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末四川自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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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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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四川自流井
白牧师为新学校精心规划,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斋里,仔细研究一张又一张的图纸。他满满一盒的绘图工具,对我来说,那比任何童年的玩具都更有趣。
他给我看圆规、直尺、计算尺、三角板和量角器。他还有一匣子笔,各不相同的精巧笔尖,用来在图纸上描画优美的线条。
我试着用那些笔在竹纸上练习书法,可我写出来的字就像冬天的枯枝败叶一般。白牧师看到我的涂鸦,就让我拿毛笔和他的绘图工具配合使用。平时他用工具画出的线条总是粗细适当、干净笔直,可是我笔下的线条却是歪歪扭扭。
我不肯承认书写中华文明的毛笔有什么缺陷,便辩解道:“这肯定是因为我太小,手生,也许父亲,或者那些工书善画的老先生们就能画直。”
白牧师并未责怪我的辩解,却是郑重地说道:“人们为了不同的用途发明了不同的工具。我们根据用途去选择工具,而不是相反。但不论是工具还是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在做上帝的工作,是他的爱赐予我们灵感去创造所有这些美妙的事物。”
他看出我不太明白,又接着解释道:“我的母校里有一座大房子,比我们画的这些房子要大得多,是我的一位朋友和同学设计的。在完工前,他要在入口的门楣上凿一句古代先贤的箴言—‘人是万物的尺度’
。但是校长却说,还有更重要的话可以写上去,那是我们该如何行事,如何自省。他引用了《圣经》《诗篇》中的一句话‘人算什么,祢竟顾念他’。
”
“那是什么意思呢?”我问道。
“当你想到皇天后土、日月星辰,你是不是觉得它们很美,很神秘?”
我摇摇头,不知怎么作答。
白牧师并未不悦,而是接着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天上的月亮看着不大。你这个小孩子的手也能遮住它,可它实际离我们有超过七十万里远,周长两万里有余,重一千五百万万万万万斤?”
这些数字大得超出我年幼的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我甚至顾不上摇头。
“有些星星离我们还要远几百万倍,重几百万倍。可是,如果上帝能够创造出这么大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创造人类呢?和那些天体相比,我们是如此渺小。可上帝还是给了我们视觉、触觉、嗅觉、味觉,让我们得以欣赏祂所赋予其他被造物的神奇之处。祂为什么这样顾念我们呢?”
“为什么呢,先生?”我急切地问道,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强烈的好奇心。
“你不要心急。有些人要花费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弄懂这些道理。就是我也才刚刚开始理解。我会把《圣经》讲给你,那里面有如何走向天国的奥秘和比这这星辰霄汉还不可思议的奇迹。”
几个月之后,白牧师的设计稿终于完成了。他和父亲商议着要按照西洋的习俗,办一个奠基仪式。各家出资的盐商都要到场与父亲和白牧师一起掘土覆石。
为着这事,父亲半个月不去井上,把我带在身边,一起置办典礼一应所用。而更让父亲费心的却是在书斋内写字。
白牧师请父亲为学校题字,这让父亲颇为动容。“在以往,这必定是本乡的显宦或是宿儒才能来提,”父亲向我解释。如今李家牵头办学,换着如此显耀门庭,父亲自是不能怠慢。
为了表示他的谢意,他还特地写了一幅立轴送予白牧师。那是《劝学篇》中的字句:“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白牧师收着这幅字,也是十分感激,说那词句中有种上古的虔诚。
一九零七年,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冬日的一个良辰吉日,学校破土动工了。白牧师不知疲倦,事必躬亲,我便常跟在他左右。
白牧师有时在现场实地指挥,有时到官印山上去俯瞰测绘。他让我观察他如何预测脚手架的阴影,又解释这和太阳高度的关系。此中那些奇妙的度量方法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他让我找一件重物,我就从谷仓里拿来了秤砣。他在上面系了一根长长的线,说是能去丈量山的高度。我跟着他边走边猜,想预先窥测出些端倪:“也许还是用来测量影子?”
此时我已有些经验,知道只要能够在正午时分量出影长,再合上历书和他的那些三角表格,便能导出答案。可山呢?我有些疑惑,那必定需有一根极长的卷尺。
到工地时,刚过正午。我问白牧师,是否需要一根很长的绳子或者卷尺来测量山高。他满意地笑了,同时透着一丝神秘地说道:“我们不需要长卷尺,也不需要测量影子的长度。我们用另一种方法。”
他叫来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童,去找来一根长绳,用尺子量出十英尺。“这就够了,”他说着,然后从脚手架边走开。
我跟着他,走了五六步,停了下来。他要我把绳子的一端踩在地上,然后把量角器、纱线和秤砣给了我。纱线的一头系在秤砣上,另一头系在量角器的中点。他示意我,一切已经就绪。
“拿得动吗?”他问道。
我使劲点点头,双手把量角器举得高高的。
牧师竖起两个大拇指,要我保持这个样子,他则沿着地上的绳子走到另一端去。他用力在一个地方踩了踩,做出了一个记号。
“好了,”他说,“举起你的手,让脚手架的顶端、量角器的直边和你的眼睛保持在一条线上。”
我这样做了,线在秤砣的作用下与地面垂直。“压好线,让它不要乱晃,然后读出角度。”
我按照他的指示去做,并向牧师喊道:“是38度!”
“很好。现在过来,到我这里来再读一次度数。”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第二个角度是32度。
我们席地而坐,牧师拿出笔记本开始画图,笔触优雅,线条明快。脚手架以及我分别站在两个位置拿着量角器的情形跃然纸上,而两个表示我的符号和脚手架顶端被分别用虚线连接起来。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公式吗?”白牧师问道。
我又使劲点点头,急切地想向他证明我已经把所学牢记在心,可是实话实说,我最多是似懂非懂。
“好,知道绳子是10英尺长,你是3英尺高,再用两个余切值,我们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说话间,他已经用漂亮的笔体在纸上写下几个参数和公式。
我在旁边看着他在纸上写写算算,而他也边写边解释:“你看,这两个角度的余切值相减,是032。这正是绳子长度和脚手架与你的高度差的比值,也就是说,脚手架大约是34英尺高。”
我的心为这奇迹般的新知识而激动。在官印山脚下,照着牧师刚才的做法重做一遍,而这一次,他是我的助手了。此时,或许真的有神意启迪,我自己试着找山脚下远近合适的点,十英尺不够,那就再向后退,一直退了三十英尺,也就是三段绳子的距离,测得了38度30分和33度30分。
白牧师把适才自己用的算稿交在我手里。依此为据,公式相同,参数更新,又有白牧师在旁指点,我演算完毕,高声宣布“123英尺”。
这该是有史以来家乡这座小山第一次被人测量。尽管白牧师说这并不是什么伟大的成就,但对我来说,能够测量所有的东西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学校一砖一瓦地建起来,工程持续了一年多,其间我有幸一直作为白牧师唯一的学生相随身旁。待得学校完工,消息不胫而走,内江、资中、简阳都争着也要办教会学校,纷纷邀约白牧师执笔设计。
白牧师虽然答应他心中永远会把自流井这座他在中国亲手设计的第一所学校放在不可替代的位置上,其他地方的众生毕竟也需要听到耶稣的福音。他要走,我确实难过,心里也期盼我作为学生,在他心里也有个不可替代的位置。
父亲本想着在白牧师走后能多在家中花些时日,好检查一下我的学业。可怎知没多久,时事变化,他反而更难在家了。
学校建成之际,消息传来,太后和皇上在一日之内相继驾崩。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09年初春,朝廷下诏,重申预备立宪,并着各省当年内建立咨议局。
李家虽算不上富、荣两县头等的盐商,可父亲在各家主事中最为年轻,而因建了学校,此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善洋务之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推戴入了咨议局。四川省咨议局十月在成都成立,父亲忙着这头等大事,就更无暇顾家了。
1910年春末,白牧师又来到我家。这次他却不是只在川中出行,而是要回美国去料理一些家事。他说这一趟大概要去半年甚至更长,所以走之前想要来看看我,给我留几本书读。
父亲客气地表示感激,又吩咐管家包一些人参给白牧师和家人补养身体,外加给白夫人和伊莎白各一只玉镯。我觉得那玉料原非头等贵重,不是中国人所喜欢的温润纯净的色质。不过看上去翠色缤纷,十分漂亮,倒也让白牧师格外喜欢。
“我能带友然去散散步吗,”他问父亲。“走这么长时间,我还真会想他的。”
征得了父亲的同意,我们出了门,沿着那条翠竹掩映的小径,穿过池塘,又上了官印山。从那里放眼四野,原先的稻田和竹林已变成雄美的校园,砖红和青灰和谐地融为一体,黑瓦柔和地映着午后的阳光。
白牧师一路没怎么说话,似是心中有事。
“牧师,您为什么要回美国呢?”我问道。
他并不直接看我,而是望着学校和远山,幽幽言道:“是为了我的女儿伊莎白。”
“过去五六年,她的母亲带着她看遍了美国的医生。他们尝试了各种药物,甚至手术。伊莎白很坚强,忍耐了很多的痛苦,但是全都没有用。她的眼睛治不好,这事肯定了。我要回去,送她上学,是哈佛大学附近的一所特殊学校,她在那里学读书和写字。”
“您很难过吧,先生。”我轻声问道。
“我很想她,但是我得承认,我也有点害怕见到她。她母亲说她现在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尤其是她的眼睛。这真有些残酷,你明白吗?她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美丽。”
他朝我转过身来,抿了抿嘴,又继续道:“我虽然教你读圣经,可还没和你好好地谈信仰的事。你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所以你可能感觉不到对上帝的需要。但是对伊莎白来说,她的全部勇气都来自她坚定的信仰。”
“她年纪还小,却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小女孩。她常安慰她的母亲。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会来安慰我,说尽管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却并不难过。她说脑子里还保留着美好的影像,有我们,有她的中国阿嬷,有我们在上海建造的美丽的布道所,最重要的是还有耶稣基督。祂曾在她濒死之时临到她。她说:‘上帝拯救了我,这让我快乐,不管我是否能看见。’”
白牧师给我看了伊莎白的近照。那是一张四分之三的侧面像,她的眼睛很大,望着远方。她的秀发更长了些,一直垂到肩上,映衬着她姣好的面容。
“她也长大了,”我对牧师说。
“是的,她长大了,我变老啦。”他言语中带出一丝感慨。我很少见白牧师如此,可仔细看,他金色的头发里已有了几缕花白,皱纹也在不知不觉中侵上他的额头。
“说不准,有一天我得回美国去,我是说再也不回来了。”
“不要,不要!”我慌乱地叫道。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情似乎不再那么沉重,笑着劝慰道:“你别急,几年内应该还不会,在中国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而且伊莎白也让我留在这里,为上帝工作。但是我真的很想念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想她。”
“也许您可以把她们接来这里,这样你们全家就可以重新一起生活在中国了。”
“没错,”他点头称是,“不过现在可能还不行。她得去上学。那是专门为盲童设立的学校。他们会教她一种特殊的读写方式。四川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学校。但是她母亲告诉我,伊莎白曾经说过自己想回到中国来,或许可以教中国的盲人孩子们。”
“那可太好了!”我叫道,指着下面的学校宣布道:‘她可以在这里教,我还可以帮她。’”
白牧师开心地笑了:“我一定告诉她。”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直在想白牧师将要踏上的旅途,将要乘坐的小舟、大船和铁路。我看着月亮沿着一条美丽的弧线一点一点巡过夜空,一丝睡意也没有。
夜深了,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机械声。那该是白牧师,显然他也没有睡着。我好奇那是什么声音,想着也许他又在用新工具画更精美的设计图。
白牧师的房门开启,看见我过来,他并没说话,只是向我笑笑,便又聚精会神地忙着案上的工作。
“您在画新的图吗?”我问,同时用目光寻找着大图纸。可是桌上并没有图纸,只是白牧师面前放着一台不到一尺见方的小机器。
他示意我走近些,解释道:“这是一种专门往纸上打点的机器。打上点之后,就是字,你可以用手摸得出来,就像这样。”他捧着我的手在纸上摸过去。的确,我的指尖触到许多小小的突起。我想那一定是一种特殊的、魔法一般的本事。
“伊莎白,她会读这个?”我问。
“她能学会的。我想先学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教她了。她现在什么都需要用手来做了。医生告诉我们,失去了视觉,触觉就会变得比常人敏锐许多。这就是上帝帮助盲人的方式。”
他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取了一只盒子回来。
“这是一只魔盒,”我对白牧师说,“父亲说这是成都一位身怀绝技的木匠师傅做的。人们可以把秘密藏在里面,但是得先想办法打开它。”我摸着盒子镶着棋盘般花纹的表面,告诉白牧师:“父亲说如果我努力练习,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凭着手感打开它。”
“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怎么把它打开,”我说,“我想把这个盒子送给您女儿做礼物可以吗?”
白牧师小心地把盒子拿在手上,审视着它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构造。盒子表面精致的纹理在烛光下映着几分神秘。
“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太贵重了,你的父亲也已经送过我们礼物了。”
我摇摇头,尽量做出成熟的样子:“我真的很想送给她。我觉着她一定会喜欢的,而且我自己也打不开这盒子。您说她的手指非常灵巧,也许她可以找到打开盒子的方法,然后再教给我。”
白牧师微笑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我们相处日久,也算是交心了,他看出我还有未吐之言。
“还有事?”
“我想给她,给伊莎白写封信。”我有些羞涩地说道。
“那好啊!”白牧师脸上透出兴奋的神情:“咱们正好一起用这台机器。”
“可是,”我顿了顿,努力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怕我的名字太难念,她会记不住的。学校里的加拿大牧师们总是把我的名字念错。”
“你想要一个英文的名字?”白牧师柔声问道。
这事我其实想来已久,却未敢说出。清末与日后的民国毕竟不同,而四川地处内陆,这名字与衣冠还未见西化。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白牧师虽是西人,却有一个优雅的汉名,而我想着日后若是去了西洋,要是有幸能见着他的女儿,没有个好听的洋名岂不尴尬。这虽是小孩子没见识的乱想,却是堵在了心里,此时恰碰上了这机会,就说了出来。
也不知白牧师自己是否想过此事,他似是没费什么心思便说道:“有了,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
说话间,他的手指在机器上动了起来。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按下,机器发出“咔”的一声,四个鼓起的圆点呈现在纸上。
“这个是‘g’,”白牧师解释道。
接下来,他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中指同时按下,又是“咔”的一声,这个是“e”。左手食指和无名指加上右手的中指,这个是“o”。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加上右手的中指,这个是“r”,接下来又是“g”和“e”。
“好了,就是这个名字george—乔治”打完字,白牧师停下来。他的手握着我的手,轻声说道:“你闭上眼睛,自己试试?”
合上双目,却也并不是一团漆黑,灯光透过眼皮变成柔和的橘黄色,给人一阵暖意。白牧师的手引导着我的手,抚过纸面。那感觉,或是该叫刻骨铭心。每个点字在指尖下滑过,新鲜被压出的纸边硬朗而挺实,触感鲜明,直至人心。此时,我与伊莎白虽未曾谋面,却觉着在盲文点字的触碰间,仿佛神助般与她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