开始说起?”
何楚卿额头抵住司令的肩膀,抱的死死的,闷声说:“我要是告诉你我的打算,你一定不会让我露面来冒这个险。”
“还有呢?”
“还有”何楚卿说,“今晚那一枪,是流党吗?你们有没有收获?”
顾还亭似乎摇了摇头:“没有。对方很熟悉地形,跑的很快。你有没有想过,流党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又想干什么?就不能是你平日树的敌?”
何楚卿说:“除了衡容会上下,估计没什么人会晓得这地方。我只知道他们不会想杀你,那就够了。”
“那要是想杀你呢?”顾还亭握住了他的手,“你在黑道的所作所为,有点太过了。”
“是我也没什么。”何楚卿说。
说起来,他倒是真没太担心过流党会想杀他这个问题。枪响时候,他担忧过顾还亭受伤、生气,还怕顾还亭为他的避嫌而伤心,就是没担心过自己会死。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今晚过后,我就被你惩治的服服帖帖,北宁衡容会也受制于你。我对北宁构不成威胁,无足轻重一个人,不论是流党还是敌人,自然不会再盯上我。他们想动我,也无非是想杀鸡骇猴。”何楚卿说。
顾还亭道:“照你这么说,流党倒是用心良苦,是个英雄。”
对了,他怎么会这么想呢?
何楚卿这才深深反省。难道是因为他怀疑何辰裕涉嫌其中,爱屋及乌?还是他亲眼目睹了周似墨从厌恶到亲近甚至投奔流党的过程?
这是个危险的念头。
何楚卿迅速掐断,说:“说到底,是我最近风头太盛了。恰好是辰裕要在北宁搭台的节骨眼,的确该被你‘惩治’一番。”
顾还亭说:“我还没答应你。”
“不是要看我表现吗?”何楚卿故作轻松,“大司令,嫌我薄情,总要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今晚的事,到底怪让司令上心。
哪怕何楚卿再示好,再将心中事尽数吐露给他,其实这关系的主导也始终在何楚卿。顾司令对何楚卿没有半点疑虑,很难觉察他背后的小心思,因此,即便何楚卿想要瞒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抓不到手的感觉让一向胜券在握的顾还亭不安。
同时也心安。
因为他知道,自己那令人鄙夷的占有之心,永远没法完全得到满足,这就够了。他生怕自己为这失控。他毕竟是一个生来就对自己极其严苛的人。
这样,他可以在预知的后果范围内,略多放纵些。
顾还亭说:“我要一样东西。只要到手,就答应合作。”
何楚卿原料想,无非是在人前对司令殷勤献媚一些。顾还亭本是逗他的,其实已经算答应,剩下的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暧昧。
没想到司令是认真的在同他谈条件。
何楚卿不禁好奇起来:“是什么?”
顾还亭的神情有些晦暗:“我不想再在别人嘴里,把我和任何一个人扯在一起。即便是假的,我也受够了。”
何楚卿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顾还亭字句清晰地看着他说:“我想不论在别人口中,还是哪儿,‘何楚卿’和‘顾还亭’两个名字,总要列在一起。”
哪怕有一天,彼此真的难以相见,他也想在别人口中听到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而非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事。
他更自私在于——也想让何楚卿这般,天各一方也无法摆脱他这个人。
何楚卿支吾道:“但、我的身份”
顾还亭笑了:“无碍的,你信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