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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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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萦猛地抬起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下巴抵住膝盖不知呆了多久。

    天边一抹晚霞血红,下方徘徊着四散的雁群。日头渐落,浮云上升,悄然织就一卷凄凉的寂静。

    小风悠然,携来如海水的咸腥。

    檐上悬挂一串木质风铃,风铃经风发出接连不断的响声。连萦如梦初醒,想要起身却双腿一软顺着台阶摔下去,吃了一口泥水。

    感受到手中的触感,她才意识到这颗从山上破庙里拿到的宝珠竟然还在手中。

    一道脚步声停在不远处,连萦赶紧爬起身,顺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往上看,芙蓉镇的里正正面色苍白地扶着门框。

    她追过去,那一小截台阶却像千里万里走得那样吃力。连萦感觉周围好吵,吵到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又感觉周围静到可怕,唯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里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像一具木偶。

    连萦越过他闯进祠堂,如目便是刺眼的白。

    满祠堂的人,约莫又几百个,通通被盖上了白布,露出来的脚被泡到发胀发白。

    里面的气味浓郁古怪,像是无数腐烂的动物尸体堆积在一起,还带着水的生涩、泥沙味。她愣了一下,转过身拼命地呕吐起来。

    里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知道连萦年纪小,又在外面发呆了那样久,定是没有反应过来,还不能接受这样大的灾祸降临。

    “连丫头。”他好心唤了一声。

    本以为洪水来的猛烈,连镇守百年的临仙塔都难以免遭摧残,整个芙蓉镇必将摧毁。连他自己也顿感遭此一劫时日无多,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一个全须全尾的丫头。

    连萦露出来的胸骨剧烈起伏着,面如土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连丫头,”里正哽咽了一下,“好好的,丫头。”

    祠堂里没有哀嚎声,没有为他们哭的人。

    里正见她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指引着她走到四具白布盖着的人附近。

    “好孩子,送送他们。”

    连萦的目光落在那自己亲手系的麻绳上,四个人的胳膊连在一起就像紧握的手,不曾放开。

    阿爹阿娘盖着的布大些,连玉和连花盖着的布小些。

    她的指尖往前伸了伸,一片沉默着,白布下的小人儿好像动了一下。

    连萦瞳孔一亮,咚得一声跪下去,俯过身,揪住那盖人的白布惊叫道:“他们动了,他们还有救,里正你看啊,他们还活着呢——”

    她握了握那冰凉的手,忽地哽住。

    那一片白就像海上泛起的白色浪花,倏地翻涌起来。水灌进她的鼻腔,耳朵还有口中,教她不能呼吸,无法挣扎。

    里正看着一直呆呆的女孩忽然崩溃大哭起来,也忍不住抬手拭泪。

    惊弦宗晨钟迟钝地敲着,雨后的太阳毒辣,没有树木阴翳的阻挡,直直地刺伤在人的背上。

    藤知白被晒得几乎没有了知觉,欲昏厥之时感觉一片凉意移在头顶。

    李诫淡淡道:“师父让你进去。”

    藤知白膝盖一软差点摔下去,好不容易站稳,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他私自用地藏心决引来天雷,造成鹿吴山大水,死伤无数。此事性质如此恶劣,师父正在闭关,却因此事提前出关,自己作为始作俑者,严惩高低是躲不过了。

    看着藤知白那样难堪的脸色,李诫皱纹深了几分,收起纸伞:“知道错了好好接受惩罚便是了。”

    他知道藤知白心里到底在担心什么,鹿吴山引来天雷,造成大水,必定会引起三十三重天上的神鉴司的注意。到时候别说藤知白一个小小修士,连带整个惊弦宗都脱不了关系。

    这些年惊弦宗好不容易才得以在仙门百家中有几分名气,出了几个天赋极强的修士,若因此事断送前途,不是藤知白一人能承担的。

    李诫转过头,看着那扇鎏金嵌玉的门,门侧花柱烟雾袅袅,一道灰色地毯直铺进去,从外面看进去只一片虚妄,唯有亲身走进去,才得以窥探真清斋几分。

    或许不用师父说,他已经明白师父的意思。

    藤知白战战兢兢走进去,那虚妄破开,从中压来万千灵力。

    灵力击向膝盖,他猛地跪倒在地。

    “师父”他低垂着头,挤出一句话。

    “你还知道错了?”那声音似乎从虚空中来,由远及近在耳畔环绕,空灵无比。靠近之时又如万千箭矢,四面八方刺入筋脉,震得人脑壳嗡嗡直响,“我真是太纵着你了!”

    藤知白感觉自己膝上一痛,好像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顺势摔倒在地上。

    他知道这是师父的责罚,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巨大的力量束缚着他的双手双脚,疼痛又驱使着他想要逃脱,且陷入在犯下大错的恐惧中,藤知白内心挣扎着。

    这种矛盾让他一片混沌,丹田几欲溃散,修道这些年,还从未有过这样恐惧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藤知白才无知无觉地躺倒,映入眼帘的便是李诫一张清冷淡漠的脸。

    他一身白衣层层累下来,腰侧青玉透亮。

    “师父。”他持剑作揖。

    顺着地毯看去,高堂之上坐着一个不知年方几何的人,服青霜之袍,衣角镀成金封。那人远游冠固好的发髻一丝不苟,于袅袅雾气间徐徐睁开双眼。

    青丝间掺着几根银白的发丝,徒增风霜。

    此人便是惊弦宗两大长老之一的元侍仙,他膝下唯二的弟子便是藤知白和李诫。

    藤知白抬起头,浑浑噩噩道出一句:“师父,徒儿知错。”

    元侍仙叹气,偏过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似默念:“地藏心决,好好的在藏经阁放着,你既然要偷学,却只学个一知半解便出来卖弄。”

    他眉间凝出深深沟壑,“我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你师兄也是这样教你的?”

    “徒儿认错,此事跟师兄无关,是徒儿自己蠢笨。”藤知白小心翼翼抬起头,带着疑问,“师父,鹿吴山死伤无数,若被神鉴司”

    “混账!”

    元侍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淫威,他站起身,步步走到二人跟前。

    “你还好意思提神鉴司,地藏心决是上古秘法,一旦开启,必引得天雷降下,更不必说你这个半吊子。”他神色淡漠,转而看向李诫,道,“李诫,我与诸位长老商议,为防神鉴司追究,地藏心决一事务必要遮掩下去。这件事,就交给你,一定要滴水不漏。”

    李诫闻言心中一沉,他掌心血液回流,倏地冰凉下来。

    “是。”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元侍仙深吸一口气,徐徐点头,而后将目光复转向地上的藤知白,语气不善:“你,去闭关好好修习。消磨你身上这幅懒怠的习气!”

    等到师父的身影渐渐散去,藤知白才反应过来嗷嗷叫痛,拽着李诫的小臂勉强挪出真清斋。

    李诫紧握着手中的剑,抬头看着雨后一片清淡的天空,在他眼中仿佛日月倒悬,树影婆娑映在天际。

    明明已经知道师父会如何去做,自己也答应了,何必还在这烈日灼灼下强装呢?

    “连丫头?”里正拖着一条腿慢慢走到连萦身边,他手里端着一碗浊汤,往前一递。

    连萦揉揉干巴巴的眼睛,接过汤碗闷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她坐在祠堂的台阶上,背靠着潮湿的木头,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声响。一场大水,芙蓉镇几乎被夷为平地,所剩之人不过十几,身死之人更不胜枚举。短短一刹那,许多人已经阴阳两隔了。

    里正哀叹道:“待积水退去,便送他们去入土为安。”

    他心里觉得连萦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骤然遭此横祸,家人无一幸免,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是件正常的事。他作为里正,同样也是大人,一个镇子里住着这么多年,现如今更就是彼此的亲人,更要帮她好好的疏导安慰。

    “连丫头啊——”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若是心情不好便去散散心。”

    闻言连萦摇头,她浑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双腿好像在地上生了根。

    “伯伯,”她两只手相互拧着,“听说人死后会在人间停留几天,若是找不到熟悉的亲人,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的眼睛红通通的,话声带着一种欲言又止埋了下去,“他们没办法回家了。”

    里正听了她的话,心中一酸,忙捂住嘴偏过头去。

    他伸手摘下屋檐上那串木铃,递给连萦,道:“反正也无用了,你拿着,好让你爹娘弟妹他们能找到你。”

    看着里正微微佝偻的背影,连萦忽然发现自己掌心还握着那枚宝珠,是这枚宝珠在洪水中保了自己一命。

    是那位大仙救了自己?连萦已经记不住姓名,但是自己蒙受恩荫,不仅在那躲雨,还意外得了一个护身的法宝。

    不行,自己应当去还愿的吧。

    她将定风珠放在随身的小荷包里,握着那串小木铃就淌着水往山上奔去。

    街道上房屋倒塌,四处满溢着的都是水,这几日积水退去了大半,依稀能看清地上青石板的纹路。

    一道光华笼罩过来,柔和地镀了全身,连萦停住步子,忽然惊讶地发现,光华笼罩之处竟然开始慢慢变化修补,逐渐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她愣在原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渐近。

    排排如仙鹤一般的人腾云驾雾而来,所落地之处,潮水退散,恢复澄静。被折断的树慢慢直挺,枝叶蓬松,原本毁坏不堪的楼阁屋舍则重新伫立,桌椅窗棂,门前冒着热气的茶棚无一不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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