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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回 侠语动脂唇群姝集议 虚情惊玉腕苦女逃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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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宇宙里面的人,似乎都有两副面孔,一副面孔是为了争名而用的,一副面孔是为了争利而用的。这两副面孔同时拿出来,往往就生着很大的冲突。程志前隔壁屋子里那位教训老爷的太太,这时就是把两副面孔,一同拿出来的人了。王北海怔怔地听过了一阵子,却不由得怒从心起,恨不得跳到那边屋子去,打那女人两个嘴巴。志前却笑着望了他的红脸,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子,那胡嫂子却由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似乎也在脸上带了一种笑容走过去。北海实在是不能忍耐了,并不先知会志前,起身就向外面走着,直抢过后院子门口,把过路的地方给拦住。胡嫂子对于他的面孔,倒是很熟的,这就站住着,向他笑了笑。北海脸上还红着呢,把喘气的样子按捺下去,然后向胡嫂子笑道:“大嫂子,你又可以分一笔媒钱了。”

    胡嫂子向后退了两步,手扶了墙,微咬了嘴唇向他望着。笑道:“听你先生说话,也是本地人,我是哪种人,你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吗?”

    北海两手插到裤袋里,随着又抽了出来,两手互相搓了几下,因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那种人。我要说一句你不大爱听的话,是你自己的亲戚,你还介绍着卖出去呢,别人的儿女,你有什么不能介绍的呢?”

    胡嫂子被他这话一顶,倒楞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北海见她不作声,索性把眼睛瞪着,因道:“我告诉你罢。当年西安城里饿死人的时候,官府里还不许卖人,卖出去的,为了逃命起见还是偷偷摸摸地出去呢。现在地方太平多了,穷人找饭吃,只要不偷懒,总有法子的。你若是再做卖人骨肉的事,我一定去报警察。”

    胡嫂子吓得脸上由红中透出青来,强笑道:“哟!先生,我们一不认识,二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子对待我?”

    北海道:“我若认识你,就不会让你做出这种事来了。至于有仇无仇,你不用问我。你们那亲戚,同你又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把她的骨肉给卖了?”

    胡嫂子呆站了一会子,这就笑道:“先生,你倒为的是朱家那孩子的事,这不和我相干,她自有奶奶和娘做主,把她卖给人作小去了。假使你也像贾老爷一样有钱,也早给你做了媒了吗?他们家得姑爷救穷,救不了她的穷,就做不了她的姑爷,这有什么客气。”

    她说着,把嘴角还撇了两下,北海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也是一动,身子呆着不会动了。胡嫂子冷笑了一声,侧了身子,也抢步奔了过去。等北海回想过来,她就跑得很远了。北海碰了一鼻子灰,要追人家也追不着,只好垂了头,悄悄地走回屋子来,志前向他注视了一会子,便道:“你见那妇人,说了些什么?”

    北海苦笑了一笑道:“同这种无知识的妇人,有什么话说,只有把法律来治她。”

    说着,捏了一个拳头在桌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志前看了这样子,就知道他碰了一个大钉子,微笑道:“年轻的人,总是热心的。其实社会上不平的事也很多,我们也只好看一点子不看一点子。”

    北海两手又插在裤子袋里,在屋子里打了几个旋转,就低了头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志前望了隔壁屋子的板壁,将嘴努了一努,低声微笑道:“你实在不该打断他们的兴头,让她再引一个女孩子来看看,难道这地方有许多穷人,总是非卖身不可的吗?”

    北海道:“卖身的人不多,可是人贩子太多。宇宙里的事,当事人无所谓,总是中间人把这事情弄坏的。”

    他越说话,声音就越大,把颈脖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

    志前只好站了起来,向他连连地摇着手。同时可就眼望了后墙窗子外,不住地努嘴。北海向那边看时,正是月英的祖母和母亲,抖抖擞擞地由这里走向后门去。在他们后面,还跟了一个男子汉,正是那蓝专员的听差,他一面在后头跟着,一面唧咕着。北海道:“程先生看这情形,又生出什么问题了吗?”

    志前笑道:“当然有点什么关系,要不然,那听差已犯不上这样跟着了。”

    北海两只眼睛,钉住了窗子外看着,丝毫也不转动。直到不看见这三个人的人影子,才向志前道:“蓝专员到这里来,就是要来找事情做的,像贾多才这样蹂躏女权,正值得他们追究。”

    志前笑道:“就着你的立场说话,大概是无论什么人,你都认为是和你一样同情的了。”

    这是一句淡话,倒叫北海不能有什么话跟着向下说了。他在这话里强自镇定着,坐了一会,便道:“程先生有什么事吗?”

    志前想着,今天是你突然来找我的,你自己又突然的要走,有事没事,你心里明白,问我有什么用?便笑道:“我没有什么事,不过我劝你遇事冷淡些,不要太热心了,为人心越热,钉子就碰得越大。”

    北海道:“我也不怎么热心,不过好说公道话罢了。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倒去白操心。”

    他说着这话,已经是拔开脚步,向外走了去。这次不走前门了,径直地走到后门口来。果然的,那个蓝专员的听差,正靠了门框子,在那里向对过小门洞里望着。那两个妇人,还是在院子里走着呢。北海站在门口,也向那边门里头望去。那听差看到这种样子,只管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个够。北海倒有些难为情,如若自己走了开来,恐怕是更让人家疑心。于是向那听差笑了笑道:“你先生看,这两个女人不是很可怜吗?”

    那听差从来没有听到人叫他作先生,见一个学生样子的人,这样向他称呼着,不由得心里大为高兴。他就向着北海笑道:“可不是?我们太太在楼上听了他一家人在楼下又哭又说,闹得很可怜,就叫我跟着他们来打听究竟。”

    北海道:“他们说了什么呢?”

    那人笑着摇摇头道:“老实人说话,没有办法,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没有法子向下问。我们夫人的意思,教我到她家里去看看。可是我看他们家那样脏,我真不愿进去。”

    说到这里,就回头看了一看,低声笑道:“这是昨日在这里和饭店里人闹了一回意见,太太不能不慎重一点了,所以先派我来看看。”

    北海举起手来搔了两搔头发,笑道:“假如蓝专员能在暗里做主的话,我我……”

    说着,极力地搔着头发,接住道:“我就出面来告一状也肯。只是……”

    他眼望了听差,那听差猛地作了一个无声的微笑。北海这就想着,这句话也许有点儿冒昧,便笑道:“你先生贵姓?”

    那人更是得意,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了北海。北海看时仅仅是方大德三个字,同时,他自己也就看到了,立刻把名片抽了回去,另外却给予了一张名片,这上面就有了官衔了,乃是国民政府西北考察专员随从员工友。北海原是觉得无话可说,借着问人家姓名,这样转了一转,现在看到了人家的名片,就觉得不恭维不妥当,要恭维更不妥当,便笑着哦了一声。方大德道:“你先生很好,像那位周县长的太太一样……不,不,我的话,有些说楞了。那位周太太,非常之热心,她刚才亲自上楼去见我们夫人,说这个女人,可以救一救。两个人谈得一高兴起来,说了很久,我们夫人老早就叫我和这两个女人说话。说了许久总是不接头,到了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故,他们口里叫着老爷,就向这后面跑。直等我送着他们到了这后门口了,他们才说,惹不起作老爷的人,只好逃回去。我要追到他家里去问话时,又觉得男女有些不便,只好站在这里傻望。其实问他们不问他们,那全没有关系。我们夫人已经在这里面大客厅里请了许多女客开会,商量这一件事。”

    北海一跳脚道:“真的吗?那好极了。”

    说着,他就不再和方大德说话,立刻掉转身来,就向大客厅外面跑了去。只走到廊子下,就听到有一位娇滴滴的女人声音,在那里演说着。她说:“我们站在妇女的立场上,不能挽救这样一个女子,那是我们的羞耻,无论如何,我们必定要首先树立女子的人格,要树立女子的人格,又必定不让女子做人家的玩物。”

    北海听着,觉得这位女宾说话,实在有劲,赶快地绕了个大弯子,绕到大客厅后面,伏在窗台上,隔了玻璃,向里面看去。只见一张大餐桌子四周,全围坐着女人。那个说话的女人,依然在人群中站了起来。看她穿了那窄小腰身的枣红绸旗袍,胸面前挺起了两块,屁股后面,撅起了一块,曲线美是非常之明显的。这西安城里虽然也有少数烫发的,可是那样子,总是剪得非常之难看的。这位女士的头发却烫得很好,顶上平坦,在头发梢上,却曲卷了许多层云钩子。她的脸上,有很浓厚的胭脂粉,尤其是在那嘴唇上,浓搽着胭脂膏,就在这红的嘴唇里,发出声音来。她继续着道:“女人被人家看成了玩物,原因虽很多,但是女人爱慕虚荣,甘心作人家的奴隶,这也是原因之一。要不然,男子们就能欺侮女子吗?现在这位朱女士,就是这么样一个人,靠她自己跳出火坑来,那是不可能的。”

    说着,托住面前的茶杯托子,三个指头,作了兰花手的形式,夹了茶杯的把子,送到红嘴唇边,呷了一口香茶,将杯子放下,然后又在衣襟下面,掏出一方花绸手绢来,两手捧着,在嘴角下按了两下,把茶渍擦干。她接着把胸脯子一挺,又道:“我们若是要为全妇女界求解放,我们就必须把眼面前这个不能自立的女子挽救起来。要不然我们只管是口里唱唱高调,更让人听了笑话了。那为了省事一点,从此以后,我们还是免开尊口罢。”

    她说完了,还把她的高跟鞋子顿了一顿,表示她那分愤懑的意思。全场的女人,这就鼓起掌来。北海看到,心里就想着,像这位女太太那分激烈的样子,那是可以压倒贾多才的气焰的。只是她这份打扮,好像这几句话,是不应当由她嘴里说出来,下文如何,倒是不能得知哩。只说到这里,那个摩登女人已经坐下,另有一个中年妇人站了起来。她还不曾开口,四座的太太们,就都鼓起掌来,表示欢迎。北海看那态度,知道就是专员夫人。她道:“既是各位先生都赞成我的提议了,现在就推两位当代表,去和那位贾先生交涉。我们交涉的原则,第一是姓贾的要立刻恢复朱女士的自由。第二,朱女士恢复以后,我们设法和她找一份职业,贾先生不能再干涉她。”

    她说着,四座的人,又劈劈拍拍鼓起掌来。她很得意的向大家望望,笑道:“关于这件事,虽然问题很小,但是我想着,这也许是西安城里妇女运动第一次表现,我们务必做到。若是有什么困难的话,我们蓝专员可以相当的帮忙。在这种是非不明的社会里,政治的力量,总是不可少的。”

    她说着,又把眼珠转着,向大家看看,这里面有几位女宾,是知道她的专员在这里闹过一次笑话的,这政治的力量,似乎不能再用。其中的周太太便笑道:“我们还是靠我们自己吧,难道离开男子,我们就做不了事。”

    蓝夫人向她看了一看。便道:“我不过是这样一个建议,并不一定就照办,现在我的话说完了,各位有什么意见,马上就说出来,不必再拖延时间了。”

    她坐下去,还是先前那个女人站了起来。

    她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们也得预备的。那个姓贾的,对这件事,听说花了一百多块钱,假使他要退回聘金,才肯放人,我们也不能完全拒绝。既不能拒绝,那就要筹备款项了,这一笔款项,似乎要大家捐出来才好。”

    她一提到了捐钱,这就把各人的声浪都压了下去,有的太太在捧杯子喝茶,有的太太在掏出粉镜子来,向脸上扑粉,有的同邻坐的太太,交头接耳地说话。这把发起人倒塞住了嘴,站在那里,一点办法没有。蓝夫人是在主席地位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向她招了两招手道:“刘太太请坐下罢。至于这一款项的事,那倒很好办,我们大家商量着来筹划就是了。”

    刘太太有了这话,把面子盖住着,就不怎样的难堪了,这就红着脸坐了下来。蓝夫人道:“既是说到捐款,口说无凭的,我就先用张纸来记上吧。”

    于是告诉茶房,立刻取了一份纸笔墨砚来,自己先行取过,提笔便写道:蓝专员夫人捐款,写到这里,忽然把笔横搁下,摇了两摇头笑道:“我怎好一个人先写,还是请大家先酌定个数目,然后我来凑尾数。”

    说着,就把纸笔向右边一移,移到第一位黄太太身边去。这位黄太太是个胖胖儿的人,穿了一件蓝软缎绸夹衫子,紧紧地缚在那肥猪肉似的身体上,把胸面前肌肤,挤得鼓鼓包包,突出许多层次来,看到了纸笔送到面前,立刻把脸上两块肉泡向下一落,表示出一种不慰快的样子,将一只带着金镯子雪藕似的手,抓起笔来,文不加点的写着,无名氏捐洋两角,她写毕,将纸笔向下手一位太太面前移了去。那太太看着,点了两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我们也不必把做好事摆在脸上,写无名氏就对。”

    于是也跟着后面写了一行字,无名氏捐洋一角,主席向这两人看着,作个沉吟的样子,微笑道:“这虽是听凭各人自由捐助,可是多少总要凑着像个数目。若是照这样子写,恐怕……”

    她两手按住了桌沿,向合座的人一一看去。

    看完了之后,她就道:“关于筹款的事,我看就不必办了,那位姓贾的,出了一百五十元的代价,来蹂躏女性,已经是天理不容。现在我们只要他恢复朱女士的自由,并不要他受什么处分,已经是二十四分的对得住他,还能退回聘金给他吗?若是真退钱给他,倒显着我们没有办法,不过是拿钱把人赎回来的罢了。说出来了,也有些教人笑话。所以我的意思,老实说一句,就是和姓贾的要人,没有什么条件。若是有条件,就是我们的失败。这件事很明白的,若是公道战胜了,我们就不必出钱,出钱就是公道失败,纵然替朱女士争得自由,那也是我们的羞耻。”

    她说完了,全座的女人,就不约而同的,怒潮也似的鼓起掌来。蓝夫人道:“既然大家都赞成我的主张,这就不必再讨论,就请周太太刘太太两个人去当代表。我们不必散会,就在这里等候回信。说得成那就千好万好,说不成,你二位回转来报告,我们一定同去和他交涉。”

    周刘二位听到,都站起来,向各人看看,问着还有什么话说没有?大家全说就是照蓝夫人的意思办就是。周太太便笑道:“照说,这个代表,我是不能当的。因为我和贾先生很熟,我去了,倒疑心我和熟人为难。不过站在妇女的立场上,我又不能不去。所以我折衷两可,只有说平和一些的,激烈的话,可要请刘太太说了。”

    北海伏在窗户台上,静静地向下听着,连气也不曾透得出来。这时看到要由那位鲜红嘴唇的刘太太去做说激烈话的代表,怕是有点儿不称职。可是他虽如此想着,那位刘太太可不留难,已经是挺起了胸脯子,将高跟鞋走得的咯的咯响着,走出大客厅里了。

    这一下子,让北海着了迷,不能不跟着他们到后面去看看。于是飞跑到前面过厅里看报的桌子边坐着,手上翻了桌上的报纸,眼睛可向着那个屋子的窗户射了过去。只见那位周太太和刘太太,全斜侧了身子,在窗子边坐着,贾多才坐在床上,脸正斜向了窗子外,只看他脸腮下,斜斜地皱起两道深纹,就可以知道,他心里十分的不受用,不住地在面子上,表示出一种极力敷衍客人的微笑来。那小太太月英,坐在那里,却看不见,只听到刘太太说:“固然是你两方面都是愿意的。可是女家愿意,那不过是表面上的事吧?”

    贾多才笑道:“各位能够这样说,那就很好,横直我不是逼迫她成婚的。”

    刘太太那尖嗓子,跟着又提高了一点了,她道:“虽然你不是逼迫成婚的,可是她嫁了你以后,你把他当了一个囚犯。甚至于她的祖母,望孙女儿望得快要死,都不让她出来见一面。这还是刚刚到你家来呢,你就是这样的对待她。将来你把她带着离开了此地,岂不把她活吃下去吗?所以我们为了人道起见,不能不挺身出来,救她一条性命。”

    贾多才笑道:“太言重了,我和朱女士,也无仇无怨,何至于就要她的性命。”

    刘太太道:“若是照着你这样办法,比一刀杀了她还要厉害。你这简直是零零碎碎的割她的肉。”

    只这一声,却听到呜的一声,有人哭了出来。可是这哭声不久,立刻又停止住了。周太太道:“你不必哭,我们既然出来和你说话来了,总会和你想一个结果的。”

    刘太太道:“贾先生,你看,说到这种地方,她就忍不住要哭了。这决不是假装得出来的。她跟着你,那完全是出于无可奈何。你若不放她出来,她会在你手下闷死的。”

    贾多才没有说什么,只是沉住了一张脸子,在那里坐着。

    刘太太道:“贾先生,你坐着不作声不行啦,我们在这里等你一个答复,还要去报告开会的人呢。”

    贾多才坐不住了,背了两手,就在房子里来回的走着。周太太也就站了起来,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贾先生,你果然的要给我们一个答复。或者你接受我们的要求,或者拒绝我们的要求,都全凭你一句话。”

    贾多才在屋子中间站定,向两人看了一看,偏头微咬了牙,作个沉吟的样子,那两道眉毛头子,越沉思越连到一处,可以知道他要找一个答复,还是很不容易。周太太道:“贾先生,你还有什么为难?我们劈头一句就声明过了,只要你把朱女士解放了,我们对你并没有别的要求。”

    贾多才道:“好罢,我接受你二位的话,以后我对于她的行动,并不干涉。只要她若有不正当的行为的时候,我可不能不过问。”

    刘太太站起来道:“贾先生,你这话说得太远了。我们的意见是要你放人,你不把人放出去倒罢了,还要相当地干涉她。这太不像话,我们去请大家来一同开谈判罢。”

    说着,身子一挺,首先走了出去,周太太随后也就跟着走了。贾多才两手叉了腰站在窗子里,向外面望了道:“哼!你们自己还要人家来解放呢?谈什么解放别人?我就不睬你们,看你们有什么法子?我一不是抢劫,二不是拐骗,三不是强奸,花钱讨小,在法律上并不犯罪。你们就是上法院里去告我一状,也想不出我的罪名。”

    口里咭咕着,两支手还是叉了腰,挺了胸站定。在一边看报的北海,这倒替那些女代表出了一身汗,他表示得这样强硬,有什么法子可以把月英救出来呢?就在这个时候,客厅那一群女宾,他们全涌出来了。并不去征求贾多才的同意,大家就向他屋子里鱼贯而入。

    北海远远地望着,已经看到贾多才的脸上,变了颜色,也不解什么原故,好像这和自己出了一口很大的闷气,不由得心里,大大痛快了一阵。这些太太们进房以后,就听到唧唧呱呱,乱叫了一阵。最后有一个人叫道:“我们不必乱,还是让刘太太和贾先生说罢。刘太太的话若是有要补充的时候,我们再来补充几句就是了。”

    这就听到刘太太道:“贾先生,我现在单刀直入的和你谈几句。我们这些同志,以为你花一百五十块钱,买一个女人来当奴隶,这不是现代社会上能容忍的事。”

    贾多才道:“各位到现在怎么还不明白,我是娶他作女人,并不是买他作丫头。”

    刘太太道:“你娶他作女人,在那里结婚的?你家里还有太太没有?”

    贾多才道:“我是娶她作侧室,要结什么婚呢?”

    刘太太道:“什么叫侧室,我们不懂。”

    贾多才道:“我就说明白了吧,我是娶他作姨太太,你们以为这就是我的错。可是现时娶姨太太的人,那就太多了,难道就是我姓贾的一个人娶姨太太犯法吗?”

    只这一句姨太太不要紧,立刻砰砰拍拍桌子椅子茶杯茶壶,响成了一片,同时便听到那些太太们乱叫起来。贾多才吓得向外直跑,口里喊道:“你们只管打只管砸。砸坏了东西,怕你们不赔。哼!”

    说着话,人已是跑到房门外过厅里站着,这些太太们,早有三四位跟了出来,将他包围着。贾多才向大家望着,因道:“你们讲道理不讲道理?你们在屋子里和我办交涉,我让了出来,已经是表示退步了,你们怎么又追到外面来?”

    刘太太在屋子里招着手道:“你只管进来,话说不通,还有个商量,你躲开来就能了事吗?”

    刘太太本来是那么摩登,抬起一只雪白的手臂向他招着,不由他不因之动心。而且人家的态度,已经和软了,有话商量,怎好不去,便带了笑容走进去,笑道:“那算什么,我也犯不上躲。”

    于是他走进屋去叉了腰,坐在床沿上,架了两只腿,瞪了双眼,将人望着。刘太太却把两只玉臂抱在怀里,向他也看了去。贾多才道:“现在我进来了,各位有什么话就说罢,我在这里洗耳恭听,反正我没有什么罪。”

    刘太太把那白手伸出来了,向他指点着道:“你把女人关在屋子里,剥夺人家的自由,你还要说你没有罪。”

    贾多才道:“他是我的小老婆,我不把她关在屋子里,我把她放到大路上去不成。”

    他也是气极了,说出小老婆三个字,可招上了大忌,所有女太太们,都上了火,全伸出手来指着他。有一个道:“这人说话,这么侮辱女性,非重重地教训他一顿不可!”

    只这一声,大家全哄了起来,有的人拿身子挺前一点,把手臂直指到贾多才脸上来。他心里一想,假使让他们伸手打了一个耳巴子,和谁去算这一笔账去。于是扭转身子向外面跑,在过厅里跳着脚道:“你们只顾管别人的事,却不管你们自己。你们谈女人解放,先解放你们自己吧,为什么你们脸上擦胭脂,烫头发,穿高跟鞋,作那当玩物的样子呢。”

    这一句话刚刚说完,早有一件光华灿烂的东西,带了几条瑞气,向头上飞奔过来。回头看时,早觉得是身上有什么东西,鞭打了一下。同时,就听到哗啷啷一声,是一把带水的茶壶,由头上飞过去,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贾多才心里想着,纵然说错了话,何至于用这样强硬的手腕来对待。这个疑问,还不曾打破,又是漆黑一个东西,兜胸打来,正是皮鞋。自这里起,许多东西,犹如雨点一样,向身上打着。贾多才这时就是长了一百张嘴,有话也无从说起。只将两手到半空里去乱摇。北海越是要看这场热闹,态度是越加镇静,只管铺了一张报在面前,两手伏在桌上来看着。偷眼看到贾多才将头向前乱钻,钻到小西天大门口去。那些太太们站在过厅里全指手画脚地喧嚷起来。

    这里面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便是那位事主月英姑娘,始终在屋子里藏着并没有出来,好像这样一场大热闹,与她无关似的,那周太太在过厅里人丛中,向四处张望了一会子,便道:“这位朱女士呢?怎么到了她本人,倒是不肯露面。”

    只这一句话,就有两位女宾,带推带拉,把她拥了出来,那月英姑娘,倒是难为情似的,低了头,不肯抬起来。周太太道:“朱女士,你不用害怕。你不看到我们这样和他吵嘴吗?他果然有理,我们和他这样大吵大闹,他早也就把我们推走了,你看,现在他不但不能推走我们,我们反是把他推走了,趁了这个机会你就快快地走罢。”

    月英抬起头来噗嗤一笑,立刻把脸色正住了。因道:“这样我怎么敢走?我们是穷人,又住得近,假使他报了官,把我一家人都关了起来,我们到哪里去伸冤?”

    周太太就指着蓝夫人道:“这是专员太太,告到官里,自有他专员出来做主。”

    月英听专员的,闹了一天一晚,脑筋里已很有印象了。不就是昨天晚上,在楼上听到哭声,大发脾气的那个女人吗?怎么今天又大发慈悲,放出好心肠,倒来替人帮忙呢?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可就不由得向蓝夫人连连瞟了一眼。只看她站在一群太太后面,脸上放出一种得意的样子,轻轻地拍了胸道:“他要把你告到官去,你就说是我把你拖了出来的,官要办人,办我们就是了。”

    月英向大家看看,没有作声。可是那眼神由这群太太脸上,横扫了过来,就扫到在报桌上翻报的王北海脸上来。北海自也不免微微抬头,向她身上瞟了两眼,就不期在这个当儿,两个人对射了一下。月英想不到北海还会在这里等着,因之那两片脸腮,红出了两片大血晕。这里一群太太谁也不会想到她另外还有一个少年男子在心眼里,所以依然众星拱月一般把月英包围着。

    周太太道:“朱女士,你若是不敢回家去,我倒有个办法,你就搬到楼上去,住在蓝夫人隔壁屋子里,无论如何,你不要出来。他不和我们要人,我们还要他交代出一句话来。他若是来找我们那就很好。我们要把他推出这旅馆去,方才了事,你只管躲开,天倒下来,还有屋头顶着呢,你还怕什么?”

    月英靠了一根厅柱立着,手上掏起一只衣襟角,放到嘴里去咬着。低了头,望了自己的脚尖,正在沉吟着这个问题,刘太太将她身子推了一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过分胆小,有我们这些人帮你的忙,你还怕什么?你住在蓝夫人隔壁,他来找你,先就找着蓝夫人,蓝夫人可以把他打发回去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谁也不能把人活吃下去,你就是让他找着了,他又能把你怎么样?你这傻孩子,自己得想开一点,那姓贾的有什么本领,你不见我们刚才拿茶壶砸他,他拼命的逃走。”

    刘太太说话时,牵了她的手,交给蓝夫人手上,蓝夫人带了她,笑嘻嘻地就上楼去,在楼梯上低声向她笑道:“谁知道昨晚上呜呜咽咽哭着的就是你。你这份委屈,实在是够人难受的,那也难怪你要哭了。”

    她携了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走上了楼去。这却把楼上旁观的王北海看出了神。两手按了桌子,半抬了身子,站不站,坐不坐的,只管向楼口上望着。直等月英走进了房去,他才回过头来,这一下子,却看到贾多才正了面孔,摇摇摆摆,由外面进来。他在进屏门的地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站了一站。后来看到在过厅里那一群女太太,都拥到客厅里面去了,他却认为是一个机会,立刻向自己屋子里奔了去。站在一边的王北海看到,这就不由得哈哈大笑一声,叫起来道:“来晚了,来晚了。”

    贾多才听到身后有了这种奇怪的言语,就回头向北海看着,北海也板了脸,对着一个过路的茶房道:“照着公道说话,到哪里去,这条路都是通的。”

    这句话分明是对贾多才说的,多少是有点挑战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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