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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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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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回到自贡,幺妹跟我说一个月下来,内森的脚趾恢复了些许知觉,撑着拐能走的时间更长了。看着女婿的伤势有好转,做丈母娘的自然也甚是欢喜,便要我遣德诚到天池寺去替她布施。
可她想着布施怕还不够,就又要亲自去烧香。自从回家之后,这些年幺妹迫于自己母亲做过的那些事,便总是觉得愧见乡党,很少出门。这次为了女儿和女婿,也就破了例。
那日烧香回来,幺妹像是心里有事,便踱到我这院子,拉开家常,忽而家里的账目,忽而城里的新闻,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起来。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眉眼间早就显露无疑。我见她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进香的事,便点破了。
“今日进香还好?见到老方丈了吗?”
“哦,老方丈正在做功课,我倒是不好去叨扰。哥哥你是知道的,老方丈那也是咱们爹敬重的,我也怕他不愿见我。”
我看她还是不愿说出正题,便看着她,端起茶来饮了一大口,等着她说出来。
“唉,哥哥,我也不瞒你。老方丈是没见着,但帮着咱家女婿疗伤的大师父倒是见着了。”
“这大师父啊,开始也是嘴紧的,只是说他师父讲了,这疗伤也是一份缘,不让乱说疗得好疗不好。”
“我便死说活说,跟他讲,瞒着别人总不能瞒着我这丈母娘不是?我又许了他香火钱。他终是说了,说这艾灸已是开始见效,而且,”这时她停下话来,看看左右。其实我知她是想让我更加注意,左右本是没人的。
我拿这个妹妹也是无法,便顺着她,也低下声,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说是治到现在,女婿这元气也恢复得不错了,可以和楚娇圆房了。”
她这话一说,倒是让我一惊,脸登时红了,手一颤,茶差一点便洒了出来。我有些不悦地怪她道:“我不愿说你,可这事却是问得不妥。这等事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们别乱搀合。”
“嘿,哥哥,您这是那桩洋道理?这圆房的事,就算我这个做丈母娘的管不了,算是当妈的难道管不了?楚娇这眼看着寒假过完,就要回重庆去上学,一拖又是好几个月,难道我要嫁自家女儿这样去守活寡。你这做舅舅就不心疼自己外甥女?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就哥哥你一个亲人了。”
看着妹妹提起了伤心事,我心也软了,便轻声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若要楚娇知道了你去打听这事,必定会怪你。唉,反正是件好事,你还有什么不畅快的?”
“我就是心里还有点打鼓,你看女婿最近,倒是又能走得远了些。可是,唉,说起来也怪让人心疼的。他那两条腿像是面条,软绵绵、晃荡荡的,也用不上力,这圆房的事……哎,我是想去问。可哥哥,你也知道楚娇这孩子,她不和我亲,我是怕她不跟我说实话。”
“不说就算了,现在都民国三十几年了,这种事还不由着孩子们自己去?”
“哎唷,哥哥,你这是怎么了,管他民国三十年还是六十年,孩子的事还是得父母管不是。再说了,他们俩再亲,能比娘亲,他们要是拌个嘴,吵个架,楚娇还不得来找娘?”
我听着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便不做声了。
“哥哥,我是想啊,这事还得你出面。”
她这话一出口,我便紧着摇头:“这事你这当娘的都问不出口,我这当舅舅哪能去问。”
“那怎么不能问?娘亲还是舅大。再说了,楚娇从小就跟你亲,这亲事可也是你给定的,你可不能就此不管了。”
见我仍是摇头,幺妹便又抽抽嗒嗒地倒起苦水。我实是拿她没得办法,无奈下答应她找个合适的时候探问一下内中的虚实。
第二天,内森要去天池寺疗伤,楚娇本也应该跟着去的,我便找了个原因留下了她。她眼见着没几天便要回去上学,原本是和内森更加分也分不开,被我生生地留下来自然觉着蹊跷。
幺妹想要问的事,我总是无法直接问出口,就只好绕着弯子探听一下。
听我问起他们的感情,楚娇满面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笑道:“舅舅,您是不是还担心我们吵架啊?我跟您说吧,这一阵子内森哥身体好了些,对我可温柔了。他还说,特别想能抱着我转圈呢。”
我点点头,笑道:“那就好。舅舅是没这个福份,也就这么独自一人了。可是大家都说,婚姻也不都是罗曼蒂克的,除了抱着转圈,还有好多过日子的事。”
楚娇看着我,眨着天真的眼睛,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是当然。我和内森哥说了,我要做个好太太,还有不少要学的,烧饭、做菜、缝衣服。这些其实也不难,不过内森哥却是说不能亏了我。其实他不在乎这些的……”
楚娇低下头,双颊绯红,声音变得很轻:“他说最想要个孩子。不过这就看上帝是否赐福给我们。也许我们能有个孩子。不过他也和我说,这事不能有太多奢望。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去保育院领养一个抗战难童。”
这话让我如释重负,虽然不是幺妹希望得到的确切消息,却也是能分辨出一二。我便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她切勿把这事说出去,否则我是断然不会再帮她了。幺妹听了这消息,自是喜上眉梢,也顾不得谢我,便喜滋滋地走了,边走还边念叨着要再去庙里还愿。
楚娇回重庆后,内森除了疗伤便跟着我学中文。其实他是颇有语言天分的,在学校中便学得流利的德语,而在中国这些年,把中文也学得可以乱真。陡然间听他骂出一句两句,还真的以为是一位川中的少年。可他更心仪中国的诗词文章,还让我教他书法,看来是下定决心做个汉学家了。
到得四月,我想带他回重庆检查,便与若颖联系,却一直没有回音。发去电报到医院,却听说若颖自三月间便已请了长假。我让已回中大的楚娇去打听,却也问不出什么究竟。自贡和重庆间虽有电话联系,但颇不方便,我便让德诚准备了行囊,自己先去重庆,然后再让他护送内森启程。
到得医院,我找了几个熟识的护士打听,可哪个都不愿说,有个小护士,是刚来实习不久的,总是跟着若颖,我央求她务必把实情告诉我。小姑娘也就是十八九的光景,脸上稚气未脱。她支吾了两声,眼睛便红了。
到了此时,我料定必然是不妙,便不想再追问了。可小护士却忍不住流了泪。我一时不知所措,拉她坐下。本该宽慰她,可我自己心里越来越打鼓,心像是要跳出来,脑子里闪着无数的坏念头,又祈盼着各方神圣能保若颖平安。
“高大哥牺牲了。”
听了这六个字,我便呆在那里,那本要跳出来的心,突然像停住了似的,身上也如冰冻一般,动弹不得。“牺牲了?”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这怎么会?”
小护士哽咽着道:“高大哥二月底还来过医院,说是再执行一两次任务就和若颖姐完婚。那两天他们还跟我们几个说,到时候要我们给若颖姐做伴娘。”
“若颖姐就天天盼着他赶紧来完婚。三月初,有一天我看若颖姐精神特别不好,便问她怎么了。她说上峰本来已经批准高大哥放假完婚,之后就安排他到美国去学习。可突然来了一个任务,要轰炸鬼子在海南的空军基地。原本也没安排高大哥的,可是偏是这个时候一个中队长闹了病。高大哥不放心这任务,便又推迟了来重庆的行程,说是要飞完这次任务。”
“若颖姐说她心里特别不踏实,总觉得高大哥不该再飞了。因为是军事秘密,她也不知道高大哥哪天完成任务,那几天就是恍恍惚惚的,老是在等电话。”
“过了几天吧,报纸上登了轰炸海南岛的胜利,却还是等不到高大哥的电话,若颖姐便觉得不妙,晚上哭了一夜。第二天,空军司令部就来人了,说是高少校在返航的途中失踪了。若颖姐开始老是对我们说,这还是好消息,毕竟还有希望,她也一直坚信会有奇迹发生,高大哥会回来。”
“可是后来,他们在广西的山里找到了高大哥的飞机。是撞到了山上。别的没带回来,就是高大哥的一只手表,还没烧坏,然后就是若颖姐的一张照片,边上都烧焦了。”
“若颖姐一下就晕了过去,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然后她就向医院请了假,就没再来。”
听着这段话,我仿佛是梦中惊醒而浑身却无法动弹,就那样呆坐在那里。想不到才几个月,高少校便没了,而这之前,在翁家,我们还在谈论若颖和他的婚事。
我赶到若颖的住处,却是人去楼空。她为了去医院方便,本是一个人租了房子独住的。房东婆婆听说我是来找若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真是作孽。”老婆婆说起这事便落了泪。
“她还怀了娃娃,这后面的日子可苦了。”
这话又让我着实一惊:“她有身孕了?”
老婆婆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她一个闺女家,还没嫁,自是不会给人说。可我老婆子以前也给人接过生,看得出的。这阵子她伤心,又吐得厉害,真是作孽呀。”
“她爷娘来过几次,想接她回家。怕是和家里闹别扭,她总是不愿意。末后,我就劝她,怎么也不能亏了肚里的娃娃不是。再怎么说这是她婆家的骨血。男人没了,就这点骨血留下,怎么不好好养着自己。说了几天,她也想通了。这不,前两天就回家了。”
我问这婆婆可否知道若颖父母的地址,她说只知他们在北碚那边,却没有地址。
我回到重庆的家中,便瘫倒在床上。想着两个月前在自贡的光景,不就是昨天吗,可如今却已然生死相隔。这战争又带走了一人,而这次却是离着那么近。
我又想起了天池寺里那签上的谶语,“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在去翁家的路上,我说第二句指她和老高的喜事,而此时不却成了惘然?
这样想着,我也哭了,哭得极是伤心,反正左右无人,便由着自己嚎啕地痛哭,哭老高、若颖,还有这艰难的国事。
因为没人照应,我胡乱地过了两日,人便也瘦了下去。待得德诚护送内森到了,听到高少校和若颖的事,不禁都暗然神伤。
有了德诚在,我就忙着派他出去打听。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若颖父母的地址。可是待我拜访时,却吃了个闭门羹。若颖传出来话,说是不想见我,怕大家都是伤心。
我又试了两三次,总是同样的结果。我当时便想,也许再也见不到这朋友了,心头阵阵酸楚。最后还是楚娇劝了我。
“若颖姐是太伤心了,又怀了孩子,必定是不愿意见人的。等到孩子出生了,她心情肯定会不同的,那时再来看她吧。”
我思量这话也在理,便压下了心中的惆怅,回到了自贡,打算到了冬天再回重庆看若颖。
那年春夏,欧洲战场捷报频传,到了六月间,报上看到盟军在法国登陆,向着德国打去。内森从他的美国朋友处也时常得到太平洋方面的消息。美军步步为营,一个个小岛占过去,此时已占领了马里亚纳和关岛,还开始轰炸日本本土了。看着这些消息,我们都说这仗真的是要胜了。
可是入秋后,我却又收到了让人痛心的消息。九月间一日,德诚拿着报纸进书房来,满面都是愁容。
“先生,您看看,今天的中央日报,翁部长的二公子牺牲了。”
我忙抓过报纸,反复地读着这报道,却是真真切切的。心瀚在广西执行任务,返航时撞上山崖为国捐躯了。报上登了翁先生的采访,“江山未复身先死,尔目难瞑血泪滔”。这言语中既满是失子之痛,而为国事的担忧也溢于言表。
我向来敬重翁先生的为人,现在出了这样的不幸,自是要亲自去吊唁。此时离心瀚牺牲已是十日有余,翁府仍是吊丧的人骆绎不绝。想来半年前还在此地为心瀚的婚事道喜,而此时却是吊丧,来人无不扼腕惋惜。
翁先生原本瘦弱的身躯此时更显得单薄,人也苍老了许多。刚只入秋,天气原本不凉,他却已穿上了对襟的棉衣,想来心碎而身冷。我自难想到这丧子的切肤之痛会怎样,也不想过分打扰,在心瀚的遗像前鞠过躬便退了出来。
这日来翁府的人和车都不少,我便打发车子在巷口等。慢步出来,初秋时节,南开中学的校园里,硕大的黄桷树仍是苍绿依然。可是叶未落而人已去,想到心瀚公子也想到高少校,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出了南开的校门,正待找车,却看到路边一辆人力车停下,一位怀有身孕的少妇正小心翼翼地准备上车。缓风袭来,秀发飘动,却正是林若颖。
半年多不见,真正应了物是人非那句不祥的话。若颖看到我,眼中闪动着无奈和凄苦,只一刻便把眼光避开。我见她犹豫着还想上车,疾步追了上去,握住她扶在车辕上的手。
若颖忙扭过脸,想是泪已落下:“李先生,我身子不舒服,要回家了。”
说话间,她想抽出手。若是往日,依我的性格,必是放开了,可那天不知怎地,我似是觉得冥冥中又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手中握着的指引方向的金线,断是放不得的。
“若颖,我的车就在附近,我送你。”
听着这话,人力车夫也连忙地搭腔:“太太,北碚啷个远,您这身子去坐长途车太苦了。”
停了片刻,若颖轻叹一声,放开了车辕。人力车跑开,叮当之声渐渐隐去。我们站在路边,默然良久。若颖一直不愿看我,许久才开了口。
“李先生,没想到会这么见面。”
若颖没再拒绝我送她回家,我便快步跑到巷口叫过了候着的车。待回到若颖身边,我看她面色不好,扶她上车时也觉出她的手冰凉。
我忙问道:“若颖,你身子不舒服?”
若颖强做出笑容,解释道:“唉,今天出来得早,坐了半天的车,没顾得上吃饭,怕是饿的。”
“若颖,你先到我那儿,德诚肯定已做好了饭。”
若颖点点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回到家中,德诚果是已做好了午饭。那时重庆的物价日涨,米已是到了三千多块一石,旁的供应更是紧缺。若是在自贡家中,他总能安排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可在这重庆却是难为无米之炊,桌上只是两盘青菜和一碟榨菜。
若颖怕是真的饿了许久,虽只是青菜仍吃得很香。我担心她营养仍是不够,便找出了内森留在此处的一些奶粉冲了给她喝。
午饭过后,她似是还有些话想说,只是不知如何启齿。我心中想着适才路边脑子中闪过的念头,手中的金线不知会牵向哪里。那天我心中实是搁着一只匣子,里面鼓噪着不知是什么,却不敢把它打开看,怕是打开了就收不回去。
看着她一脸倦容,我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柔声问道:“若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走吧?”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林小姐,我去收拾一下楚娇小姐的房间,您睡一觉,对身子好。”德诚也关切地说道。
若颖感激地点点头,并未拒绝。
我扶她进屋,在床上坐下,本欲这就离开,若颖却叫住了我。
“李先生,这半年多没见面,却出了这么多变故。其实真是想和您说会儿话的。可是,可是总也觉得不知怎么提这些事,想着就伤心。”话一说,眼圈又红了。
“若颖,我去找你,你不愿见我。其实我也明白。要是换了我,此时也必定是想一个人躲起来。”
若颖默默地点点头。我接着道:“想不到,这次见面却又是因为一桩伤心事。”
“李先生,我看到报上说心瀚牺牲了,其实想过几次要去看望两位老人和劲培,却是几次都不敢来。看到劲培该怎么面对。老高没了快半年了,我终究还是熬了过来。劲培现在心里的痛,我明白,她不会想要面对这么多人的。”
“况且,”她停了下来,眼光下垂,“况且我毕竟还留了老高的骨血,算是留下了他在自己身子里。可劲培,现在什么都没了。”
“那天在他们婚礼上,我问劲培是不是担心心瀚。她说担心也没办法,上峰本说可以安排心瀚做些后方安全的工作,或是送他去美国,可他和翁部长都不干,还是要回前线。劲培说他们空军这些飞行员,都是早就把遗嘱写好了的,随时都准备着为抗战献身。心瀚是这样,老高也是这样。”
我叹道:“国难当头,要不是这些将士们,我们在后方也撑不到今天了。”
“可是李先生,你知道吗,我心里有时候真恨他。”
“恨他?”
“我们本来说好的,两个人在一起,相互心里有个惦记,在这乱世中求得一点安慰。没有名分的牵挂,对彼此也都好。这十几年,我们就是这么想着、过着。纵是聚少离多,可从没有怨过。”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鬼使神差。”她顿了顿,垂下头,把双手轻轻地放在了隆起的腹上。
“在您家过年那会儿,我们俩住在后院,两个人一片小天地,安安静静的,看看周边的竹林,望望远处的青山,似是忘了这身边还打着仗。”
“那时我们已好久没在一起。在一起了,老高就突然说他不想再打了。他说眼看着抗战就要胜利了,不多也不少他这个人。自己的仕途不是他想的,他想和我结婚,想要个孩子,想要过太平日子。”
“我听着他这么说,声音柔柔的,哪像个临阵杀敌的英雄,心也就软了,答应了他。”
“可谁知一放他回成都,他便又变卦了。一边跟我商量着婚期,一边又老放不下任务,还是不断在飞。我们吵了好几架。我在电话上骂他,他只是叹气,求我再容他几日。”
“我对他说,干嘛要求我呢。结婚这事是他提出来的。若是他从来没提过,我们还是像往日一般也无不可。可既然提了,男人岂能没有担当?”
“最后一次我们通话,他又说再要推几天,我真的急了。我跟他说再也不想见他了。我当时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那么不耐烦,其实十几年都那样了,本不在这几天的。”
“挂下电话,我也有些后悔。他是在枪口上活着的人,平日里他自己总是生啦、死啦地开玩笑,可我是最受不得这几个词儿的。”
“这之后连着好几天,我心里都不踏实,总想找个机会把那话能收回来。而且,我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有了孩子,更是着急找到他,想着这总能让他下定决心。可打过电话去,却找不着他,说是有保密任务。”
“就这么着,最后一次和老高说的居然是句气话。您知道吗,我曾经想过不要这个孩子,至少是动过这念头。有点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想着也许这样就能把以前那些事都忘了。”
“可这念头一闪,我就骂自己怎么这么自私。和老高毕竟也是相爱十几年,我再怨他,终究不能不给他留下这骨血。只是苦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
我听着若颖这番话,心里想着她这几个月的痛苦,自是心生同情,便道:“若颖,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难为自己了。”
“李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您。您一定答应我。”若颖眼中满是企盼:“孩子将来认您作干爸好吗?也有个照应。”
我刚要作答,若颖却止住了我,她坐起身,看着我,眸子中尽是祈求:“李先生,我真的有点怕,怕自己生产时会有个三长两短。万一我要是也不在了,这孩子该怎么办啊。”
我伸出手,扶住若颖的臂膀,本想安慰她几句。可还未等我说话,她便倒在我怀中痛哭起来,双肩抖着,哭声一阵紧似一阵。
“老李,我们为什么这么苦啊。”
我这人本是最不知如何处置这样的情事,心里翻腾着不知多少念头,却也是不知所措,只是双臂虚抱着她,让她把这些日子的苦楚哭出来。
这样过了许久,我觉着自己肩头的长衫也湿了,却不敢放开她。听着若颖的哭声渐缓,我便扶她躺下。
“老李,你先别走,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我点点头,又坐回了床边,看着若颖慢慢合上双眼。这一日她太过疲倦,不一刻便睡了过去。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端详她。
认识快有两年了,我却少有这样的机缘如此近地看她。若颖本有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怀孕后又添了几分温婉的圆润。见面时,她本来面色苍白,此时,吃过饭,晶莹的皮肤下透出了淡淡的玫瑰般的红色。她侧身躺着,齐肩的秀发散在枕上,半掩着面颊,唇边的美人痣若隐若现,睫毛也随着眼睛时而颤动。
我看她睡熟,便想退出去。可刚一起身,却见她突然呼吸加速,睫毛的颤动也急了起来。我怕她就要醒来,便又坐了回去。
我如此这样守着,到了三点多的光景,她终于醒来。见我还坐在床边,若颖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老李,让你费心了。刚才说起这些伤心事,心里特别的空,不想让你走。”
我看她醒来后心境似是已平复,便扶她起来。
“老李,以前听教授们说,女人怀孕时脚会肿、腰会痛。其实不便的也不只这些,连性子也变了。这阵子,不只是因为老高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动不动就会哭一场。刚才的事儿,你不要见怪。”
“若要你不介意,“我鼓起勇气问道,”我能去看你吗?”
若颖嫣然一笑,幽幽地答道:“再过个把月就该生了,到时候一定来喝满月酒。”
去北碚有三十公里,我们一路虽未沉默,却也话不多。若颖没有刻意避开我,但还是小心地保持了两人间的距离。
我明白她的心意,此时无论如何不是开始一段感情的当口,而我们二人之间也就只有一层薄纱,双方都能看到朦胧的侧影,只需一阵微风便足够把纱吹起。可那却又是我们都未必愿意见到的。
若颖的父母住在一栋三层小楼的二层,到得门口,我扶她下车,并执意要送她上去。
“不用了,老李。这楼我总得要自己上的。今天谢谢你啦。”
我握了握她的手,放开前,我说道:“我看着你进去。”
从后面其实看不太出若颖的身孕,只是能感到她的脚步没有了往日的轻盈。她隐入了昏暗的楼道,我却仍是不愿离去。那一刻,她停下脚步,侧身回望。也许并非是觉出我仍在那里,只是下意识地回眸。
昏暗中若颖双唇翕动,我却听不清她的声音,便疾步向前。
“老李,你回去吧。我没事的。”若颖笑着说道。
我点点头,却没有转身,也没有挪步。
“怎么了,老李?家里地方太小,不方便邀你进去。你别在意。”
我忙着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把闷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若颖,我不知怎么说这话。你切莫见怪,我是想说,让我照顾你和未出世的孩子吧。”
我想若颖并非不知我的心意,但这话说出口终究还是让她一愣。我见她没有回答,怕是太唐突了,便涨着红脸,忙着想要道歉,心里一万个埋怨自己为什么一世谨慎却在那个黄昏冒出了如此的想法。
未等我结结巴巴地道出歉意,若颖却又拉住了我的手:“老李,这叫我怎么说呢。你的意思我懂的。我现在心里太乱。”
实话说来,我早应知道这话一出口,便只有我羞愧难当这一个结局。此时心中早是没了主意,嘴里只能反复地道歉:“你别怪我。”
“老李,”若颖握住我的手,一阵温暖和平静传来,“你是一个好朋友,我不怪你的。一切随缘吧。”
到了十月,若颖的身子愈发显出身孕。我劝她尽早搬回城里,也提过到我家暂住,这样若是去医院也方便。可她却都不愿,我想她这平日照顾病人的护士此时倒是不愿给别人找来麻烦。
双十节那天,我一早去看若颖,便见着她满面倦容,却原来昨夜肚子不时会痛。我听着这情形便慌了,却不知为何她父母不在家中。
“老李,你别紧张。你忘了我是懂医的。这阵痛还是偶尔来一阵子,没个准的,应该还没有到时候。”
“以前我在北平时,我照顾的一个产妇,阵痛折腾快一个礼拜,死去活来的,就是不生。家里人求佛、念经,连后事都开始准备了,可到了第十天的光景,却真的动起来了。”
“她哭着跟我说,之前以为已经疼到头了,到了真的发动了,那才叫一个疼。真的开动起来,也就是半天的光景,一个小姑娘就生下来了。”
“可是无论怎样,家里总不能没人,“我仍是不安地问道,”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她知我心思,面上略带羞涩地笑道:“老李,看你急的。今天不是双十节嘛,父母去参加中研院的活动。我不会有事的。老李,你既然来了,那就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我惊道:“出去走走?那岂不是会动了胎气?”
听了我这话,若颖畅快地笑起,一双眼睛变成了新月:“老李,想不到你这留过洋的人还懂得动胎气?我这是美国医生的新法子,越到临产越要活动,这样才有力气。”
北碚那时有陪都的陪都之称,驻扎了不少国民政府的机构、学校和文化单位。我们一路走过,碰到了沟坎台级和不好走的路段,我便自然地让若颖挽着我的胳臂,而在平缓处,她便仍是坚持自己走。
如此却是吸引了不少眼光,路人该是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期待孩子出生的夫妇。路边街角的老婆婆见着我们这般,都惊呼起来“肚子啷个大还出来走动”。
但凡听到如此的评述,若颖总是能露出幸福的微笑,无论是他人的羡慕还是嗔怪,对她这即将做母亲的人来说都是祝福,倒是我在她身旁脸红耳赤、紧张莫名。
此时正巧一位少妇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走过。男孩子学语不久,咿呀着指着若颖隆起的腹部,眨着圆而黑的眼睛。
若颖停下脚步,看着慢慢走过的母子,轻声道:“老李,再有十来天就到宝宝出生的日子了。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此时她神色虽是平和,但眸子里却也露出几丝疲惫。
“若颖,你还是把心放宽,吉人自有天相。”
若颖把手轻轻地放在腹上,低垂着目光,似是想看到腹中的胎儿此时是否安然:“老李,你不知道的。我在医院也干过产科。唉,看过的太多,不得不担心。”
这话虽是言简,但真是愁重。初识若颖时,便觉得她虽不像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那样欢快,但自有一种明丽,特别是那双一笑就宛如新月的眼睛,总是能给旁人带来欣慰。此时听着这颇是沉重的话题,我不禁默然,只是静静地在她身边缓缓地走着。
若颖怕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压在了我的心上,理了理耳边的几缕秀发,微笑着岔开道:“老李,不知你可会猜这宝宝是男还是女?”
“猜男女?还有这法子?”
“要说呢,我是学医的,也知道这事儿猜不出的。不过就当好玩吧。以前我的房东婆婆,你还记得吗?她说自己当过十几年的接生婆,硬是有套办法。”
我笑道:“那可得说来听听,说不准将来还能给楚娇用上。”
若颖嫣然一笑,一板一眼地说道:“老婆婆说这要是男孩子,肚子是尖的,要是女孩呢,肚子是圆的。”
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话,我拉住若颖,停下脚步,问道:“还有这说法?那我倒要看看。”
若颖并没介意,脸上满是幸福欣喜的笑容,任我端详,“其实我也试过,怎么也看不出个尖还是圆来。”
我端详着若颖隆起的腹部,还未待看出个端倪,便见着旗袍下突然鼓起一个小包,从左滑向右。
看着这架势,我必是被吓到了,陡地抽回握着若颖的手,紧贴在自己身畔。
若颖看着我满面的惊慌,却是笑靥如花:“老李,你怎么这么胆小?看到了吗,这就是小宝宝在动啊!刚才这鼓包不是小手就是小脚。这两天动得厉害,说话间小家伙就能翻几个跟头。你再看看。”
我就如面对着一个天外来物,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手仍是藏在身边,怕是被咬似的端详着那随时可能来临的胎动。果如若颖所说,说话间,又是一个鼓包凸了出来,划过一条轻巧的弧线。那一刻,却是有一种圣灵显现的感觉,真是感叹造物的神奇。
我抬起头,与若颖四目相视,那瞬间她也看出了我心中的感应,眸子中透出了异样的欣喜与感激。
“老李,我在产科的时候,总是不明白那些妈妈们说起腹中的孩子踢着自己那份美滋滋的感觉。现在自己怀上了,才明白这份感觉真是说不出。这孩子一踢,有时候能把我肋骨都踢疼,可是心里却总是想着爱。”
这话刚说完,若颖脸上突然一紧,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来了。”
我看她此时腹部确是与此前不同,并不是鼓起一个小包,而好似整个绷紧出了棱角。
若颖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今天可能是走得有些累了,开始疼了。”
听了她说疼,我自是又紧张起来,忙道:“若颖,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叫车开过来。”
“没有那么严重的,”若颖摆摆手,接着说道,“前面有个茶馆,我们去坐坐,歇一会儿就好了。”
见我还有些迟疑,若颖眉角微挑,语意坚决:“真的没事。要是这点儿都受不了,那还怎么生孩子呀。你看人家乡下的妇人,临生了还在种地,生着也不费劲,反而是我们这样娇气着,倒更要受罪。”
我只得点头说是,但执意扶着她慢走。这次若颖并未拒绝,我也能感出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怕是心里也有些不安了。
这茶馆不大,摆设极是简单,轻巧的桌椅皆是用竹子编就。见了我和若颖,茶博士也是一惊,怕是少见如此怀着身孕的少妇还来坐茶馆。
竹椅低矮,若颖坐下并不方便。我刚要上前扶她,茶博士却赶忙拦住了,嘴里嘟囔着“啷个可不行。太太,我换一把,换一把”,边说边抄起了那把小椅子,飞也似地跑开了。我和若颖对视一笑,心想他怕是一半担心若颖,也有一半担心自己的椅子不要被坐塌。
待得茶博士换来一张大号的藤椅,若颖坐下,侧身靠着藤椅背,却也是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果真是走得路多了,身子已是累着了。
茶博士上了杯盏,就忙着准备倒茶。此时我忽地想起那日歌乐山下的小饭馆。如今若颖身子不方便,但却更是要注意的,便喊着茶博士且慢,径自去要来了开水壶,小心地烫烫杯。
我这人从小手便不巧,身旁又多是有人照顾,自己做事笨拙也就罢了,偏是在人前又极易不好意思,拿着几个杯子噤若寒蝉般的不知所措。
“老李,可真难为你了,还这么细心。”若颖略带歉意,缓缓地说着。
“应当,应当的。”我顾着手上的杯子,嘴里便更是拙了。
待我收拾好两人的杯盏,却已是头上冒汗。坐在小竹凳上,对若颖需微微仰视,倒也是从无有的气象。
“上次和你一起喝茶,还是内森刚受伤那会儿吧?”若颖手里握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缓缓转动着。
我没有马上答话,却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这茶也并非上乘的,汤色有些棕浊,半映着我的眼神。热气飘上来,眼前有些迷茫了:“唉,后来还说要请你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这话出口,我便后悔。那是去心瀚喜宴时我一时头昏所说。如今,老高人不在了,提起来怕是让若颖伤心。
我忙着想道歉,抬起眼,碰到了若颖宽容的眼光。
“这些往事提提也没事的,老李。你不提我也会想起。人总得往下活啊。我原是连高这个字都不敢听的,可是几个月过去,也就熬过来了。”
“只是,”若颖停下片刻,眼睛望向远方,“只是我怕做梦。”
“怕梦?”
“可不是吗。老高没了都大半年了,可是我做梦,还是梦见他。我俩聊天、散步,哪怕是吵架,都特别真切。可是一醒过来,唉……”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苏轼的词里也是这意思。”
“老李,我这么说你别在意,可是这心里的疼你是不懂的。哪有词里面那么风雅。要么就是我等的还不够久,真的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如此面对。”
若颖的话像是扎在了我的心上,默然着让纷乱的思绪在心里纠连。若颖怕是也没了喝茶散步的心情,声音里不无失望地说道:“老李,今天我可能真的是累了。咱们回去吧。”
我放下茶钱,起身去扶若颖。她似是有些不悦,只说了声“没事”,便自己按着桌子起身。谁知这藤椅高大,而竹桌矮小,按着甚是不便,一下子没有站起来。还未等我扶住,若颖便摔坐在了椅中,脸上登时被痛苦的神情所罩。
我正要忙着道歉,却见若颖牙咬着下唇,眉头紧锁,额头上也渗出汗来,似是痛得厉害。
过得片刻,她稍稍缓过来,边喘着气,边对我说道:“老李,不忙走,刚才这一下疼得厉害。还是等这阵劲儿过去了再说吧。”
这时我也只能是默然点头。心里明是想着该说点什么话为她分心,可越是想找着安稳而有趣的话题便越是心里一片白茫茫,脸上也越觉着如热炭在烘烤一般。
“老李,我这一会儿不会有事的。还是麻烦你把车叫过来,我怕待会儿走不远的。”
听了这话,我又是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了出去。其实这里离若颖家也是不远,十分钟跑过去,找到车,又是五分钟便折返了回来。进得茶馆,却见若颖一手紧紧地攥着藤椅的扶手,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腹上,样子却比我跑开时更是难耐了。
“老李,我怕是小家伙儿真要发动了。你走的这会儿已经来过两次阵痛了,疼得也有点不对头。”
“都怪我,刚才没有扶住你,这可如何是好?”
若颖显是又来了一阵阵痛,手把藤椅扶手攥得更紧了,额头上的汗也渗了出来。她勉强地在疼痛的间隙,急喘了几口气,焦急地看着我说道:“现在哪还是埋怨的时候,得去医院了。”
“那是去中央医院还是宽仁?城里听说就是这两家医院最好的。”
若颖坚决地摇头:“来不及了。这里有家小医院,主治的金大夫我熟的,就赶紧过去吧。快,这阵子没疼,快扶我起来。”
这家医院在北碚的文昌宫附近,就设在一所不大的院落之中。看着这情景,我不禁又担忧起来。好在医生也是北平内撤的,与若颖熟识。只是医院太小,没有专门的产房,便安置了若颖在一个封上的廊子里待产。
躺在病床上的若颖此时疼痛也有些缓解,看到我便强撑着笑了笑:“老李,刚才……疼得紧了,就顾不上礼貌了。”
我见她情绪缓和,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便笑道:“还是我笨手笨脚地不好使唤。医生怎么说?”
若颖的眼光平视向前,欣慰地望着自己的腹部:“小家伙儿真的已经开始发动了,而且大夫说他还挺着急的,说不准就在今天下午或是晚上。”
“那岂不需要尽快找你父母回来?我还是进城去报个信吧。”
见我要起身离开,若颖突然急了起来,眼中露出了乞求的眼神:“老李,你……你能留下陪陪我吗?”
“我?总是父母陪你才好照顾?”
见我仍是迟疑,若颖握住我的手,柔声恳求道:“老李,我知道这要求对你过分了。可我真的有点怕,心里乱。你这一走,怕是三四个钟头都回不来,我真怕这当口会出什么事。有你在,终究有个熟人。”
我们双手相握,也能感到她那份心情犹如一股热流淌过。我点点头,便拉过一张小竹凳,在她床边坐下,这过程中,我们的手却是没有分开。
若颖感激地望着我,解释道:“老李,我一直没敢和旁人说。我这岁数本来生第一胎孩子就有些大,医生还和我说这孩子可能个头不小,生着也许会有危险。”
我觉出若颖的手一紧,听她接着说道:“老李,你听我说。其实也不是说一定有危险,但我自己也接手过难产的病人,有时就是命悬一线的。医生那时候会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老李,你就告诉他们要保孩子的。”
她这一连串的话,让我如一块石头哽在了喉中,劝她的话和推脱的话一起顶在这石头下面,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唉,老李,我这又是让你为难了。我想了好久,总是觉得心里愧对老高太多了。他临了还得带着我那些气话,不知是不是心都碎了。”
“我老想着最后那次,他驾着飞机,撑着想往回飞,最后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爱他。说不准,就是因为他也心灰了,就没坚持到底。”
“老李,你记着我刚才跟你说,现在做梦的时候,老高他总是活着的。”
我点点头:“老话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吗。你这么想老高,必定是会梦见他的。”
“老李,你不知道。这梦就像是老高在记恨我一般。我隔几天就做一次,梦见我们在电话上吵架,我骂他,说再也不愿看到他。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觉着他听了这话肯定会死了心的去执行危险的任务。”
“你知道的,梦里的人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不只是自己,就算不在身边的人也能看得到。我看见了老高,他正在穿航空夹克。黑色的皮夹克,上面有一连串的扣子。不知为什么,那些扣子我看得一清二楚,连每个上面的针脚都能清楚地看到。”
“老高坐在案边,系着扣子,一个一个扣子扣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等我的电话。我着急地找电话,想告诉他我那都是气话,都是不作数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电话了。后来找到了电话,可是无论如何却要不通,要么就是自己拿起了电话,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能听着接线小姐一次又一次地喊着‘喂’。”
“就这样,隔个几天就会有这么一次的。醒过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就是恨自己。你明白了吗,老李。你不能拦着我。因为我,老高把命都搭上了,现在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了,尸首都烧成灰儿了,只有我肚子里这孩子是他的。我不能再把这孩子也害了。你一定答应我,要是出危险,叫医生无论怎样,先把孩子救了,再管我。”
此时,她焦急的目光比任何炭火都更灼人。她虽没有再流泪,但我也能觉出她心里必定淌着比泪水还咸还涩的苦汁。
我默默地点头,不知还能如何接下这重若千钧的担子。若颖见我答应了,语气也变得和缓了,轻轻地抚着我的手,叹道:“老李,我知道你对我好,便只能把这事托付你了。以前我大半时间都是一个人独处,总是觉得什么事儿都不需要靠旁人。即便是老高也明白我这性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真是明白了自己也不是那么自立,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
“老李,今天让你正好赶上这孩子提前发动。所以说之前让你做孩子的干爸也真的是对了。”
“你放心,若颖,“我握住她的手,”你若是需要,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只是我这人嘴笨,也不知说什么能给你解闷儿。”
“你留过洋,读过那么多书,是实业家,又见过那么多高官名士,哪会嘴笨呢?”
“其实……”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我要是点了题目,你可不能保留。”
“那是自然。我本就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若是你能点得出,自当从命。”
“我听内森和楚娇都提起过你在美国的往事。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你和白牧师的女儿最终劳燕分飞。老李,你要是不介意,就给我讲讲这段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