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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回 绕室发高谈奋将起诉 倾壶联旧好利可忘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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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多才今天被这些女英雄包围了,使出生平硬打软骗的法子,也不奈他们何,这一腔怒气,恨不能把脑袋砍下来,才透得出去。现在看到王北海站在一边,也用话来讥讽着,这就忍不住那一阵肝火了,于是瞪了眼向他问道:“你是什么人,敢用言语来冒犯我。我告诉你,我不是好欺侮的。”

    北海似乎是预备了一种步骤来说话的,扯扯自己的衣襟,依然是笑着,因用很和缓的音调答道:“贾先生,我认得你,我知道你是银行界的人,我决不和你斗口。我也许是好意,用话来提醒你。你若是要到我头上来找是非,那我就让了你,你说我怕你,也未尝不可。我希望你拿出这种大无畏精神去对付那班太太们吧。”

    说着,一阵呵呵大笑把右手抬着一扬,把身子一缩,就退到后院去了。贾多才站在过厅里,倒不免呆了一呆。不过他回想到北海来晚了的那句话,忽然明白过来,莫不是那位冤家走了。立刻跑到屋子里去张望时,哪里有人。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想,就连连拍了桌子叫茶房。茶房见月英走上楼去了,正觉得这事有些扎手。现在听了贾多才这样乱叫,就脸红着走了进来。贾多才手按了桌子,直跳起来,问道:“我的太太呢?”

    只这一声,却听到窗子外面,哄然一片笑声。他就两手叉了腰,瞪了两只大眼,向茶房望着。茶房低声道:“你太太到楼上蓝专员夫人那里去了。”

    他答复着还是很小心,直垂了两手,微低了头。贾多才道:“你到楼上去,把她叫了回来,你告诉她,这里是是非之地,我要搬开这里了。”

    茶房却不肯走开,低声答道:“怕是请不动吧。听蓝夫人说,就是怕贾先生要她回来,所以把她留着。”

    贾多才道:“难道她敢霸占人家的妻室不成?她若不把人送回来,我要请小西天里面的客人出来,和她讲一讲这个理。”

    茶房回头看着窗户外,就走近了一步,低声道:“你是我们的好客人,你老待我们茶房也很好,我们不能不顾着你,那蓝夫人就因为前天得罪了全饭店的人,今天故意这样做女侠客,多这一回事。我听听这些客人的口气,大概都说蓝夫人做得不错。你若是和她讲理,恐怕你不见得会赢吧?”

    贾多才定了一定神,将下巴直藏到怀里去,忽然把头昂了起来,向茶房望着道:“他们那些女流……”

    茶房急得只将两只手乱摇,轻轻地道:“贾先生,你可不能这样乱说,他们的消息,灵通得很,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全知道了。”

    贾多才道:“他们也不是梁山寨上下来的,他们要是胡来,我就到法院里去告他们。”

    茶房笑道:“他们早就料到了你有这么一层,那蓝夫人已经说了,你若是告状,她就去当你的被告。你以为她们还怕事吗?”

    贾多才将桌子一拍道:“混蛋!你小看了你老爷了。你老爷什么大场面都看过,到了西安来,我会在阳沟里翻了船吗?谁告诉你的主意,教你用这些大话来吓我。混蛋!混蛋!”

    茶房一番好意,却不料引得他这样大骂起来,只得将身子向后连连退了两步,直退到房门口去。贾多才又拍桌子道:“还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出来,老爷全不含糊。哼!我若是拿出手段来,教你们认得我。”

    他虽是把话来骂茶房的,可是扬了脸朝着窗子,直把这话,隔了玻璃窗子,送到楼上去。茶房趁他一个不留神,溜到房门外去,看看过厅里,站了不少的旅客,都嘻嘻地笑着。茶房伸了一伸舌头,将头向前一钻,钻到茶房屋子里去了。

    屋子里的贾多才,却是越骂越起劲,在骂的当中,还不住地夸着自己是不怕事的。可是他尽管骂,并无人理会他,他骂完了,反是感觉到这旅馆寂寞下来。心里这就想着,他们对我,完全用那不理会的手段,那么狠毒,我若跑到楼上去追着要人,专员不专员,不必怕他,只是那些妇人们,不容分说,又打又闹,教人没有法子对付他们。可是不去追问的话,难道就让这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女人霸占去了不成?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当儿,只管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先是在床面前一线空地上,踱个四五步上下,后来不知不觉,把这地方放宽,由那边桌子角落,踱到这边床角落,仿佛这踱着步子的地方大些,心里也跟着宽慰些,就在这一点上,可以想出法子来。然而他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依然不知道要怎样着手。后来索性不想了,向床上横倒下去,把枕头叠得高高的,仰着身体睡觉。眼睛望了帐子顶幻想着那上面出了个美人脸,又幻想着不是美人脸,是个狮子头。停一会,那狮子又幻成了一副倪云林的山水了。自己忽然一转念道:我这人到底有些傻病,丢了正经事不去想法子,我当小孩发痴病干什么,于是一个翻身,倒了睡去,不去看这帐顶。帐顶是看不到了,一切知觉,也跟着消失了。等到自己醒了过来,桌子上已经放了一盏煤油灯,赶快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便见桌子上放了两张名片,一张是公安局人员的衔名,一张是法院人员的衔名,自己拿到手上看了一看,却不由得一怔。只管望了名片沉吟着,不能够放下。探首向窗子外张望着,却见茶房由楼上下来,于是向他点着头又招着手,茶房走进来,贾多才就摸着名片道:“有这样两个人来拜会我吗?”

    茶房道:“这两个人是去拜访蓝专员的,谈了很久的话,就打听贾先生在家不在家。我因为贾先生睡着了,不愿意惊动你,就说你老出去了,没有回来。他们也就没有说什么,各丢下一张名片,教我交给你老。”

    贾多才道:“可是这个人,我并不认得,他们拜访我作什么?”

    茶房微笑道:“他们是什么意思,贾先生你自己还能够不知道吗?我给你老打盆水洗脸吧。”

    说完了这话,他笑着一扭身子,端了脸盆,就笑着出去了。贾多才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这里面另有文章,心里就在那里忖度着,不要他们真干我一下子吧?人财两空之外,自己还要闹一场官司,这未免不值。于是坐在椅子上,将五个手指头轮流的在桌上敲打着,表示那镇静之中,还带一分愉快的样子。等茶房进来了,他还带了笑容,轻轻地唱着戏道:“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怎奈我的家贫穷,无计奈何。喂!茶房,西安城里,怎么除了听陕西梆子,就没有可以去玩的地方。”

    茶房放下脸盆,向他望了望,笑答道:“你先生今天晚上还去听戏吗?”

    贾多才道:“为什么不去听?这样一个女人,我不过一百五十块钱买来的,丢了就丢了,哪里放在我的心上。不过我虽不放在心上,社会上这样诈欺骗财的事,断不能容忍,必定要处罚她一下子,才免得社会上的人学样。茶房,你看我这种官司,还有打不赢的道理吗?但不知道那女孩子倚靠着什么,有这样大的胆,居然敢不回来。”

    茶房微笑着,没有答复,自走了出去。贾多才又站起来,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拳头,反在身背后,在屋子里打了几个旋转,一顿脚,自言自语地道:“打官司也好,反正我不能再受什么罚吧?”

    那茶房又进来了,手上可有一张名片,递给他笑道:“外面有一位新闻记者要见贾先生。”

    贾多才接过名片看了一看,踌躇着道:“我也并不是什么要人,新闻记者访问我干什么?”

    只他这一句话,门帘子一掀,一个穿学生装的人走了进来,取下帽子,向他点头道:“贾先生,我冒昧得很!但是新闻记者的职业,就是这样,请你原谅。”

    贾多才这就皱了一皱眉头子道:“交朋友总可以,不过兄弟是个买卖人,恐怕没有什么材料可以供给你访问吧?”

    访员笑道:“找新闻材料,不是一定要拜访要人的,我相信贾先生能够和我们说实在的话,那就材料很多了。”

    他说着话,搓搓手来坐下,似乎是表示有点踌躇。可是当他坐定了,他就在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册小日记本子来。一面掀开着,一面笑道:“刚才会到了蓝专员的夫人,她提到在贾先生身上,有一个问题发生。”

    贾多才当他进来的时候,已经是知道他的命意的了,总想混赖过去。现在人家老实的把日记本子掏出来,这倒不便说是绝对没有这事,便强笑着道:“一个在外面做事的人,娶一房临时家眷,总也算不了什么,把临时家眷取消了,这也更值不了什么!”

    访员笑道:“贾先生的意思,是不要朱女士回来了吗?”

    贾多才想了一想,笑道:“她哪里能够就称为朱女士,你先生也未免把她的人格,提得太高了。”

    访员笑道:“这是我们随便的一种称呼,你倒不必介意。如若她这样离开了先生回家去了,先生对于她,取一种什么态度呢?”

    贾多才摇摇头道:“我不愿意发表什么意见,请你原谅。”

    访员笑道:“大概贾先生预备提起诉讼。不过这件事已经牵涉到妇女问题上了。那些太太小姐们,不把先生的婚姻问题,当为个人的私事,已经当作了整个妇女界的荣辱关系。法律也不外乎人情,有了这些妇女们出头,法院里裁判起来,总也要慎重考虑的。”

    说毕,就淡笑了一笑,望了贾多才,等他的回话。

    贾多才就像很不在乎的样子,微笑答道:“一个人告我,我是被告。一群人告我,我也不过是个被告。反过来,我是一个人,大家认为是很严重的妇女问题,告一群人,也无非是一个妇女问题。我就这样想破了,还怕什么?”

    他说得高兴起来了,不顾一切,只管把那牢骚之意,陆续地发表。那访员看到他是毫无忌惮地说着,当然是可以公开的,于是也就把他最要紧的几句话,都在日记本子上作了一个记号,暗记下来。贾多才分明是看到了,却向他笑道:“兄弟这不过私人说闲话,把阁下当一个朋友,才这样随便地说。我想你先生心里头很明白的,总不至于把我这些话,到报上去发表的。”

    那访员笑道:“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贾先生是预备和他们起诉的,还怕得罪他们不成?而且贾先生是位有身份的人,说话决不至于不兑现的吧?”

    说着,把日记本子一夹,收到衣袋里去了。随着,也就站起身来,要告辞了。这倒苦坏了贾多才,拦着不便,放任着在势又有所不可,于是笑着抢到房门面前去,笑道:“我还有很多的话,要和你先生谈。”

    当新闻记者的人,对于新闻材料,虽然是多多益善,可是对于被访问的人,却也要知道一个擒纵有术。那访员就笑道:“贾先生还有话告诉我,我是十分欢迎的。不过兄弟的工作时间,已经到了,来不及写了,我想,贾先生允许我把所有的谈话,都到报上去发表,那我们就十分感激了。”

    他口里说着,人已经侧了身子挤出门去,手扶了帽沿,笑着点头道:“再会再会。”

    等不及贾多才再说什么,他已经走得很远了。贾多才在房门口站着呆想了一想,刚才是自己太兴奋了,给了那新闻记者许多材料,明天发表出来,这些女太太们,必定有很大的反感。这小西天是他们的大本营,也许明天他们又跟着今日的样,再闹一场。

    可是这话说回来了,这件事除非自己完全退让了,不然总要找一个正当解决的法子的。那除了起诉,就也不必怕得罪他们。这时却听到楼上哈哈地笑着,有女人说话声,那女人可不就是专员夫人吗?她笑道:“假使这里官司打输了,上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再输了,上南京最高法院,到了南京最高法院,就算输了,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你是个闲人,还有什么怕和他纠缠的吗?这一年里头,你的吃喝穿,全不用愁,有我们大家帮你的忙。”

    那声音传到楼下来,还是这样清清楚楚。说话的人,似乎有几分故意如此的。贾多才回到屋子里,点了一根烟卷,斜躺在床上抽着,两只腿架在板凳上,只管想着需用什么手腕来对付他们。他忽然自言自语地道:“什么风浪也见过了,难道受他们的恐吓吗?”

    于是跳了起来,就把桌上现成的纸墨笔砚,起草了一张稿子,写的是:

    编辑先生大鉴:弟为个人人格计,决定聘律师,正式起诉,关于鄙人记载,请根据此点着笔,不必顾虑也。即颂撰祺,贾多才顿首。

    把信写好了,便向门外看看,有茶房没有,预备叫茶房把信送了去。这就看到茶房引了两个人,向隔壁屋子里走去。其中有个大胖子,穿了长而且大的蓝湖绉夹袍子,口里衔着大半截雪茄,手上把一顶草帽同一枝手杖,一同拿着,颇有点东方资本家风度。茶房替他开门,送他进去,却听到他带一种发牢骚的口吻道:“哪个说西安人不会做买卖?比我们东方人做买卖,还要高明得多呢。”

    随着有个本地人答道:“我们还不老实吗?我们要是调皮的人,就把这地皮再留几个月,等火车通了再卖,不更要多卖一些钱吗?”

    贾多才对这种言语,是最听得进耳的,便缩到屋子里坐着,侧了脸,听了下去。

    只听到那个操南方口音的人道:“你不要妄想,火车就是再过三年,能不能通到西安,还是问题,你指望着目前,那是笑话了。这也难怪你,你们全不看报,哪里知道外面的情形。修铁路不是修汽车路,挖挖地就行了,这是要铺石子要铺枕木和钢轨的。由潼关到西安,还要上千万工款呢。观音堂到潼关,不过是那一截路,总修了上十年,这才得通。现在车子到潼关,不过是一年,你想马上就能够通到西安来吗?现在收买西安地皮的人,都是押宝一样,猜中就算中了,猜不中只好拉倒,像我们都是大公司,收买地皮,有的是钱,丢了就丢了,那毫不在乎。你不卖,我可要找别家了,整万大洋钱,你可不要后悔。”

    在这一套言语说过之后,那隔壁屋子里,却是寂然。接着便是那个说南方话的人,连连咳嗽了两声。在这几声咳嗽之后,让贾多才想起了一件事。这个人姓金,是预备到西安咸阳开打包公司的,听他这话音,必是骗本地的地主,来卖他的地皮。自己受银行之托,也要在这两个地方,买两块好地皮,而且也打算投资到打包公司去。现在这个姓金的,在上海方面,彼此很有来往,他虽说是要到西北来办实业,可是并没有说什么日子着手,不想他是偷偷地来了。这倒可以和他拉拢拉拢。索性把性子按捺下去,再在靠墙的椅子上坐着听下去,这就听到那个本地人道:“西安这块地,是我一家的,我倒没有什么为难。咸阳那块地皮,是好几姓的地皮,我一家人做不了主,你若是再和你打折扣,我只好另找别个主顾了。”

    姓金的道:“既是这样说,我们先把西安这块地皮生意做好了,咸阳的地,将来我们再商量。”

    那本地人道:“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就是为了等着钱用,才把这两块地同时出卖,假使可以把一块地后卖,我们就索性等两年了。无论如何,两年的利钱,总是等得出来的。”

    姓金的道:“两年?两个两年,火车也不准通到西安。你是个老实人,我才和你说这种实话,若是你一定要等两年,你会后悔的。”

    那本地人笑道:“你先生倒是很公道,肯替卖地人说话。好吧,明天我们再谈吧。”

    姓金的也笑道:“喂!喂!你又何必忙着走,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啦。请你抽一枝烟。”

    接着又有擦洋火声,似乎是主人翁在擦火柴替客点烟呢。贾多才做生意的手腕,可是比对付女人的手腕,要灵敏得多,立刻把茶房轻轻地叫了进来,递给他一张名片道:“你到隔壁房子里去,问问那位客人,是不是金子强先生,若是不错的,你就说我立刻来拜会他。”

    茶房笑着低声道:“是姓金。他有钱着呢。去年年冬,就到西安来过一次,要收买地皮。这回他又来了,还是收买地皮。他是一个有手段的人,已经让他买下了好几块大地皮。你先生认识他吗?听说他要在西安开大工厂大公司,局面非常之大,我想托一托贾先生在金先生面前介绍一件事情做做。”

    贾多才道:“你先去问问,我究竟认不认得这人,你说上许多,我若是不认识他,那有什么用?”

    茶房去了,只听到隔壁屋子里嚷起来道:“是贾先生住在隔壁,这就好极了。快请过来,我们先谈一谈。”

    贾多才听到说请,口里答应着来了,人跟着这声音来了,也就到了隔壁屋子里。金子强抢过来和他握了手,笑道:“我正愁着没有帮忙的人,听说贾兄在西安,很想找你谈一谈,不想你就住东隔壁。这机会太好了,我想我买地的事情,有你这有力的朋友出来说句话,事情就大妥了。王先生,来,我替你介绍介绍,这是贾多才先生,是位银行家。他们在东方做的买卖,那是大极了。只因为火车究竟那一天可以通到西安,全没有把握,所以他们在陕西就不肯投资。贾兄,这位是王实诚先生,是位忠厚长者,为人十分诚恳,我们正谈着一件地皮买卖呢。”

    他把二人这样大背了一阵子历史,方才落座。贾多才看那王先生时,穿一件蓝布夹袍,头上秃了一个光头颅,长圆的黄脸儿,蓄了许多短桩胡子。虽是衣服很朴素的,可是他两只眼睛,英光灿烂,还不失为一位练达人情的人。金子强说他是一位忠厚长者,这可有些不解了。于是向他点了一点头道:“王先生在这西安城里,地皮很多吗?”

    王实诚向金子强先看了一看,才笑着答道:“我有什么地皮,不过是族人公有的,我是这里面的一人。族下人因为我到过一次下江,就以为我和东方人说得来,推我来和金先生接洽。”

    贾多才道:“但不知是什么地方一块地?”

    王实诚道:“就在北门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地方,不久要成火车站。我们那块地很大,据内行估价,那里要值两万块钱。”

    金子强就抢着打了一个哈哈道:“那里值许多钱,也许那是十年以后的话了。王先生,你不要听别人的闲话,那无非是骗你的。我这个人你总知道,是非常爽直的人。”

    说着,将桌上的茶,递了一杯到他手上。因笑道:“你先喝杯茶润润喉咙。”

    说着,又到床头边去,在网篮子里取出一个纸匣子。放到桌上,笑道:“这是上海带来的鸡蛋糕,虽然干一点,却还是可以吃,请尝一点。”

    说着,两个指头,夹了一块鸡蛋糕,送到王实诚手上,笑道:“我们这样好的朋友,你还客气什么?以后我们共事的日子,就多着啦。”

    贾多才在一边看到这情形,心里就十分了然,于是向金子强淡淡地问了一声道:“金兄已经出了一定的地价了吗?”

    王实诚是刚刚的咬了一口鸡蛋糕,立刻答道:“连咸阳那一块地皮,金先生只出到一万块钱。”

    金子强就笑着摇了一摇头道:“这样一个大数目,王先生你以为还是很少吗?”

    王实诚道:“一万块钱是不少,可是我们那块地,可也不小。”

    说着,就在身上一摸,摸出一张棉料纸画的图样,双手送给贾多才来看。那图上地多大,四界如何,全写得清楚。而东界一块地,写着是唐姓地,计两亩七分,那正是银行所委托要买的一块地皮。照着现在的地价说,至少可值一万七八千。而金子强是连咸阳那一段在内,只给人家一万块钱,这便宜就大了。于是点了两点头道:“货卖识主。照着你阁下的意思,要多少钱呢?”

    王实诚道:“不能算是我的意思,只可以说是我一族人的意思。他们共要一万五六千呢。”

    贾多才微笑了一笑道:“若论讨价的话,可也算不多,不过货买爱主,若买主要也可,不要也可,对于这块地并不怎样看重的主儿,你还要卖大价钱,那当然是不可以的。”

    金子强听到贾多才说这些话,那简直是打破他的买卖,心里自是十二分不高兴。可是自己很欢迎的把他请了进来的,到了现在,又轰人家出去不成?便把嘴里衔的雪茄取出,慢慢在桌沿上敲着,向贾多才望了道:“我兄此言一出,这位王兄,就更不要卖了。并不是我一定要贪图王先生家里的产业,不过我想着王先生这地面太大了,又是要连着咸阳那一块地皮,才肯卖的,请问在现时火车还是相隔得这么样子远的时候,无论做什么生意,大家全没有把握,谁肯丢下大把的洋钱,买一块空地在这里闲着。”

    那王实诚喝完了那杯茶,缓缓地把茶杯子放下,脸上呆呆的,似乎在想着什么事,随后他就慢慢地站起来,淡笑着道:“我先告辞吧,有话改天说。”

    他说完了这话,随后又站起来,就有个要走的样子。贾多才把手一伸,将他拦住,因笑道:“山不转路转,做这样大的买卖,不是大门口买小菜,随便三言两语就把交易定妥了,你不卖给金先生,难道还没有别人要吗?”

    金子强听了这话,脸上就红了,强笑着道:“贾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开玩笑呢?还是真要夺我这块地皮呢?”

    贾多才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这就笑道:“你说这话,倒让我不好答复,因为可以说是是开玩笑,也可以说真想这块地皮。我想着,假如金翁不收买的话,我就接手了。”

    王实诚听到这种话,不免呆了一呆,立刻就向贾多才望着。意思是以为他,必有什么生意话,接着向下说去。可是贾多才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向金子强拱了两拱手,笑道:“我给你闹着玩的。有道是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走了,你二位谈买卖吧。”

    说罢这话,连连地点着头就走开了。金子强就把熄了的雪茄烟,又衔到嘴里吸了几口,又擦了火柴,慢慢地抽着,见王实诚坐在那里微偏了头不做声,这就向他身边走来,低声道:“我们已经把买卖说到这种程度了,再要把生意打散了,显见得我们不够朋友。这样吧,明天下午,我到你府上去谈谈吧,你总也能知道,我这个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是拿人寻开心的。”

    王实诚也不说什么下文,抓起了放在床上的一顶呢帽子,拱拱手就走了开去。他心里可就有些明白了,大概这地皮的价钱,又有一点儿向上升涨,他们两个人都抢着要买,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倒不可轻易放过了,应当多多的去请教别人。低了头想着,却一迳的朝前走着,黑暗的屋角里,却有人轻轻地问道:“王先生,你这就要回府去了?”

    他猛的倒吓了一跳,站定了看时,贾多才满脸是笑容,由转弯的屏门边走了出来。在过厅梁上悬的汽油灯,送来的余光,可以看到贾多才手上捧住了一张纸条。他低声笑道:“你阁下所要的那种地价,虽然多一点儿,但是金先生所还的价,也未免少一点,你若是觉得我这人还够得上交朋友的话,这笔生意,不妨同我谈谈。”

    王实诚笑道:“我们卖产业,只要人家给到了价钱,我们就可以卖出去,这倒并不认定什么人。”

    贾多才拱拱手道:“那就很好。我那纸条上写得有地点时间,明日一早,我们当面谈吧。”

    王实诚道:“不过既要掉换买主,兄弟一个人不能做主,还得请我一位同族的先生出来共同负责。”

    贾多才道:“那就请那位先生,同你一块来好了。我虽不认得他,一回相识,第二回见面就是朋友了。请你对那位贵本家说,我欢迎他来谈谈的。”

    王实诚道:“柴先生有这样好的意思,我一定把他拉了来。”

    贾多才听到他把名字末了一个字,当了姓喊将出来,本想去更正的,可是那王实诚匆匆忙忙地走开,要更正也来不及了。他心里计划着,假使这件买卖成功了,至少在大批款项里,可以捞起三千块钱。有了地皮,也就可以把建筑公司的工程,捞到手里来办,在这上面,又可以发一笔大财。真是财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早就想在未来的火车站旁边找一块地皮,想了什么法子,也买不着一方地,不料事出偶然,竟有这样的大地皮出卖,只几句话,就把这件事拉到手了。心里一高兴起来,立刻把月英的事,扔到脑后面去,自由自在地躺到床上去。他虽是个爱睡早觉的人,到了西安,也就不能不跟着本地人,提前的起来。本地人是五点多钟就起来的,贾多才到了七八点钟,也只好起来了。每天上午在家里,喝喝茶,吃些点心,到了十点以后,方才出门。可是到了今天,这就不同,和西安人一样,五点多钟就起来。看看隔壁屋子里金先生的房门,是紧闭着,匆匆地洗过一把脸,喝了一杯茶,来不及等本地日报送来看,这就走出门去。心里不免笑着,金子强还在梦中,他费尽了心机的一笔买卖,不知不觉,就由我抢夺过来了。他起来之后,见不着我,也就不会提防什么的了。

    贾多才在外面混了几小时,到了十点钟,也就回到小西天的饮食部来。刚刚进门,就看到王实诚由一个单间的门帘缝里伸出头来,连连地招着手笑道:“我同我们的本家先生,早在这里候着你了。”

    贾多才很高兴地走到这单间里来,要和那另一位王先生见面。可是一进房门之后,却不由得让他大大吃上一惊,原来所谓另一个王先生,正是在昨天下午,曾经正式冲突过的王北海。这些日子,总是看到一位学生装束的青年,不断的在窗子外窥探自己的新夫人,而且也就打听出来了,这一位学生,就是常到程志前屋子里去的人,早就料着这位学生,不是一个好人。现在却不想冤家路窄,竟是在这里和他会面。当他看着一愣的时候,王北海坐在桌子正面,也是一愣,只管瞪了两只眼睛,随后可就站起来,把挂在墙钩子上的帽子取到手里,有个要走的样子。贾多才这就立刻脸色一变,变得满脸全是笑容,然后深深地向他拱了一个手道:“哈哈,原来就是这位王先生,我们是熟极了的人,请坐请坐。”

    口里说着,还是走向前来,伸着手和王北海握手。北海真想不到他这样的客气,见他老远就伸出手来,自己是被请的客人,却不能置之不理,也就只得伸出一只手来,和他握了一下。贾多才取下帽子,又和北海抱了一下拳,这才回转头来向实诚笑道:“这位王先生,我早就认得,天天都到小西天来的。”

    实诚笑道:“既然大家全是熟人,这就好极了,有话总可以商量。老实说,我们卖公产,争多争小,私人利害关系,究竟少得很。沾光也好,吃亏也好,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谁想买我们这块地皮,那就老老实实地说要买,不必绕上许多弯子。可是那位金先生,总是把我们当小孩子,说是火车通不到西安,我们这地皮,将来卖不起价钱。既是卖不起价钱,火车不会通到西安,无论金先生贩卖地皮也好,买去设立打包公司也好,全是多余的,难道他们贵公司洋钱涨得难受,运到西安来砸人不成?所以为了这一点,实不相瞒,我不愿意和他成交买卖。”

    贾多才见桌上已经有了茶壶茶杯,先就斟了一杯,两手捧到北海面前放着,然后又斟了一杯,捧给王实诚。他才笑道:“两位王先生都是正人君子,我这不过是受人之托,出来做这一件事,又不是地皮贩子,当然买地皮的人,要用另一副眼光来接洽。若是像金子强先生那样相待,当然是……哈哈!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便说什么。不过二位王先生请放心,我决不欺骗人。火车通到西安,大概还要十个月左右,通到咸阳,那就难说了。不过火车通到了西安以后,说是商业立刻发达起来,那也不见得。商业虽是千头万绪的事情,总不外乎两个原则。其一是把外面的货物,运到陕西来推销,其二是把陕西的物产,向外面运出去。陕西的情形,你二位比我明白一万倍。人民是连饥寒两个字,都免除不了,哪里有钱买外来的东西。至于本省的物产,陕北和汉中的东西,都没有法子运到关中来,关中出的物产,也不过是棉花大麦吧?似乎也经不得火车几天搬运。至于烟土,倒是一种大宗出品,你想能用火车装运吗?所以在进出口两方面,都没有振兴商业的理由,既是商业不容易振兴,说是在这里开公司,能够大发其财,那似乎也是一句揣想的话。”

    他口里这样说着,眼睛是不住地看二王的颜色,见他们都有些动容,心里就很是高兴,便叫店伙来商量了几样菜,吩咐快快做。实诚笑道:“统共三个人,贾先生把菜要得太多了,五个菜一个汤,我们怕吃不了。”

    北海听他这一番话,觉得他也不是不能讲理的人。而况他又十分的客气,也就不能只记着他的坏处,顺便就和他说了几句应酬话。贾多才更是笑容收不住,只夸他是个有为的青年。一会子工夫,店伙送上酒菜来,他就先把北海面前的杯子取过来,斟了一杯酒,起身弯着腰送了过去,笑道:“今天不恭得很,只有随便的几样菜,不过彼此早已认识,总没有交谈,却是憾事。现在我们成了朋友,我是十分的痛快,别的不用说,我们先痛饮三杯。”

    王北海见他这样恭敬,实在不忍太给人家脸子来看,便笑道:“我不过是代表同族的人出来接洽一种买卖,要不然,一个当穷学生的人,对于你这样的资本家,我是攀交不上。”

    贾多才笑道:“我们既然是成了好朋友,谁都不该用话来俏皮谁,你这应该罚酒三杯,来!”

    说着,把面前斟满了的一杯酒,高高地举了起来。

    北海本是不愿受他的款待,只是看到人家这样特别客气,却不能再去给人家脸子看,便笑道:“我实在不会喝酒,三杯不成,我陪一杯吧。”

    贾多才笑道:“王先生是讲新生活的人,不喝酒,不抽烟,这很好。今天大家很快乐,总得喝一点,才可以表示心里的痛快,现在请你喝一杯,我来陪三杯吧。”

    他交代过了之后,右手提壶,左手拿酒杯,连连地斟了三杯,都是一仰脖子喝了,然后拿起空杯子来,举着向北海照了一照。北海微笑着,望了他那空杯子的时候,他就始终举起空杯子对照着,不肯放下。北海迟疑了一会子,也就只好把杯子端了起来,一口喝干。贾多才点了头,连连说多谢。随后又向北海拱了一拱拳头,因道:“王先生太赏面子。说句过分的话,彼此早已见面,总也算是一位老朋友。不是靠了老朋友的关系,你是不会这样给面子的。来来,再给王先生满上一杯,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他口里说着话,手里提酒壶,只是要向北海斟酒,北海心里头是不肯承认知己这两个字,可是人家斟来的第一杯酒,已经喝过了,难道人家斟来的第二杯酒,又要接受不成?于是将一只手盖住了酒杯子,笑道:“我实在不能喝了。”

    贾多才提着酒壶的那一只手,依然不肯收回来,笑道:“斟上好了,先摆一摆样子,难道还能够勉强灌了下去吗?”

    说着,手提了小铜酒壶,还摇上了两下子。北海笑道:“贾先生实在是一位能劝酒的人,教我真没法子拒绝了。”

    于是伸出酒杯子来,接满了一杯酒。贾多才放下酒壶来,站起身向北海远远的作了两个揖,笑道:“王先生这样子说法,真叫我无以克当。以后我不敢强请王先生喝酒了,权请随便吧。”

    北海笑道:“我随便就是,贾先生可不必再客气了。”

    贾多才一伸大拇指道:“好好!这就是好朋友。”

    说完了这句话,回过头来,才看到把王实诚冷落在一边,他正扶了筷子,表示着一种要拿起不拿起的样子。心里立刻醒悟过来,还不曾敷衍他两句话,于是笑向他道:“王先生的酒量怎么样?”

    实诚笑道:“我不会喝酒。”

    贾多才又一伸大拇指道:“王先生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是爽快之至。凭这点爽快,我也要请你喝上两杯。”

    他不坐下,就站着把酒杯子举了起来,因道:“我一饮而进,不留余滴,请你瞧着。”

    说完了,把所有杯子里的酒,举到口边刷的一声响着咽了下去。然后手翻了杯子,向外对照了一下。王实诚也是无法可以推诿了,随着站了起来,举起杯子来干着。贾多才弯腰放下杯子,向二人乱点着头道:“多谢多谢。只凭二位这样痛快地赏脸,我一定也要对东家说,在地价方面,多多地让步。”

    说毕,坐了下来,正赶着茶房把茶送到,他就向二王面前,连连敬了几箸菜。北海向他不住地打量,觉得他为人并不是怎样好说话的人,他今天这样的下功夫张罗,真正出乎意料,言语之间,还是要格外的慎重些,因之对他开始注意起来,在贾多才问话的当儿,总不作一个肯定的答词。那贾多才把酒喝到半中间,这就向北海笑道:“那位朱月英姑娘,王先生认得吗?”

    这句话在贾多才口里,是轻轻地问出,北海红了脸,可就吓得心里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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