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火车
临近期末,大家都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宿舍里每个人还是各走各路,早出晚归,基本上碰不到面。他们各自都有私密的自习据点,有的喜欢去图书馆,宽敞明亮,一大早上就到门口排队抢座。有的喜欢去教室,大小教室任意选择,位置多不用抢。不过这些地方子祥都不喜欢去,就算偶尔去他也是挑着偏僻的角落,他不爱凑那个热闹,他就喜欢呆在宿舍里,躺在床上默默看书复习。
考完最后一科,子祥就冲回宿舍抓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往北京西站飞奔而去。这一刻他期待已久,至此,他已经离家有5个月,还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长时间,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回家更能激动人心。他想念家乡温暖的气候,想念酸酸辣辣的家乡菜,期待和同学朋友们聚会,总之一想到要回家,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不由自主的活泛起来。
下午五点一刻列车启动,这座城市缓缓向后退去,从这到省城的火车一共要42个小时,三千多公里的行程。子祥买的是硬座,学校统一帮订的学生票,只要180块钱,他自己曾尝试去火车站买卧铺票,可就算早上5点就排队,一开售这卧铺票就全卖光了。机票太贵,最便宜也要一千多,他舍不得花这钱。没办法,那就只能坐着回去,他还没有坐过火车,也想体验一番,42个小时又怎样,只要能回家他就开心。
春运的班列挤到让人怀疑人生,一截车厢118个座位,最终挤了大概200个人,过道、车厢连接处、卫生间全都是只买到站票的乘客,不管是人还是行李,见缝插针的塞满一切可用空间。回家的喜悦写满每一个人的脸上,有些人刚刚在候车室还满脸焦急,现在一上火车就立刻露出了轻松愉快的表情,仿佛此刻就已经到了家一样。
坐定之后,陌生的乘客之间还保持着沉默,只有几位侃爷一上车就唠个不停,他们嗓门亮,语调高,情绪激昂,嗑着花生瓜子,喝着老白干,向众人讲述着自己如何走南闯北,又如何见多识广。在他们的感染下,大家也开始相互攀谈,拿出水果零食相互分享,消除彼此的生疏感。子祥不善言谈,多数时候就微笑着听,听大学生畅想未来,听打工者说苦累,听男女谈婚论嫁,听年长的讲述过往。这群人口中的生活多少透着些不易,背井离乡、吃苦受累、省吃俭用、入不敷出成了他们的共鸣。子祥深有同感,因为他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虽然他没有像他们一样的经历,但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又何尝不充满了艰辛。听着这一群人的心酸史,子祥庆幸自己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小时候那种优越感和自命不凡再一次席卷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以后的路注定要比他们更加平坦,拥有比这一截车厢所有人都更美好的未来,他不会跟他们一样受苦受累,因为他跟他们不一样。
夜渐渐深,车厢里开始安静下来,“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在此时格外清晰,窗外一片漆黑,天上找不见月亮,偶尔闪过星星点点的灯光,模模糊糊照出村庄的模样。这趟列车满载着这群在外打拼的游子,驰骋在华北平原广阔而平坦的土地上,日夜兼程,一路向南,就想着让他们赶快回到那魂牵梦绕的家乡。
子祥睡不着,这直愣愣的座椅高过了头,靠久了脖颈生疼,不靠身子又没个支点,坐在座位上简直就是一种酷刑。凌晨1点,他眼皮开始打架,撑不住就闭上几分钟,迷迷糊糊之中全身的酸痛让他又醒了过来。狭窄的空间,伸满了胳膊腿,实在是找不出一点多余的空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过几分钟换一个姿势,无论怎么换都不舒服。这硬座,硬座,还真的是硬着头皮坐。而那些站票的就遭了罪,或是站着睡,或是坐地上抱着膝盖睡,或是趴在行李箱上睡,狭窄而拥挤的过道上全是歪歪扭扭,缩成一团的乘客,一直挤到了车厢连接处的厕所里,在里面不要说睡,光那味道就够他们受的了。最舒服的要算那些钻到椅子下面呼呼大睡的人,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干净不干净,座椅底下最宽敞,只要能躺着就行。在这火车上,子祥最怕的就是上厕所,尤其是晚上,过道上满挤满了乘客和行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些人都已经打起瞌睡,子祥实在是不忍心叫醒人家,能跨就跨过去,跨不过就只有拍拍人家肩膀,对方睡眼惺忪的看他一眼,挪动身子让出一条缝,这才勉强挤过去,从座位到厕所只短短十来米距离,硬是走出了一种跨越千山万水的感觉。
这一夜,子祥就基本没睡,迷迷糊糊,晕晕乎乎的熬到天亮。经过一夜的折腾,每个人都显得憔悴,男的头发油了,女的头发散了,眼睛肿胀了,黑眼圈出来了。厕所排起长队,里面的不紧不慢,外面的十万火急,有几个女的手里抓着纸,急的直跺脚,门敲了又敲,喊了又喊,门就是不开。对于里面蹲着的人来说,也不得安宁,本来上厕所就是件不能催的事情,好不容易轮到他,他总不能拉到半道就憋回去,所以越催就越来得慢。唉,厕所内外都是地狱,一门之隔皆是折磨。
饭点,人们拿出各式各样的干粮吃了起来,泡面香肠、馒头咸菜、汉堡炸鸡、面包牛奶,什么样的都有。最可气的是卖盒饭的小推车又来了,那胖胖的乘务员卖力的推着小车,脸上脖子上挂满汗珠,嘴里不停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本来就已经挪不开脚的过道硬是被这推车劈开一条路,就跟摩西权杖一挥,大海立即分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样。子祥为了少上厕所就尽量忍着喝水吃东西,他也实在是吃不下,车厢里复杂的空气让他难受,尤其泡面盒饭的味道让他反胃,他侧着脸朝向窗户一边,支着手捂着口鼻尽量降低呼吸的频率。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他就咬上一口面包,再喝一口水,一整天就这么熬过去。
这车厢里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就好像裹上了胶水一样,变得黏腻,龟速前进。此刻,人们已经没有多少兴趣和精力再聊天,该说的该聊的都已经翻了个遍,再也聊不出多少新鲜东西。他们倒西歪的靠着趴着,看看窗外,又看看彼此。
窗外平原褪去,山川袭来,隧道越来越多,忽明忽暗的光线变化晃花了眼。列车走走停停,旅客上上下下,然而车厢上的人还是那么拥挤,而此时旅程只行进了一半。子祥愈加感到烦闷,他没有多少话可以和别人聊,上车前买的一本军事杂志早已翻遍,再无其他可以消愁解闷的东西。他脑袋中反复回想着第一次坐飞机去北京的情景,干净卫生,体面舒适,飘扬于蓝天白云之间,最令他羡慕的是只用三个半小时就能到省城。要是有钱就好了,有钱谁他妈还来挤这破火车,遭这罪。钱,怎么又是钱,凭什么钱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有钱可以吃香喝辣,没钱就活该吃苦受罪。这个社会历来倡导善良、勇敢、勤奋、努力,然而现实却从来不因一个人有这些品质而给与特别的关照,而只看你有没有钱,有钱就能行动自如,没钱就寸步难行。有的人作恶多端,大敛不义之财,为富不仁,照样名车豪宅、山珍海味的享受着。而更多的人就像现在这群挤在春运火车上的人一样,割舍一家老小,背井离乡,辛勤劳作,踏实本分,流汗流血又流泪,结果连一张卧铺车票都买不起。想到这,子祥觉得这世道就是有一些不公平。
又熬过漫长的一夜,早上七点,火车终于进站,走出车厢的那一瞬间,子祥仿佛获得重生一般畅快。也是从这一刻起,他就对坐火车产生了阴影,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以后再也不挤这人间炼狱一般的铁皮罐头。
出了火车站,子祥立刻打车赶往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回家的卧铺车票。
晚上八点,卧铺车准时发车。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天都还没亮,车就进了小县城,子祥在迷迷糊糊中走下车,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