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演皇极盲人利口庆初度同族生心
却说赵桂森砸了他娘的红碗,方才喜欢,不上几天,把他娘的十个碗全都砸完了。可是一样,从此日起,要末不摔碗,要摔非红的不要,家里没有红的,他便撅着嘴,不吃饭,不说话,奶奶没有法子,好在有的是钱,就叫人到城里碗店去买。
山东的地方,离江西又远,这红色磁器,本来不多,又且是极贵的,奶奶要桂森欢喜,也顾不得钱了,时时刻刻打发人到各店上去收买,或是托他代留,碗店里也都晓得了,因此格外抬高了价钱,奶奶只要有碗,也不计价,虽然赵泽长看了心痛,一来怕奶奶罗嗦,二来因为自己儿子,总要大富大贵的,也还不十分在意,所以装聋装痴的,张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由着他们瞎闹去。如是者却又过了两三个年头,桂森已是八岁,赵泽长就想请个先生教他认字,有人荐了一位姓史的,又有一位姓步的,又有一位姓童的,赵泽长自己外行,不敢答应,又去请教周先生,说是姓史的好,他住的地方,在宅子的北首,北方壬癸水,水能生木,是有益的。因此赵泽长就请了史先生,择日开学,先生看着东家财主,也想靠靠福,却很巴结,无奈桂森质地太笨,认了一个字,倒忘了两个字,又兼赵泽长夫妻护着,惟恐委曲了孩子,不容先生认真。先生起先一团好意,也就无处去用,也只是护着饭碗子要紧,格外随和,捱到了年,算了束修,又到别家去了。赵泽长只得又请一位,混了一年,也是如此。有时先生说了一句,桂森哭了进去,奶奶就要派人来说先生不是,好容易,三四年功夫,巴斗大的字,也认得了一担。赵泽长只是护着儿子,骂先生没有良心,误人子弟,幸而我的儿子是好八字,不怕的,要不然,真叫这般教书匠害死了。现在急也无法,料想总有一窍通百窍通的日子,因此就把念书的事,松了下来。
那年桂森刚刚十岁,赵泽长夫妻,都是六十一岁了,便趁着这个挡儿,请了几桌客,又把本家都请了来,坐在厅上,因为奶奶向来没有人缘,所以本家里,单只来了一班男客,女客是一个也没来。当时落了坐,摆上酒来,赵泽长先说了些闲话,跟着赞他儿子的相貌好,八字好,又叫人把一张单子贴在墙上,任凭众位去看,省得我说,这单子就是有名的周铁口周先生开的,他虽不是皇帝,却是金口玉言,从来不错的,你们别看桂森小,将来还要占他的光哩。本家里听了,也有同声夸赞的,也有默默不言的,其中有一位叫赵恩普,是个童生,与命理上也会嚼说几句,就忍不住,走到墙边来看,只见是张大红贴子,写着年月日时、伤官七煞等字,又有流年的甲子一大排,后面便是长篇一大段,写着命立子宫,天奎坐守,府相朝垣,又喜身居紫薇,左右辅弼,乃大贵之造,文昌化科,天才合命,主有子建之才;长生在命,天寿对照,主有大舜之寿;身临福德,又来福德,主有子仪之福。再查命宫,时德当权,天瑞对照,主福寿绵长;夫妻宫,金举高拱,吉曜居垣,主既美且贤,兼有内财,百年偕老;子息宫,同梁得地,续世朝宗,主有八子;财帛宫,天财到宫,母仓得禄,主千仓万箱;疾厄宫,解神照临,龙德会合,主壮健无厄;迁移宫,圣心普护,诸吉星回环拱奉,主居家出外,无不相宜;奴仆宫,有丰厚生意诸吉星,主多纪纲之仆;官禄宫,禄马同临,将星佩印,主居官极晶;田宅宫,三合六合,天仓人仓,主多恒产;福德宫,紫薇对照,天富居垣,主福寿延长;父母宫,日月双明,椿萱并茂;兄弟宫,大耗四废,独木无林。又查大限,幼年享有荫下之福,无灭无厄,功名显达;壮年一派吉运,名高斗岳,利满仓箱;老运更美,九重诏锡,百岁筵开,子贵孙荣,一门昌盛,可为欣贺等语。赵恩普看了一遍,笑了一笑道:“真是好命,也真亏他编派的,这可真是有一无二的了。”赵泽长道:“可也只有周先生能算得这样仔细,我这里有纸笔,你可要抄一张回去细细的看?”恩普道:“这么长的一篇,抄抄也费事,我也晓得了。”
泽长道:“你那里会记得许多。”恩普道:“记是记不得,不过百句并十句,十句并一句,一句并一个字,是好罢咧。”赵泽长道:“周先生说他算的命,从来没有差过,但愿他这个,也不错就好了。”恩普道:“听说念书还好,念到什么书了?”赵泽长倒不提防他问这一句,心上有点发急,勉强的回答道:“先生书房里功课,我却未曾去问过,可不晓得念的什么书。”
刚刚那位教书的先生坐在第五席上,听见这边说话,不由的嘻的一笑,上下嘴皮,动了好几动,想是要说话,又缩回去的光景。恩普看见,便顺着他走了过去,搭讪着问他名姓,又有泽长替他说明,是这里的教读先生。恩普随即承着上文,顺了过来道:“学生念什么书了?光景也好对个把对子,做两句小诗儿罢!”先生摇摇头,笑了一笑,也不回话。泽长一旁看见,心里颇不受用,急嚷着“我们大家干一盅罢”,这才把话岔开了。
吃不到三杯酒,奶奶早已打扮了桂森出来,叫他替老子磕头,就便替叔叔伯伯见个礼儿,桂森走到门口,站住了,再也不动。原来桂森长到十岁,从未见过陌生人儿,故此看见人多,他早呆呆的站着看,一步不肯动,后面抱红毡的一个老奶奶,推他上前,他只是不理,大家看见泽长的儿子出来,便大半站起来说“恭喜你”,也有抓瓜子的,也有抓花生的,也有抓水果的,纷纷都跑到桂森面前。其中却有一个冒失鬼,名字叫赵友道,走上来扯扯他的手,又去摸他的头,又要弯着腰去抱他,桂森就格外发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赵泽长大惊,连忙喝退友道,哄他进去,又端了几盘果子,交给老奶奶带进去,哄他不要哭,如果不成,还是砸红碗给他听罢。当时大家都觉得扫兴,赵友道也格外无趣,正打算借句把话走开,早听见屏门后头,骂了出来,大众听了发楞,说时迟,那时快,已到了屏门后了,这才听见骂的话,是那里来的野种,也来冒充本家,跑到人家家里,灌上些黄汤子,吃上些面,就应该鸦雀无声,悄去挺尸罢,又来混充什么伯叔哥哥的,我家里没有这些杂种,都给我滚出去,叫他小心着,我儿子做了官,一个个都要办他,不揭他一层皮也不算。大家听见,面面相觑,再看赵泽长,却坐着不动,冷洋洋的样子。赵友道早已按捺不住,也发了话道:“这真奇怪,又没有那个碰他,那个掐他,他不过怕目生,哭了,值得甚么事,就是我冒失,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你儿子做总督,做宰相,是周瞎子封他的,等到北京里皇上封了他,才算是真的呢。到那个时候,我就预备这层皮给他剥,现在还早,难道也可以预支的吗?”奶奶听见,益发生气,无明火足有一千丈高,一脚跨出屏门,戟手指着赵友道骂道:“你这个杂种,你还有理,你是那里的杂种,快快滚出去,我们不希奇你这本家,现放这儿子,要做大官,本来像你们这般少皮没毛的下流东西,算什么,你还强嘴,我今天就刷你两个嘴巴。”同坐的本家,早已动了公愤,一齐出位嚷道:“奶奶骂人,要分出个轻重,不犯着牵枝带叶的,老三得罪了你儿子,我们没得罪他,你说话也要放明白些。你儿子现在还没有做官,就是做了,也不能剥本家的皮,你放明白些。”奶奶益发大怒道:“我的儿子做大官,周先生算定的,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不是我说句小看你们的话,你们家里,没有镜子,尿盆子是有的,也拿出来照照,你们那模样,别说是没有做大官的,就是随便什么小官,也不配,好容易俺家里出了一个好孩子,你们不狗颠屁股的献些殷勤,反倒作践起来,可知道你们都是一班贱骨头,万劫不得翻身的。我同你们说开,从今后,你们不要到我大门里来,我也没有这些本家,咱们两罢开交。你们快滚到自己家里去,装 献尤グ铡0痴饫锩挥心忝堑淖弧!贝蠹叶际瞧叻叩模褂辛礁觯攵丛绫徽远髌杖白。蠹矣挚纯凑栽蟪ぃ赐廊艘谎痪湟膊凰担还茏糯籼蠹冶愕剿媲埃盗司洹袄洗蠖嘈涣恕!闭栽蟪ひ膊桓宜凳裁矗皇欠17蠹乙膊焕硭黄鸲己辶顺隼础u栽蟪ぴ诤竺妫萌菀渍趿艘痪涠圆蛔。裁挥兴偷酱竺拧
大家到了门外街上,一路谈谈讲讲,都气往上撞,道:“我们从前也就晓得这个女人泼辣,可不晓得这样,这可是领教过了。”又一个道:“他口口声声说他儿子是大官,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道:“是周瞎子替他算命,恭维他的,他就当了真,你不看见贴在墙上的红贴子,就是命单。”赵友道道:“怪不得,他口口声声说儿子做大官,原来是周瞎子说的,真正是瞎话。”赵恩普道:“我也懂得些,这个八字,并不见好,恐怕没有甚么出息。”又一个道:“有出息也罢,无出息也罢,倒是这位奶奶,怎么五十多岁的人,还会养儿子,这可不是奇事么?”
又一个道:“这事怕靠不住,况且五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一定艰难,听说这奶奶极是容易,一发动就生了下来,到了三天,奶奶已是满地乱跑,就算是他身子好,也还不至于此,况且一点奶没有,又安知不是那里抱来的呢?他别忙,我们慢慢的打听到破绽,我还要告他异姓乱宗呢!但是一样,我们今天约会一下,以后可是大家别上他的门了,要是有了凭据,我们大伙儿商议着办罢。”一路说着,到了三岔路口,各人分道去了。
如今单说赵泽长见奶奶把本家都骂跑了,心上也有点过意不去。正待数说,又怕奶奶蛮泛,只坐着不动。那知奶奶还不答应,又怪他不招呼孩子,如今是脸都吓黄了,可怎么好,这些混帐本家,以后可不许他们进来,况且我们又不靠着他,都是他靠着咱们,趁早割开,免得以后时常来纠缠。最可恨的,是那个小伙子,他竟同我顶撞起来,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你想我们这大官大府人家,可容得这般东西到这里瞎闹么。一时数说个不了,赵泽长也是听一句,答应一句,等到奶奶说完了,后头又把桂森送了出来,奶奶去逗着他笑,泽长才招呼人,把厅上收拾了,心上也觉得很对不住本家,但是惧怕奶奶,也不敢去惹是招非。果然从这日起,就同这些本家断了。光阴如箭,却早又是三个年头,桂森已是十三岁了。一本《三字经》,刚刚念完,还是一半夹生的,因为泽长过于溺爱,每天到书房里,不过一点钟工夫,上了两句书,念过几遍,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就得放学。过上两日,不是头痛,就是脚痒,又搁下来,先生又不许多开口,怕得罪了东家,东家还是屡次招呼先生,叫他带松些,怕委曲了孩子。有时先生也对东家说过一二次,东家总说是命好,不在乎一定念书,到了时候,自己就会明白的,所以先生也就乐得消闲自在。一日赵泽长坐在家里,忽然长工进来说,有一个人要见你,赵泽长道:“什么人?”长工道:“不晓得,问他姓什么,他也不肯说,说你大爷见了他,就晓得了。”赵泽长道:“是怎样的一个人?”长工道:“身上褴褛的很,同叫化子也差不多。”赵泽长满肚子想不起这个人来,只得慢慢的踱了出去,走到门口,耳边只听见叫了一声大爷,泽长抬头仔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