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雷
大雪是已经停了好几日了,只是这隆隆雷声似乎没有消停的意思,眼下反而比早晨更频繁。俗话说“冬天打雷,遍地是贼”,又有“冬天打雷,黄土成堆”、“冬雷不藏,兵起国殇”的说法,怎么看都不是好的征兆,加上如今京城局势,难免叫人心下惶惶。游行了几日的人们渐渐没了那股“为江山计、为大成计”的精神头,纷纷缩于家中不再轻易出去了。
当朝太尉章宪也很烦这雷声,隆隆之下,总觉得耳朵当中被覆了一层如蝉翼般的膜,掏又掏不到,闷得心烦,可他却是不好缩在家中的。原因无他,今日是上次朝会约好的日子,须领着大成皇长子梁玉嘉去宫城大殿辩论的。这是大事,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大事。
“兹事体大,殿下这般状态如何能行?”
令章宪更上火的是梁玉嘉无精打采的样子。
“先生讲过,冬日雷声不绝,来年收成必然惨淡,非是好事,天下百姓怕是要受苦。”梁玉嘉仰着脖子看了一阵,随即又耷拉下脑袋,满面愁容。
“事到如今,殿下何故仍分不清主次?”章宪索性驻足不前。
“章太尉何出此言?何事又能与民生大事分个主次出来。”
“老臣辅佐贤明官家多年,岂不知此间道理。”章宪表情稍显复杂,许是为梁玉嘉能哀民生多坚而略感欣慰,同时又气愤这位心性纯良的殿下到如今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倘若今日于殿上输与二殿下,只怕是性命也要丢的,到时候又如何去忧国忧民?
想到此处,章宪欲言又止。
“太尉大人是想说,且于今日大获全胜顺利登上官家之位,才好去思量布施仁德与民休息吧。”
太子太傅程正言皇长子殿下聪慧过人,果然非是虚妄之语。
章宪难得拢手,朝着梁玉嘉躬身一揖。
“士党是吧?”梁玉嘉一扫面上愁容,重新迈步,“还有夬党,如此两党对立,相互攻讦,乃至于刀兵相向,可曾问过我与玉玦弟弟?便是这两党设立之初,又可曾有我与玉玦弟弟的首肯?说到底,谁心里不明白,乃是满朝文武、王公贵胄以皇位更迭之国事谋己之私利,而已!再说得直白一些,那些人,不论何职何爵,皆是我梁氏家臣而已,当然也包括太尉大人您在内,如何能裹挟着主君做出主君未必愿意做的事情出来呢?”
章宪愈发觉得梁玉嘉聪慧了。
“殿下,也容老臣说些肺腑之言。”章宪跨出两步立于梁玉嘉侧前方,再次躬身一揖,“诚如殿下所言,老臣与百官一般,确是梁氏家臣,毋庸置疑,甚至说老臣比旁人更甚。”
章宪有意停顿,不过梁玉嘉并未接话。
“说些自负的,老臣与官家是有过命交情的,比之夏翼也不差多少。而对于殿下,再说些忤逆的,老臣也是视如己出。”章宪继续说道 ,“所以老臣自问,没有谁会比我更希望殿下继位,当然,夏翼应也是这般想法。老臣也认为,助殿下登基才是家臣该做的事情。官家圣驾出京之前,曾邀殿下同坐,很明显官家心思在殿下身上,而非二殿下,换句话说,官家本意也是要殿下继位的,猜都不用猜的。加上我朝历来长子继位,从未有过废长立幼的先例。如此反观陈昭仪所作所为,便无异于是谋反了。”
“且不说谋反叛国此等大事,也不说孰长孰幼,只说尔等行径,玉玦同样是君父子嗣,君父又从未明确讲过欲立谁为太子,亦不闻有甚遗诏藏于何处。如此,只要我尚未登基,则百官亦算是玉玦之家臣,之所以分成两派,还不是从切身利益出发,各择其主罢了。就比如太尉大人您,是明知道昭仪娘娘不会容你,才站我一边的吧?”
“这仅是其中最不足道的一条原因。”章宪并没有否认。
梁玉嘉轻笑几声,伸手示意章宪同行,“太尉大人,实话跟您讲了吧,其实君父是偏爱玉玦弟弟的,原因无他,不说您也能猜到。”
“不必震惊,更不必猜疑,今日所言俱是出自肺腑。”梁玉嘉余光瞥见章宪锁眉,“我也说些忤逆的吧,其实眼下局势,君父又如何?昭仪娘娘又怎样?更何况百官这类梁氏家臣?说到底,往后局势是要由我和玉玦弟弟来定的,旁人到底能如何?辞官?死谏?起兵?”
“殿下所言极是!”章宪再度躬身,与之前在密室中的姿态完全两样,其中缘由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老臣所忧便是有人擅起兵戈!须知道,蒲郡防线早已破了,至今仍不见彦棠军残部回京,可见全军上下大抵上是悉数死战殉国了。如此,殿下已无军力上的倚仗,故而……”
“故而,我梁玉嘉,堂皇大成皇长子殿下,须得倚仗太尉大人以及太尉大人的数千府兵了?”梁玉嘉怒目而视。
“臣惶恐!”章宪竟拜服于地,连老臣也不敢自称。
“昭仪娘娘难道不曾豢养死士?你太尉府之财力又如何与之相比?门生故吏大多立足已稳,便是擅自许以高官厚禄,又有多少人愿意趟此处浑水?无他,优劣太过明显了。你信不信,今日若是冲突起来,太尉大人引以为傲的府兵恐怕连殿门都是踏不进去的。”
说到此处,梁玉嘉俯身扶起章宪,“太尉大人,今日我话多了些,勿怪。”
现如今,章宪如何还会似前几日那边姿态?何为大智若愚?何为一鸣惊人?唯一不解的便是明明如此聪慧,何故要藏拙?
“章太尉。”梁玉嘉瞧出端倪,苦笑一声,“非是我藏拙,只是这几日与张统制相谈甚多,有所感有所悟罢了,另外切不可说与我先生听。”
章宪当然不会闲到去与程正说你一个当世大儒枉为人师,尚不如一个统制官循循善诱。此时满腹所思,仅是天佑大成而已。
“殿下,眼下当如何?仍去吗?”
“去,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府兵也撤了吧,没必要徒增伤亡。”
“只怕陈昭仪暗藏刀斧,妄图对殿下不利。”
“有玉玦弟弟在,想必我不至于横死在大殿中的吧。”
至此,二人再无言语,在阵阵冬雷之中举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