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昔楚庄王之霸也,以民生在勤箴其民,以日讨军实儆其军,以祸至无日训其国人。夫楚当春秋鲁文、宣之际,土方辟,兵方强,国势方张,齐、晋、秦、宋无敢抗颜行,谁能祸楚者,何为而急迫震惧如是之皇皇耶?君子曰:“不知其祸则辱至矣,知其祸则福至矣。”今日之世变,岂特春秋所未有,抑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语其祸,则共工之狂、辛有之痛,不足喻也。庙堂旰食,乾惕震厉,方将改弦以调琴瑟,异等以储将相。学堂建,特科设,海内志士发愤扼腕,于是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愈,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学者摇摇,中无所主,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敌既至,无与战,敌未至,无与安。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
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不佞承乏两湖,与有教士化民之责,夙夜兢兢,思有所以裨助之者。乃规时势,综本末,箸论二十四篇,以告两湖之士。海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
内篇九:曰同心,明保国、保教、保种为一义。手足利则头目康,血气盛则心志刚。贤才众多,国势自昌也。曰教忠,陈述本朝德泽深厚,使薄海臣民,咸怀忠良以保国也。曰明纲,三纲为中国神圣相传之至教,礼政之原本,人禽之大防,以保教也。曰知类,闵神明之胄裔,无沦胥以亡,以保种也。曰宗经,周秦诸子,瑜不掩瑕,取节则可,破道勿听,必折衷于圣也。曰正权,辨上下,定民志,斥民权之乱政也。曰循序,先入者为主,讲西学必先通中学,乃不忘其祖也。曰守约,喜新者甘,好古者苦,欲存中学,宜治要而约取也。曰去毒,洋药涤染,我民斯活,绝之使无萌枿也。
外篇十五:曰益智,昧者来攻,迷者有凶也。曰游学,明时势,长志气,扩见闻,增才智,非游历外国不为功也。曰设学,广立学堂,储为时用,为习帖括者击蒙也。曰学制,西国之强,强以学校,师有定程,弟有适从,授方任能,皆出其中,我宜择善而从也。曰广译,从西师之益有限,译西书之益无方也。曰阅报,眉睫难见,苦药难尝,知内弊而速去,知外患而豫防也。曰变法,专己袭常,不能自存也。曰变科举,所习所用,事必相因也。曰农工商学,保民在养,养民在教,教农工商,利乃可兴也。曰兵学,教士卒不如教将领,教兵易练,教将难成也。曰矿学,兴地利也。曰铁路,通血气也。曰会通,知西学之精意通于中学,以晓固蔽也。曰非弭兵,恶教逸欲而自毙也。曰非攻教,恶逞小忿而败大计也。
二十四篇之义,括之以五知、一知耻,耻不如日本,耻不如土耳其,耻不如暹罗,耻不如古巴。二知惧,惧为印度,惧为越南、缅甸、朝鲜,惧为埃及,惧为波兰。三知变,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四知要,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凡此所说,窃尝考诸“中庸”而有合焉。鲁,弱国也,哀公问政,而孔子告之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终之曰:“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兹内篇所言皆求仁之事也,外篇所言皆求智求勇之事也。夫“中庸”之书,岂特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而已哉?孔子以鲁秉礼而积弱,齐、邾、吴、越皆得以兵侮之,故为此言,以破鲁国臣民之聋蔥,起鲁国诸儒之废疾,望鲁国幡然有为,以复文武之盛。然则无学、无力、无耻则愚且柔,有学、有力、有耻则明且强。在鲁且然,况以七十万方里之广、四百兆人民之众者哉?吾恐海内士大夫,狃于晏安而不知祸之将及也,故举楚事。吾又恐甘于暴弃而不复求强也,故举鲁事。《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惟知亡,则知强矣。
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南皮张之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