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义当头终难负
徐州，一家朴素的客栈之中，韦小宝，正独自坐在屋内，静静盘算着，可他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焦灼，与担忧，却任他怎样努力，也无法平复，更始终，惴惴难安。
从清晨，等到日落，他越来，越觉得烦躁，简直如芒刺在背，不由踱起步来。
黄昏已过，天色渐晚，他才终于等来了，那院门被推开的响动，倏然眼前一亮，迎上前去。
“双儿，你终于回来了！辛苦了，我们进去说，情况怎么样？”韦小宝扶着双儿，向内而去，又急切地问道。
进了屋里，闭好门窗，双儿坐定桌前，轻声道：“小宝，果然不出所料，多日来，我们一直在暗中追寻，终于，又发现他们的踪迹。”
韦小宝开怀地笑了，喜出望外，“哈，不愧是我的好双儿，江湖经验就是牛！不过这回，还真是多亏了荃姐姐，要不是有她指点，我也想不到张，王两家的事，会另有隐情，更没这么容易找到他们，这次，总算又抓到他们的狐狸尾巴！”
双儿见小宝如此开心，眼中，却蒙着些茫然，“小宝，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韦小宝目光灵动，说道：“既然我们，终于又找到他们的踪迹，当然是继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了，看他们接下来想要干什么，再随机应变。”
“可是，他们行踪那么飘忽，要知道到他们下一步的动向，恐怕没那么容易。”
韦小宝定了定神，对双儿道：“所以，我们还得盯紧点才是，可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溜掉了，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崽？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这点险还是冒得起。”
“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双儿连忙纠正，“不过，我真的很想问你，你大费周章，东奔西走，更不惜，把我们刚刚置办下来的家业，都付之一炬，说是躲避恶徒，倒也罢了，如今，你又只带我一个人出来，临走，还神神秘秘地，嘱咐荃姐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韦小宝眼中，闪过一丝歉疚，他握住双儿的手，正色道：“双儿，一直以来，只有你对我最好，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别跟她们说啊。”
双儿诚恳，又不解地点了点头。
“我们怀疑那伙人，是跟神龙教有关，当年皇上，派我去剿灭神龙岛，内乱之下，教中死伤无数，幸存的一些，也在通吃岛，跟洪教主同归于尽，我们都以为神龙教，就这样被斩草除根了，可听说了几个月前的那两起案子，荃姐姐一下就警惕了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除了神龙岛，还有什么地方，是神龙教的势力范围，但那伙人，他们的手段，的确和神龙教十分相似。”
“我知道，后来，岳家管家神秘横死，阿珂和曾柔，在街上遇到了恶徒，我们的管家何伯，也险些遭人毒手，几番追查，我们才终于发现，原来我们，已经被人盯上，所以，你就和荃姐姐，想出了这个法子，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到远一点的地方重新开始？反而要这样，寻觅着他们的踪迹，躲躲藏藏？”
韦小宝深深地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双儿，你看，他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行动，也越来越古怪，这还是我们知道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藏着多少秘密？荃姐姐说得没错，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强盗，目的，绝不是谋财害命这么简单，我，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双儿好奇地追问道。
“我们隐姓埋名以后，皇上每年，都要出宫走上一走，你别看他，整日忙于政务，其实，对宫外的世界，始终，是很神往的，就像我小时候，从说书先生那儿，听到很多，各路英雄豪杰的，传奇故事时那样。”
说到这里，韦小宝，无奈地摇了摇头，年少之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狂歌纵马，仗剑天涯，潇洒地，活在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之中，可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这真正的江湖，竟一丝，也不及他，所憧憬过的那般美好。
“皇上说过，自己一定要治理好，这黄淮水患，不再让两岸百姓，受水灾之苦，可这些年，碍于三藩，西藏，罗刹这些大事，河务方面，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但也常常，挂在嘴边，最近几年，黄河旱涝不定，皇上，也一直在苦寻治水的办法，现在，国家大患，都已经清除，总算是有机会，大展拳脚了，我想再过不久，皇上，可能又会出宫南下，除了体察民情，也说不定，会去视察河务，最近，江南已经连发了几桩大案，可官府这帮老糊涂，就只会说什么厉鬼啊，阴煞啊之类的，要不就是触怒了什么天尊，没一点正经的，说真的，我真怕那些人，会想趁机，对小玄子不利。”
听到“小玄子”这三个字，双儿的脸色，透出了几缕，淡淡的哀愁，“我早该猜到的，也只有他，能让你这样煞费苦心，可是，在关外，他差点把我们全家，都活埋在山洞里，这几年，我们东躲西藏的，也都是拜他所赐，你，还是这么挂念他，担心他？”
面色，忽见凄苦，韦小宝回道：“我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你们，可是，他始终，是我的好兄弟，现在，有人躲在暗地里蠢蠢欲动，难道，你要我视若无睹？万一将来……我岂不是没义气？我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可是，要我不讲义气，我做不到！如果那些人，只是盯上我们，盯上我们的家业，我都可以忍，可要是他们，想对小玄子……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不知怎么，看着小宝，大义凛然的样子，双儿的目光，却有了几许欣慰，与感动，“小宝，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还是那么重情重义，不过，那些人的目的，真的会是皇上吗？”
“扬州，淮安府，跟着是海州，现在又是徐州，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呢？”韦小宝旁若无人地思索着，过了一会，才说道：“不查清楚这件事，我心里，实在不踏实，如果他们，不是冲着皇上，那当然最好了，惹不起我躲得起，大不了，我们去个远一点的地方嘛。”说完，又携着些歉意，转头向双儿道：“我这样做，你怪不怪我？”
双儿脸上，挂着浓浓的柔情，“小宝，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不管你想做什么，答应我，不要伤害无辜，好么？”
韦小宝微微颔首，算是答应着，“还说呢，要不是你，曾柔，和屏妹妹拦着，死活不让我去动那几个孩子，我和荃姐姐本来早都部署好了，怎么会到最后，手忙脚乱的，差点露出破绽？”
听言，双儿，只觉万分委屈，幽幽地道：“每个人，都有爹娘啊，你这么做，你让人家爹娘怎么活啊？！”
见双儿的目光，躲向一边，连声音，都在颤抖，他有些慌了神，他知道双儿，自幼孤苦，心地善良，怎能眼睁睁看着一对父母，就这样不明不白，没了膝下儿女？赶忙凑上前来，柔声安慰着她：“好了好了，咱们不想这些了，我知道，你们说得对，多亏荃姐姐最后，使出‘缩骨大法’，又抓了三个水匪来顶替，都过去了嘛，别委屈了，啊。”
双儿拭了拭眼角，又道：“我知道，小宝是个好人，不会做这么天理不容的事的。”语罢，她却抿了下双唇，心中所怀的内疚，无以言表，“可是，要不是这样，荃姐姐也不会受了内伤，到现在，都没痊愈……”
韦小宝伸臂将她搂过，安慰道：“唉，荃姐姐又没怪你们，别难过了，要我说啊，不如下次，我们回去的时候，挑几样喜欢的东西带给她？”
看小宝笑嘻嘻的，双儿心里的阴霾，亦渐渐飘散，她起了身来，问道：“小宝，你带我一起出来，就是想查清楚，那伙人的目的？”
“嗯，我就是看重你的武功，还有江湖经验，才带你出来的嘛，荃姐姐呢，留在家里，方便养伤，也方便，照看其它姐妹啊，我一直瞒着，是不想连累她们嘛。我们这次假死，要不做得逼真一点，恐怕用不了多久，又会被人识破的，多亏荃姐姐手段高明，想不到‘化尸粉’，配上‘神龙散’，能有这种功效，让易容的面具，和脸上的皮肉融在了一起，竟一点痕迹也看不出，然后呢，我们在外面，又给他们戴了一层面具，那些替死鬼，都是你和荃姐姐，抓来的匪徒恶霸，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这一次，真是水滴不漏，你说是不是？”韦小宝轻撞了一下双儿的肩膀，一副无赖相，脸上尽是得意。
他回身沏了壶茶，给自己和双儿满上，“但我的想要做的，还不止这样，我想这几年，小玄子一定在四处派人，秘密打探我的下落，所以，我还和荃姐姐做了个局，把线索引到神龙教头上，好让他有所防范，虽然，一把火烧了宅院，是有些可惜，不过这些年，我们总算，还有些积蓄，只是运庄那儿，地处偏僻，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少不了无聊寂寞了。”
双儿皱了皱眉，好像越听越糊涂了，“小宝，为什么你觉得，这样就能引起皇上的注意？”
韦小宝倒很是自信，“这个当然了，皇上一直在找我，知道我被人害死，怎么可能不下令彻查呢？只要我们，在暗中观察着，就能不费一兵一卒，让皇上，帮我们铲除他们，之后，我们再去远一点的地方，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他说着说着，本是轻松的语气，却蓦地沉重了，“当然了，这只是最好的情况，万一皇上，决意出宫南下，又没能及时留意，那就糟了，我真的……”
听到这里，双儿的疑惑，又更深了几重，“你要是真的担心皇上，怎么不想办法告诉索大人？三年来，我们一直，在密切注视着周围，除了明面上的几次，你真的这么肯定皇上，会派人暗中，寻找我们的下落？要真是这样，皇上这么想念你，要是知道我们被人害死，那皇上他……”
韦小宝神色黯然，打断了双儿的话，“这个，我也想过，可我怕弄不好，会连累索大哥的。九年里，我东奔西走，出生入死，皇上对我，真像亲兄弟一样，可是，我真的好累，我不想再回京城，做什么鹿鼎公，我只想陪着你们，还有虎头，铜锤，双双，过平静的日子。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虽然，他已经成了皇帝，一个鸟生鱼汤的好皇帝，可我相信，小玄子的一面，不会因为这样而泯灭，只要我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放弃找我的，这几年，我们没有发现什么，我想是因为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挑选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亲信，在民间搜寻，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有一次，我听完说书，又从赌坊回来，发现一路上，有人在跟着我……”
“啊？”听了小宝的话，双儿大感吃惊，立即追问道：“是那些人么？”
“不是，那个人，我总感觉，在宫里见过，好像叫什么班图，虽然当时，我戴了面具，但隐约望见他的神情，我还是觉得，他认出我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偷偷溜到了一家妓院，把他给甩掉了，我花了些银子，让紫云又远远跟了他一段，才知道他，去了扬州知府府上，而且，还是知府大人，亲自来门外迎接，到那时候，我才确定，他就是皇上的人！诶，对了，就是何伯险些被人害死的那天。”
双儿飞速，回忆着那天的事，“想不到，我们易容改扮，分批回来扬州，还是让皇上的人，给认了出来。”
“唉，小玄子很聪明的，要不然，我们哪用得着这么费事？如果这次，我们能用好这偷天换日，移花接草之计，既不暴露自己，又能借皇上的力量，除掉这帮乌龟王八蛋，岂不是两全其美？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
想起双儿，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韦小宝眼中，流出了莫可掩饰的不忍，“不过这一次，真的很对不起小玄子，我也不想他伤心嘛，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这样了，大不了以后，小玄子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我再悄悄帮他一把，就算我，给他赔个不是吧，老实说，我心里，也很想念他啊，可我们，还是不再相见的好。”
韦小宝饮了杯茶，语气，亦变了坚定，“他做事，一直，都有股子韧劲儿，我们一直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你看这些年，明里暗里，他都把我们，逼成什么样了？我想过了，不如利用这次的机会，让他以为，我们都已经死了，从此不再动找我的念头，这样我们一家人，才能再过上平静，安定的日子嘛，所以，我们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准备，我相信，一定可以骗过那些人，还有皇上的人！”
说到这儿，韦小宝捂起了右手，又抱怨起来，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真是的，我早就说该多准备点材料的嘛，结果到最后，还是不够用，为了这个手掌纹，疼死老子了！”
双儿往壶中，续了些水，端起一杯，喂他饮下，心疼地问：“还疼么？”
看双儿，那样深情的眼神，他瘪了下嘴，答道：“好多了。”
“小宝，你怎么知道皇上，可以通过掌纹，确定你的身份呢？”
韦小宝移了下眼珠，忆起曾经，“那是我，还在假扮小桂子的时候了，有一回，我在上书房，给他磨墨，一不小心，打翻了墨砚，弄了一手，他不但没怪我，还童心大发，让我把沾了墨的手，往纸上印呢，看着我印上去的痕迹，他自己也印了一个，然后，就笑呵呵地，跟我讲起了手相什么的，说我啊，是天生富贵命，不过可惜，做了太监，不然的话，他一定封个大官给我的。”
话到此处，他一下子，觉得难过极了，那一天，他们还不止说了这些，他还说过，自己一定，要一辈子，陪在小玄子身边的……只是，大官的事，小玄子做到了，可他呢？
“其实，能不能除掉那些人，倒还在其次，实在不行，我们走远一点就是了，只要那帮混蛋，不是要打算害小玄子，就行了。” 过了一会，他拢回了心神，不愿再想着这些，伤感的事，才找了个台阶，把话说完。
知道韦小宝心中，还惦记着自己，和其它几个姐妹，双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依偎在他身旁，“小宝。”
“真是委屈你了，双儿。”韦小宝也顺势将她，搂入了怀中。
“你说，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起，开一间茶庄好不好？”双儿，靠在他的胸膛，甜甜地问道。
听双儿这么说，韦小宝心中，飘过一丝惊异，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开茶庄呢？”
双儿似乎，想起了些往事，神色中，满是怀念，“以前，我还在庄家做事的时候，三少奶奶，非常喜欢品茶，一有空，就教我认识，品鉴各地的茶叶，耳濡目染，我也学到了很多，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好……”
双儿的温柔和贤惠，是出了名的，从不会和他抱怨什么，可他，又怎会听不出双儿，对曾经的那些，或许算不上幸福，但却平淡，安宁的日子，所心怀的向往，与思念呢？他明白，双儿与三少奶奶，情谊深厚，后来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再回去过，心中，定少不了牵挂，有此一愿，也算是睹物思人，情理之中。
不过，他可不忍心让双儿，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开玩笑似地说道：“既然是我的好双儿许的愿，我当然要帮她做到啦！到时候呢，我的大大老婆，就做茶庄的大老板！！”
看小宝和自己打趣起来，她也笑了，韦小宝怀抱着她，幸福与享受，铺在脸上，“这几个月，我们四处奔波，现在，终于有点眉目了，怎么说，也该庆祝一下，来，亲个嘴吧。”
双儿嘟起了双唇，将韦小宝推开，“哎呀，你又不正经。”
“嘿嘿，你逃不掉的。”说着，两人在屋内，围着那张木桌，嬉闹起来，双儿虽突闪有速，左右腾挪，却每一次，都被韦小宝，预判到了下一步的去向，半路截到。
“好了好了，不闹了，都当爹了还这么没正形。”双儿带着几分羞涩，又靠进了小宝怀中，“小宝，你的‘神行百变’，越发熟练了，相信这样，我们在外，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也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韦小宝得意洋洋，“那还不是多亏了双儿，经常陪我玩？”话锋微转，语气，却又凝重了几分凝，“不过说实话，我哪儿比得上师父她老人家？以我现在的功力，我自己一个人，还有把握脱身，要是带上双儿你，我怕……”
“你呀，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有空，记得多练练功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小宝，你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夜就快深了，咱们吃完，早点歇息吧。”说罢，双儿离开了房间，往大堂步去。
夏夜暖暖，草木葱茏，他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刚才，与双儿玩闹时的开心，已然不见，望着，这座清冷的客栈，想到如今的光景，只感到四周，隐隐，袭来许许寒意。月色朦胧，蝉鸣声声，本应，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季节，可他的思绪，却是那样忧虑，与不安，“但愿我，没有下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