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念天地宽(二)
崔东山抓起身边酒壶,也不等少年郎反应,就这么往他身前斟一杯酒。
陈平安顺势抓起身前酒杯,抬起头冲着陈吉祥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又看了看老秀才与崔东山,随后便是仰头一饮而尽。
崔东山见状,欣喜不已,“武夫修士,脚下大道虽然不同但终究殊途同归,埋头向前只是不愿面对世间的怯懦做法,金耽才是如此,但我相信你不会如此。”
崔东山也跟着痛饮一杯,陈吉祥也是不甘示弱地将酒一饮而尽。
“当然!”陈平安心中豪气干云,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次痛快喝下。
两位少年郎此时一同转头看向老秀才,领着他们率先走入酒楼的老秀才,如今反倒成为喝的最少的一个。
老秀才看了看陈平安,又望了望崔东山,最后盯着陈吉祥,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大笑出声,笑声不间断,引得周遭客人投来疑惑视线。
“人不风流枉少年,要说风流之举,莫过于喝酒,还是喝酒好啊。”说罢,老秀才学着这群少年一般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南边那个与我不对付的醇儒陈氏。”老秀才看向陈平安,“当然不是宝瓶洲南边,可还得更南边才对。”
“那个老家伙啊,从年轻时候开始就读书,日日读夜夜读,也没个停歇,在我看来就是在埋头苦读,读死书,嘿!没想到还真就让他读出了个盛世功名,真不知道这老小子读书之外,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本就与他不对付,也就没个兴趣去一探究竟。平安呐,以后你要是知道了其中缘由记得告诉我。”
陈平安应声允诺,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
老秀才转过身子,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想不到你的嘴皮子除了会讽刺人,还是没忘掉以前那些个吵架本领的,善,大善。”
难得被老秀才这么当众夸奖,崔东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这腼腆一幕把陈吉祥逗得哈哈乐,崔东山则是再也忍不了了,闪电出手,也是赏了这小家伙一个板栗。吃痛的陈吉祥不甘示弱,就这么在酒桌上与他要扭打起来。
老秀才不去阻止这对活宝,他语重心长地对着陈平安说道:“心中疑惑就应该提出来,这是好事,别怕自己的想法是否是错的,压在心中反而容易走火入魔。以后你要好好练剑习武,走好自己的道路,眼界开阔,不要事事总想着讲道理。”
陈平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询问道,“老先生,你是不是说错了,你说不要想着讲道理?”
“你没听错,平安呐,你从小就是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其实我也是。”老秀才说着,喝了一杯酒,“事事总想着讲道理,就会逐渐循规蹈矩,照本宣科,这是最不可取的。凡事要讲究变通,这对别人来说或许难理解,但你一定有所感受,毕竟这世间遇到的所有事情,难不成都能有情理可讲吗?”老秀才伸出手指,一根手指从桌子一端延伸向另一端,陈平安的目光随着老人的手指而动。“你未来要走的路很长,会遇到许多人,也会失去很多人,但注定这条道路要你自己行走。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一路走来,有些人死脑筋,硬着头皮走下去了,然后呢,要么就是过刚易折,要么就是刻板迂腐。要学会变通,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合的事情,未来大道独行,转头回望时,不至于发现背后是些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这般言语,陈平安却不觉晦涩难懂,许是说至兴头处,手中酒杯不停,推杯换盏,反倒是几碟下酒小菜,没有动上多少。
半斤酒下肚,不胜酒力的陈平安早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陈吉祥比少年郎还要不如,被崔东山猛灌两杯后,就已经不省人事。老秀才与崔东山也是难得喝的尽兴,都放松了自身术法对酒精的侵袭,算是喝了个酩酊。
醉意来袭,老秀才说话也是结巴了起来,“你小子你小子过得倒是悠闲得紧。”
崔东山才不愿意接老秀才这番话题,酒桌之上不分大小,喝至兴头更易称兄道弟。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摇晃了一下手中酒壶,发现早已是空空如也,他也就不再客气地拿出一坛仙家酒酿,就这么给自己倒上一杯。
这坛酒是他路过某座福地时,顺手拿来的。这上好的佳酿就这么倾注于某座泉眼之下,而周边也是无一人看守,就仅仅是一条中五境,能够口吐人言,御风而动的大犬在旁看守。那对于崔东山来说不就相当于白送一样,再加上也没个明文规定说旁人不得擅自取泉眼之下的酒水,法无禁止即可为嘛,对崔东山来说,没把那整座泉眼搬空已经是很给那些人面子了。
老秀才见没人搭话,转头看了看趴在桌上微微打鼾的陈平安,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转而盯着崔东山说道:“你可知道嗝”老秀才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崔东山早已习惯,他衣袖轻挥,寒风渐起,丝毫不影响自己继续喝酒。
老秀才用另一只手抹了抹下巴,花白的胡须上还沾满着几滴晶莹的酒珠。老秀才转而用心声言语,“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原本是打算收陈平安当关门弟子的。”
这些事情崔东山当然知晓,当时齐静春替陈平安出面,在槐黄县城的大槐树之下为少年郎讨得一枚槐叶时,崔东山便已清楚齐静春为陈平安赢得了一份瓜分小镇气运的莫大机缘。
齐静春是看中了陈平安自小对善恶的判断,以及他心中那份有意行善抑恶的处世念头。齐静春更加地肯定陈平安那份能够保持多年而不磨灭的赤子之心。小镇千万年岁月以来,天才辈出,证得大道者跻身上五境者绝不在少数,陈平安位于此间天赋可谓倒数,但其内心的品质是更为齐静春看中的,再加上其能够被剑灵认主也佐证了这一观点。
崔东山对这些了如指掌,对于齐静春的最后安排,老秀才此番话语自然也是并不意外。
老秀才见崔东山还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表情从一本正经转而坏笑道:“陈平安做了我的关门弟子,入了我文圣一脉,而你则要拜他为先生,成为他的首席弟子。”
此话一出,崔东山一口酒卡在嗓子中,急得连连咳嗽。他也不去计较酒水的珍贵程度,将酒水全部喷出窗外,顿时化为一团雾气。
“你是认真的?”崔东山对此番决定瞠目结舌,急得都忘记了用心声进行回复,免得隔墙有耳。
“现在嘛这个想法倒是有所改变了。”老秀才依旧不急不慢地答道。
“啥意思?”崔东山疑惑不解
老秀才神秘一笑,“时机不成熟。”
“是因为陈平安刚才说的那些话?”
“恰恰相反,那正是巩固了我的决定,只是我觉得现在不要给小平安太大的压力为好。”
“那我呢?”
“等什么时候陈平安拜我为先生,你就要拜他为先生,也算是重新入了我文圣一脉。”老秀才呵呵笑道。
“什么叫重新,都说了我和那老家伙没关系了,是两个人。”被老秀才的言语调侃,崔东山一下便没有了喝酒的兴致,他没有收起那坛酒,将它推给老秀才后,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呆坐着,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不知是因为老秀才让其拜师的决定,还是对重入文圣一脉的忧愁心理。
老秀才也不去安慰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就这么悠悠地喝着,望着外面的天空。
“这白纸福地的酒,滋味是越来越寡淡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才从酒桌上迷糊醒来,昏黄的阳光一下子刺的少年郎睁不开双眼。他揉了揉眼睛,看到被夕阳照耀下老秀才圣洁的模样,那洗去俗世尘埃却与世俗更为相容,或许这就是浩然文圣的真正模样。陈平安也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崔东山,闷闷不乐地用筷子沾着酒水在桌子上书写着文字,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崔东山也只是与他对视一眼,便不再理会。
陈平安向窗外望去,黄昏之下,在先前全无亮点的红烛镇灰瓦白墙呈现出恬淡静谧的美好,远处粼粼波光映衬入眼,一静一动相得益彰,使人躁动的身心得以悄然平复。直到现在陈平安才意识到老秀才所寻找的这家酒楼,这个座位的意义,彻底地为他涤去心中的淡淡尘埃。
就这么静坐良久,老秀才提醒到时候不早,该回去了,众人这才站起身走出这家酒楼。大袖一挥,几人便又重新回到了泥瓶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