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捉弄
母子俩一跃而入湖心亭，薄冰应声而碎，又激起层层水花。起初尚不觉寒冷，几个呼吸之后冰水便浸透了衣甲，刺骨寒意连绵不绝，叫人血管收缩、四肢抽搐。再几个呼吸之后，夏瑗已手脚抽筋行动困难，只是竭尽全力屏住呼吸，任由娘亲拽着往一个方向潜过去。
不多时一块石板浮现于眼前，夏瑗方知湖心亭并非死地，石板之后便是生路。见娘亲挪移不动，夏瑗咬牙低哼，强行爆发出一股力量助力娘亲移开了石板，也因此呛水颇多。石板移开，一股吸力立即产生，湖水裹挟着母子二人灌入洞口，顺着通道翻滚扑腾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夏瑗悠悠转醒，入眼漆黑一片，察觉身上甲胄已去，衣物单薄又宽松很不合身。身下像是干草，四处摸索一番大概判断身处一方地洞之中。轻轻呼唤两声娘亲，却不闻回应。
“娘亲！”夏瑗提高了音量，碍于地洞高度，他只能摸索着向前爬行。等到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才略微看到不远处上方有点点亮光，而亮光之下，座靠着一个人影。
“娘亲！”夏瑗加快速度爬过去，发现果真是娘亲，仍是投湖前的穿着，可是娘亲双手冰冷，毫无生息。
“娘亲啊！！！”
夏瑗不知道的是，当日随着湖水翻滚奔流而出时，母子两人早已力竭，水中不能呼吸是其一，其二乃是挪移那块石板耗几乎耗尽了两人气力。夏瑗撑不过片刻便昏迷了过去。将军夫人本是女子，但为母则刚，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保持清醒，死死地抓着夏瑗的胸甲边缘一直到二人滚落在一处干涸的河床边。稍作喘息，将军夫人又背起夏瑗走了二三里路，寻了一处枯草高且密的矮坡，用靴子上绑着的匕首一下一下挖出一个地洞来，将夏瑗藏匿妥当，又跑出去割了无数枯草将爱子包裹起来，不停地轻声呼唤，不停地揉搓爱子四肢，不停地哈着热气……
终于捱到天黑，将军夫人一生锦衣玉食又磊落光明，此番却当了回梁上君子，盗了附近人家忘记收取的衣物和干草。将爱子身上湿衣脱去，换上盗来的干爽衣服，再胡乱踢掉枯草重新铺上盗来的干草，这才将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心神松懈下来。
好想点起火堆啊！瑗儿太需要火了！可是，万万不能点火啊！要是羽林军望着火光搜寻过来，可真就是十死无生了！我须片刻不离洞口，保持清醒，一有动静立刻就要带瑗儿逃离！忽感腰腹之间疼痛难忍，伸手去摸，乃想起来应是之前被湖水裹挟于通道中遭尖利石块刺伤了。
疼痛愈发剧烈，呼吸也愈发急促，双腿竟提不起丝毫力气，尽力睁大眼睛去看十余步之外的儿子，却看不真切。沾满鲜血黏稠的双手尽力前探却怎么也抚摸不到爱子的脸庞。
瑗儿，娘亲去了，你要活下去……
夏瑗目眦尽裂，涕泪横流，抱着冰冷的娘亲嚎哭，起初尚有声音，撕心裂肺，蓦的嗓子一哑之后便发不出声音来了。
忽闻头顶有马蹄声传来，夏瑗心想定是羽林军搜过来了，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不如上去拼个死活，能杀死一个便好，权当替娘亲报了血仇！他借着洞口的点点星光拔出了娘亲绑在靴子上的匕首，刚刚直起身子探出头便遭一阵寒风侵袭，一顿哆嗦之后却陡然冷静下来。
再次缩回地洞，夏瑗抱着冰冷的娘亲想了很多，数不清的画面在脑海中轮番闪烁。不能死，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
“吁——！”
地面上十余骑勒马聚集，星光下连连摇头。
“将军，太黑了，察觉不到痕迹。”
“黑灯瞎火的又如何寻？明日白天再寻吧。”
“白日里来？你不要命了？你真以为咱们十余人无敌了吗？”
“将军本就无敌！怕他个鸟！来多少杀多少！”
“闭嘴！”为首一人低喝道，众皆静默。
赶至将军府，与羽林军厮杀，再追杀其统制官直至皇城城墙之外，其后突然出现一位黑衣人，武艺不俗，加之城上守军弓弩威慑，见事不可为方才勒马而回到将军府内。搜寻数遍确认府内再无活人，正欲跃入湖中搜寻，却见大批黑衣甲士涌入，不得已且战且退逃离了将军府。隐匿数个时辰捱到夜幕降临方才出来搜寻痕迹，却一无所获，方才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无敌的将军，也就是方无敌——方超闭目回想，他此刻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战场上不知多少次陷入险境乃至绝境、死境，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又无助。
“方超速回将军府！”
“方超速回将军府！”
“方超速回将军府！”
……
大将军死前仅仅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不断地在方超脑中回响。即便对于彦棠军来讲，大将军临阵要求部下脱离战斗去保护家眷已确确实实严重触犯了军规，但方超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带着部下浴血奋杀脱离了尸山血海。因为在彦棠军，夏统制的规矩就是规矩。
其实方超倒是误会了他的大将军夏翼了，须知道，夏翼与大成官家去边境时，皇长子殿下的的确确是在将军府中的！而这一点，方超并不知情。
夏翼所指，乃是皇长子梁玉嘉！
“呼——”方超重重吐出一口白雾，“将军府内的湖，还是得潜下去查看。”
众人也微微点头，将军府里里外外已翻遍了，只有湖底没去。但是众人心中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气氛悲戚，甚至有人哭出声来。
须知道，小将军夏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啊！
苍天总是爱捉弄人，若是夏瑗探出地洞时没有那一阵又急又劲的寒风，那么此刻方超等人一定会借着星光月辉，看着紧握匕首怒容满面、杀意腾腾的夏瑗开怀大笑吧！
如此局势下，对这十余彦棠军将士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见到尚是垂髫小儿时就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小犊子更能振奋人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