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监控
蝉埋在树荫里长鸣,长风卷地,刮得树叶直响。
谢识觉得周遭一切都安静极了,连着大脑一片空白。
四目相对。江寓扬眉,表示疑问。
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他冲某个阴魂不散的东西短促笑了下,礼貌十足地问:“帮个忙?”
谢识眸色如点漆,阳光下有十二分清亮通透,肤色也白,不仅不显狼狈,若是高明等人在此还要夸上句赏心悦目。当然,抛去这匪夷所思的行为。
江寓显然是从理发店的鬼门关走了一遭,顺出了个干净利落的寸头,整个人的气质于昨日截然不同,在炎炎夏日里晕出了几分冷调。
他目光扫量,眸光里涌上点戏谑感,似是真的考虑起来要不要答应。
谢识略有失神,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垂在腿边的手指无意识蜷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咔”的一声响。
风呼啸而过,他听见对方说:“行。”
这节课是体育,两人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整整二十分钟。
体育老师是个长相硬朗的青年,名叫仲阅,肤色像是在非洲泡出来的,眼下有块疤,瞧着凶狠不好接近,且性情无常,为人最大爱好就是罚圈,一班人怕归怕,腿软归腿软,但并不妨碍私底下赠其爱称“灰太狼”。
灰太狼对于迟到这件事情容忍程度不高,对于迟到二十分钟则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跑吧,五圈。”灰太狼威风凛凛地小短手一指,自个儿带队练操去了。
谢识头不自觉往后扬了扬,顺着这个角度,从排中冒出来的人头高明脸上读出了八个字:爱莫能助,节哀顺变。
他干笑两声。
肩旁的人似乎有了点反应,他循着望过去,接着就见某活雷锋脸上明晃晃挂着条横幅,带着极为强烈的谴责意味——这你都笑得出来?
盯着他眼尾处滑破的痕迹,谢大冰川那股愧疚感涌上心头,十足客气地轻声说:“谢谢。”
江寓睫毛低俯,沉默许久。
“没事。”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喜闹而好动,即便是江寓谢识这样话总不是很多的人也一样,五圈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瞬光阴,像是在长得看不见头的街道上慢慢悠悠地走到尽头。
下课铃打响,楼上楼下顿时人声鼎沸。一片喧嚣声中,谢识感到有人从后面跑过来勾住自己的脖子:“识哥牛逼!”
他一顿,无意识低眼看了来人。身旁人是高明。
他不自觉地偏开了脑袋,趁着弯腰捡外套的功夫挣脱束缚,顺口问:“便利店在哪儿?”
“啊,你问这个干嘛。”高明脸上有一瞬空白,又迅速填充:“啊,我傻了。学校里有俩,宿舍楼底下那边有一个,不过挺远,相信识哥你现在也不想去。还有一个的话,我想想,哦对,喏,在那儿呢。”
他话里带着不熟悉,谢识皱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其地不远,就在操场边上,灰色的外墙上镶着面玻璃门,头顶上空空如也——没有招牌,甚至连门上墙上的指示贴都没有。这排面,在云中一派招摇的花花绿绿建筑物中显得尤为低调,甚至有些许寒酸。
谢识眯了下眼,道过谢后拔步往那边走。
谢识推开玻璃门,铺面而来一股浅浅的木檀香气。
老板生的和蔼,见客人来来手中茶水晃了三晃:“哟,小朋友,要点什么啊?”
谢小朋友硬邦邦道:“两杯水,创可贴,谢谢。”
“呀,受伤了?”老板将东西递到他眼前,并不见外:“哪儿啊,严不严重,要不要我帮个忙?”
“不用。”谢识下意识拒绝,拿上东西后沉默两秒,补充道:“不是我。”
“哦,帮好朋友买的啊,”老板笑眯眯的:“那跟你好朋友说,没事常来,我就喜欢热闹。”
这对话气氛很怪,谢识咀顶着个“好朋友”思虑半晌,没否认:“嗯,知道了。”
“哎,慢走啊。”
谢识出了门,临走了十几步,忽然转头看了眼招牌。
门上挂着块木板,上面零零碎碎嵌着些铃铛,推门拉门或刮风下雨,叮铃铃作响,活跃得很。上面黑黑细细的“热云”倒显得格外不起眼。
他轻声默念了一遍,收眼。
班里依旧是那份难有的诡异。谢识回到座位,后排的某大少正在低头补觉,依旧是熟悉的脖子倒立式睡姿。
他眸色漆黑,垂着扫量许久。
手里的东西分量很足,存在感很重。
现在给他?
顺便道个谢?
说什么?
谢谢?
没新意。
况且自己已经道过谢了这样做会不会很多余?
那说什么?
谢识喉结滚了滚,目光幽深。
他也没想到客套的一句真的有回应。
这混球心善如章大佛,根本不见外。
还真的就一撸袖子一拉裤脚,跳进草坪里帮他找起来了。
关键是——
手机还!是!人!家!找到的!!
江寓显然就是从小在泥地水泥地木地板土地里撒泼打滚野惯了的那种,真干起来又疯又不要命,挖掘机一般直线穿梭,最终在某个阴沟旮旯里摸出了他的爱机。
还顺手抹了两把,递到他眼前。
江寓的眼珠颜色在光下极浅,看人似乎也只是极不经意的一瞥,悠长地就像巷子里藏下的旧故事,笑时就有些神采飞扬的味道。
活雷锋很礼貌地说:“不用谢。”
“……”
草木摇曳,周围的一切欣欣向荣,浸润着生命的光泽。
谢识心下像被什么撩拨了一下,万籁寂静。
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正分神间,身后猛地冲来一人:“谢哥快让开!”
谢识一滞,迅速回头,只见来人贺子苑抱着一个外星人头套,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身后的那一群人,正鬼哭狼嚎地往这边飞奔。
显然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高明两条长腿支棱地很快:“识哥拦他!”
仅一秒,谢识就在“看戏”和“冷眼旁观”中理智地做出了决定。
贺子苑心中希望的火苗正熊熊燃烧呢,感恩戴德做牛做马的腹稿都打好了,下刻却见他准备认作爹妈的救命稻草身子往后一缩。
“别!哥!!!”
呼喊声撕心裂肺,谢识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睁眼,谢识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是贺子苑无奈惊恐交织、无限放大的脸。
兵荒马乱。
一地狼藉。
黑暗中,谢识回忆了一下,身子倾斜后,似乎向后翻转了一下,然后……
然后什么来着?
“你打算趴多久?”这声音有力紧劲,困意十足。
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眼前的人近在咫尺,桃花眼困倦。
而自己,正没了腰一样地瘫在人家的桌子上。
来自少年人的气息在周围迷乱。
谢识下意识说了声抱歉,十足优雅地起身,转身前下意识松手。
等反应回来,东西已经长脚,自己跑到人家跟前去了。
上课铃如约而至,贺子苑终于从一群人的打击报复群殴中解脱,他青脸红眼,顶着额头一块紫,抽抽噎噎地跟谢识诉苦。
谢识并没有耐心应付,随便地点着头。
“习惯就好。”
“……”
贺子苑沉默了一秒钟,最终决定转头找江寓哭。
江寓神色恹恹,手里拨弄着一块创可贴,看上去并不走心。
“没事找事。”果然,只听了个开头,他就没忍住点评。
“……”贺子苑忍无可忍:“你个大男人不是天天吹自己是个爷们吗!不就脸上刮破块皮,至于贴这么块娘们唧唧的东西?!”
说完,他似乎并不觉得这可以完全泄愤,又狠狠地将那块小熊创可贴夺过来,仓促扫眼没找到自己的垃圾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扔进了自己同桌的垃圾袋。
“不!用!谢!”
他怒气滔天地转过头,却对上了谢识黑如锅底的脸。
江寓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了半天,火上浇油般地说:“忘了说,你同桌给我买的呢。”
世界真他妈小。
贺子苑嘴唇张了合合了张,半天一个字音没喷出来。
谢识眸光又往身后扫了一眼,后者似乎很愉悦,连着困意都被冲淡,眼角那点血迹凝结,凝成一块。
冰箱很累,不想说话。
他一言不发地趴回身子,拿起笔抠题。
他人除了性子冷不爱说话,其他都特别好,班里人对他印象都挺好。
贺子苑亦然,对于这位可以给自己免费作业抄,还会讲题,尽管个人话少,讲的简略,导致自己狗屁听不懂吧,但对比后位讲一题扯天扯地的实在好上百倍的神仙同桌,他奉若神明,此刻哆哆嗦嗦地细声求饶:“对不起啊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知道……”
谢识没生气,对于旁边这位不知者不罪也没有火气,只是莫名地,不想说话。
怎么说呢,有种什么东西落空的感觉……
俗称失落。
但失落什么呢,本人搜肠刮肚,肠汁都要榨出来了,也没榨出来个所以然。
反正就是不想说话。
谢大冰川不想说话的时候十二分冷漠,周围直降二十摄氏度,大有六月飞雪之势。
周围一切声音他都听不见,别人晃他摇他他也没感觉,再不耐烦了就招来一句滚。
但今天,谢大冰川连滚字都不想说。
贺子苑不明所以,连哄带饶地求了半节课,颗粒无收。
后座那位也笑了半节课。
像是笑够了,他忽然甩了甩水笔,戳了戳前面的人:“喂,谢同学。”
谢识岿然不动。
“谢同学——”
“……”
他低笑,锲而不舍地道:“谢识?”
谢识下颚线不易察觉地绷紧几分。
“谢识。”
“谢识?”
“谢识——”
教室上方的监控器闪着红光,滴滴几声。
江寓置若罔闻,手上嘴上都不停:“谢小同学?”
谢识脊背绷紧,像是上弦的箭,腰往前收。
身后的人不正经,扯着调子又道:“谢小同学——”
“不是,买来就让我自生自灭啊?”他嗓音带笑,话里带着少年气:“不搭把手给我贴上?”
“……”
沉默。
谢小同学似乎想说什么,嘴唇松动。
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许是忍无可忍,头顶的监控器滴滴滴抽了十几声。
“安静!”
章际咬牙切齿的声音浸着痛意,从头顶轻飘飘落下来。
“江寓!谢识!你俩给我注意点!!!”
一声惊雷,炸在高二一班五十人耳边。
谢小同学饶是五感皆闭,也能清晰感知到四十八道令人窒息的目光齐刷刷扫射过来。
“……”
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