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
连萦大吃一惊下意识躲到身边破损的矮墙后,蹲好后转过身,贴着墙面只敢露出一只眼睛。
那一排整齐的白衣青年手持长剑,足步若浮,眉间凝着严肃庄重之意。他们凌凌的目光一扫,便如平地起惊雷,将暗处藏匿的生灵通通迫显露了出来。
青年周身环绕着淡淡的光晕,呼吸吐纳间灵气四溢。
连萦瞪圆了眼,这样装束的人,难道是修士?
若是修士的话,那就是鹿吴山上的惊弦宗。她垂眸,指尖扣在石缝中,心下思忖难道这些修士是下来帮忙的?若是这样,或许他们还有救。
话本中说,仙人一个小小的法术便可医死人活白骨。
修道之人向来隐居山中,连萦还从未见过真的,不免好奇,探头看了好几眼。
荷包中定风珠传来咕噜咕噜水波翻腾的声音,她看着眼前积水慢慢退去,漫天柔和的光芒。几位修士从光芒中走出,齐刷刷地拔出身侧长剑。
一人嗤笑:“李师兄,解决那么几个凡人,犯得上拔剑吗?”
李诫不言,那个人继而道:“若不是藤知白那小子制造这个麻烦,我们也不必耽搁了自己的修炼。”
连萦赶紧收回目光,她在脑中整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只觉得浑身一阵犯冷。
方才那位修士所言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不是来救助的?
还有那句“若不是藤知白那小子制造的麻烦”,难道芙蓉镇的水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连萦不禁想,修士神通广大,拥有通天术法,更别提那些修炼至一定阶级的了,那就是个半仙。何苦跟他们这些寻常人为难。
她还想再窥探几分,忽然听闻为首那人清冷的声音:
“好了,自此分散开,一旦遇到生灵,只要有气息,一律斩草除根。”
连萦止住,浑身即刻僵直,动弹不得。
她俯身,往地上僵硬地爬了几步。伸手扣住一土坡,指尖深深陷入湿泥之中。
还有那么多人在祠堂,该怎么办?凭自己一己之力根本没有办法抵抗那么多修士。
连萦爬起身,奋力往祠堂跑去,身侧树木高楼寸寸恢复,连同脚下的污泥也变换平整。
还未靠近祠堂附近,一阵白亮的弧光急速扩散,拦腰击地她在地上足足滚了几里,直到失去了意识,晕倒过去。
一声吱吱呀呀的鸟声停在头顶,连萦睁开双眼,入目便是层层的树枝阴翳,一群乌黑色鸟雀惊到四散而飞。
她愣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爬起身。
跑了几步才发现一道河水分隔了两岸,连萦站在河畔,对着起浪的河水中的倒影,意识到自己满身泥泞,衣衫更是破烂不堪。
草鞋被磋磨地断了筋,索性被她脱下来扔进来水中。
隔着硕长的河道,她看着远处那座被云雾弥漫的山,山脚下那是她的家,那是自己和家人生活过的地方。
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却已经不似从前了。
心中愤恨,悲哀,苦痛交杂在一起
连萦的背脊一寸一寸弯下来,腰侧那串里正从祠堂屋檐取下的木铃写出裂纹,“铛”得一声四分五裂。
倒映着重重山脉的水面之上,乳白浪花层层叠过,被“扑通”一下豁然打破。
河水漫过嘴唇,鼻尖,无数景色融化消弭在头顶,连萦挣扎了几下,脖颈一伸慢慢沉下来。
她吐出一串泡泡,过去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一帧一帧放过,她跟爹娘一起,跟连玉和连花在一起。每年生辰,阿娘都会给她下一碗长寿面,阿爹会亲手为她扎一个兔子灯,一个又一个被她藏在床底。
同她交往过的芙蓉镇百姓,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眼前闪过。
在即将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缕淡淡的光华从荷包中钻出,编织成网将连萦包裹住。
连萦呛出一口污水,直到感受到手下温润的触感才从混沌的意识中走出。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直到两滴灼热的眼泪砸下,晕开了上面的污渍。
有东西透过荷包的布闪出光亮,连萦从荷包中掏出那颗宝珠,只觉得烫手。
她不禁呢喃:“你救了我两回?”
这是一片寂静的山林,除了鸟雀扇动翅膀和风吹树枝的声响以外再无其他。
衣衫破烂,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肤,还有一道横过腰肢,触目惊心的红痕。
那一道光竟然将自己击到这陌生的地界,连萦心中闪过一道惧意,隔着那么远尚受得如此重伤,祠堂里的人
原来,依那些修士之言真的要将芙蓉镇夷为平地?
为什么为什么?连萦抬起泪眼,不是说修道之人都有怜悯众生之意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手中滚烫的珠子一滑,从掌心滚落,沿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痕迹滚去。
连萦心弦一颤,弯着腰追过去,却见那珠子里面的水波如同沸腾一般飞溅,里头的世界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她伸出双手去拦,珠子却滚入草丛中的一个小洞中。连萦正要俯身去看,珠子却被顶了起来,下方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它抱着珠子从地洞里钻出来,黑亮的眼珠直直盯着连萦。小东西如耗子一般,却生着一双鸟一样的翅膀,是不是扑闪一下。
连萦讶然,这是一只寓鸟。
“把东西还给我?”她小心翼翼伸过手。
寓鸟黑亮的眼珠动了一动,就像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钻回地洞中。
“唉——”连萦反应不及,扑了个空。
心下懊恼之际,耳畔一道清冷微微带着些笑意的声音闯入,似夹了些携雨带雪的风。
“茕茕,真没礼貌。”
连萦抬头,看着那只寓鸟从地洞里蹦出,一跳一跳落到一个肩头。
一身青蓝色广袖直裾长袍映入眼帘,满头青丝只用一根银簪简单束起,额角处两条细细的发丝经风摇曳,显得雅致其中又不失风流逍遥。
那是个极为俊俏的男子,面色白皙如玉,墨眉星眸,花瓣似的唇瓣弧度优美。他懒散悠然,像是虚虚倚靠着什么东西,眯眸带笑,眉宇间更添妖冶。更显明的是那颗酒红色的眉上痣,让人见之移不开眼。
连萦下意识后退一步,吞咽了一下怯声道:“你,你是谁?”
男子伸手拎起肩头的小寓鸟,提溜在手里,轻飘飘道:“这枚定风珠本是我物,在你手里待了那么久,就不还给我了?”
连萦愣了一下,道:“那明明是我”是我在那间破庙的神像下拿到的。
“您就是那位什么什么神仙?不是,仙君?”她把话吞回去,眼睛一亮想了半天声音加重了些。
青曤抬了抬眉梢,不置可否。
她努力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破败的塑像相重合,“您的宝珠两次救了我的命——”连萦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头。
见她如此认真,青曤脸上有些挂不住,继而道:“是你想要自戕,那傻珠子才冲出来保护你的。”
连萦抬头,蹙眉道:“我没有自戕,我没有想过自戕”
哪怕父母亲人不再,故土覆灭,她也没有想过了结此生。
只是不知道为何,走到那河畔边时,身子不受控制便跌了进去。
茕茕从青曤身上跳了下去,在连萦跟前嗅了嗅,又跳回青曤肩头,悉悉邃邃发出声音:“主人,是符咒。”
青曤嘴角扬起一抹怪异的笑,喃喃自语:“自诩光明伟正,却用这种下三滥的符咒。”
“什么符咒?”连萦抬起一双尚懵然的眼睛,倏地想起鹿吴山的祸事,赶忙有往地上磕了一个头,泣诉道,“求仙君救命,鹿吴山”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却如云雾飘散而去。
“姑娘,姑娘?”
一道阴影在眼前晃过,连萦恢复清明,却见眼前一个陌生的少年弯着腰鸟雀似的眨着眼。
她手撑着地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一圈,方才那一人一鼠通通不见了踪影。
少年一身短打,头发冠起梳成马尾,腰间拴了一个七宝玲珑袋,外加系了一圈铜钱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姑娘?你怎么了?”他也学着连萦的模样看了一圈,也没觉察出什么奇怪的。
连萦肩膀一缩,双臂环抱有些谨慎道:“你是谁?”
少年爽朗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介绍道:“在下孟槐,是个捉妖师,且看我这身上装束,便知我所在方圆百里都不敢有一妖物作祟!”
瞧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连萦放下了些警惕,仍是执著问道:“你方才可见过一个仙人,还有一直寓鸟?”
孟槐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回道:“未曾啊,我只远远瞧见你一人。”
“怎么会这样?”连萦低头喃喃,刚才明明出现一个人,拿走了定风珠,还生称自己自戕
孟槐瞧了她一阵,忽地凑上前上上下下嗅了一下,蹙眉道:“妖气?”
“你身上有妖气啊,”他单膝跪在地,一手搭在膝盖上,思索道来,“说不定方才你是遇到了什么妖物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看见连萦面露惧色,他轻松道:“你别怕啊,遇见我就没事了。”
孟槐站起身挺直腰杆,特地露出身上的铜钱,
“我可是一顶一的捉妖师。”
“妖?”连萦半梦半醒,方抬眼,却还是一脸苦色。
孟槐蹲下身,认真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连萦愣了一下,眼角倏地滚下一团热泪,忘了伸手去抹,便直直落在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