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回 屡奏奇功虚怀仍若谷 深明大义舍己报殊恩
却说绮华一听她娘中风,拚命一把将秀姑拖到家中。犹未跨进她娘卧室,兜头就见家树不知为了何事,正从房里奔出。二人不及避让撞了一个满怀,家树一面倒退了几步,一面发急的说道:“中风,中风。”
绮华不待家树说完,急同秀姑奔到樊太太的床前,秀姑望了一望,对着绮华说道:“妹妹,快莫着急!伯母似乎可救。”
秀姑说完,方去问家树道:“我们爸爸呢?他不是不知点穴法的,为什么不请他先施手术?”
家树忙答道:“他同奶公出去喝酒去了。”
秀姑不及再说,立即爬上床去,一连点了几处的穴,未见樊太太苏醒转来。就在此时,忽见陶伯和扶着樊老爷进来,一齐拥至床前。秀姑一边点头招呼,一边又去点樊太太的要穴,这一来,方将樊太太点醒转来了。樊老爷一见他的夫人回过气来,急把双手捧着他的脑袋,发极的向樊太太说道:“好了,好了!太太,你瞧瞧我额角上的这个大块呀,都是在灶司菩萨面前磕头磕出来的。”
秀姑慌忙摇手阻止道:“且让伯母静养一阵。”
绮华家树一同问道:“有现成的参汤,病人可能喝?”
秀姑道:“最好让她闭了眼睛养一下子。”
樊太太此时已经明白,真的闭目静养。樊老爷便教伯和和他一同躺在一张烟铺之上,又命嫣红替他装烟。方问秀姑道:“秀小姐,病人不碍吧?”
秀姑摆手道:“已脱危险。”
绮华、家树二人先请秀姑坐下,正待有话相同,忽见姹紫走来报告道:“表少奶奶打电话来问太太,我已告诉她救醒了。”
绮华接问那边太太怎样,姹紫答道:“也平安的。”
樊老爷忙命姹紫同了嫣红二人,前去服伺樊太太,自己又装了几口烟,始向秀姑说道:“秀小姐,你这样几次三番的搭救我们两家,又教我们两家怎样答报!”
秀姑正色道:“家父屡承此地哥哥的照应,我们既成自家人了,伯父别客气才好。”
伯和接口道:“秀小姐,您真是一位天人,连我们两夫妇也沾光不少。”
秀姑微笑道:“您怎么也加入客气起来啦?……”
秀姑未曾说毕,又见一个丫头奔来向她说道:“顾公馆有电话,来请秀小姐快快过去,说是眉小姐又昏了过去了。”
家树、伯和一同向着秀姑说道:“我们两个陪你过去。”
秀姑站起身来道:“此地不要紧了,我们且到那边去了再讲。”
绮华送出他们三个,忙坐到烟铺上去伏下身子,对着樊老爷蹙眉的说道:“秀姑姊姊两边忙着救人,只有长住在此地才好。姆妈的意思只想将她配与哥哥,她却不肯,如何是好?”
樊老爷放下烟枪,先对嫣红道:“你们问问太太看,可要吃烟。”
樊太太已能答话,说是要的。樊老爷一面命姹紫快替太太装烟,一面方答绮华起先的说话道:“你可知道你们秀姊姊到底为什么事情不肯呢?”
绮华道:“我已问过奶公。奶公说,她已知道我们这边要想娶眉姊姊的事情,故此不肯。”
樊太太居然抢着说道:“她已病得如此模样,怎好配你哥哥?”
樊老爷只是摇头,没有言语。绮华便在她娘耳边说道:“秀姊姊来做我家媳妇,还是小事;姆妈和大姨妈常常有这个危险的事情闹出来,医生又没有用,单为这个面上也要娶她呀!”
樊太太吸着烟有气没力的答道:“自然娶她呀。但是她不肯,又有什么法子补救呢?”
绮华毅然道:“要末让我亲自和她去破釜沉舟的一说。”
嫣红突然接口道:“何不一娶两个呢?”
樊太太和绮华一同说道:“现在民国不兴的。这样一办,恐怕秀小姐更加不愿了。”
樊老爷、紫姹两个道:“秀小姐是位有本事的人,她若不愿意,就是她老子也没办法。”
樊太太叹息道:“这就难了,她真不肯,我们两老姊妹的老性命,便不着杠了呢。”
绮华道:“我去苦苦求她,或者有点巴望,也未可知。”
樊太太道:“这末你过去看看你们眉姊姊,今天晚上你且不必来家。”
樊老爷微微地摇头道:“此事千万莫给眉香知道。”
绮华道:“我知道。”
绮华说了,立即前去。这边樊老爷和樊太太只在议论秀姑的事情。
直到下午,丫头来说,刚才小姐打电话来,说是眉小姐又被秀小姐救好了。樊太太一喜道:“这真了不得,我们这份人家,恐怕真没这位神仙媳妇的福气吧。”
樊老爷忽问这个丫头道:“奶公和关老先生回来没有?”
丫头点头道:“刚才看见一眼,彷佛回来了。”
樊老爷道:“你去请大少爷的奶公进来,说我有话问他。”
丫头答应了一声是,马上出去同了奶公进来。樊老爷樊太太两个,现在对这位严五爷不象从前那般厌恶了。一见他面,都在含笑的说道:“奶公请坐,这回的事情你很费心了。只有将来总谢。”
奶公谢了坐,也笑着答道:“老爷、太太,何必如此客气?我也急望老少的亲事赶快成功。”
樊太太望了一眼樊老爷,又对奶公笑道:“我们绮儿说,打算前去当面和秀小姐说,你看怎样?有无希望?”
奶公皱皱双眉道:“我早已彻底的问过她的老子了,她的老子倒是赞成的,她的不肯答应这头亲事,无非抱着『疏不间亲』的古话。其实呢,这件事情只凭老爷太太作主。你们二位要娶谁,自然就娶谁,被选中的既不必客气,不选中的也不能硬做的。”
樊老爷连连点首道:“对呀,奶公这话真明白。”
樊太太却在一边皱眉道:“谁知这位秀小姐却有些凿方眼儿,要避这个无谓的嫌疑,真正使人急死。”
樊老爷又说道:“奶公,你与这位寿峰先生,到底是老朋友了,应该无话不谈的。我请你进来,就是要拜托你替我出个特别主意。”
奶公想了一阵道:“我的话,早向寿峰说完的了,不是我不尽力,委实连寿峰也作不动他女儿的主。”
嫣红听得奶公也没法子,她便插口道:“依我主张,也和小姐一样,现在只有等她直接求她之后再讲。”
樊太太吐出嘴上的回烟道:“绮儿的一张嘴巴,比我还要伶俐,或者能够把这位秀小姐劝醒,倒也难说。”
奶公正待答话,只见家树和伯和两夫妇,匆匆地一齐走了进来。陶太太先向樊老爷樊太太行了礼,方才含笑的说道:“这位秀小姐,真正令人又是可敬又是可爱,倒说治一个好一个,奇不奇啦?”
樊太太招招手,叫陶太太坐到她的床沿上道:“今天没有她来,你就不能和我再见了。”
伯和抢着答话道:“吉人自有天相,所以秀小姐会刚刚赶到。”
陶太太接着说道:“就是顾家的母女两个,没有她去,还有命么?”
樊太太因见家树在侧,有些话不好说,先叫家树同了奶公出去,陪着寿峰谈天。然后问陶太太两夫妇,可曾听见绮华和秀姑说些什么。陶太太道:“绮妹妹单叫我来照料姨母,她今晚上不见得回来。”
樊老爷笑着道:“太太也忒性急了,绮儿就有话和秀小姐去讲,也得在晚上没人听见的时候呀。”
陶太太点头道:“姨夫说得对啦。”
陶太太说了这句,一面在问樊老爷可与关寿峰谈过,一面又问樊太太自从经过秀姑点穴之后,此刻身体怎样,樊老爷先答道:“这位关老先生,我已请来见过,为人很是爽直;就是他的身体也不象奶公瘦得犹同猴子一般。”
樊太太接着说道:“表少奶,我的这条老命,完全是秀小姐救的。”
嫣红、姹紫一齐岔口道:“表少奶,我们太太苏醒转来,仅不过吸上几口烟,已和好人一样。所以在这里和老爷商量,不论怎样,总得娶她来做我们少奶奶才好。”
陶太太把嘴一抿道:“你们少爷真好。我当初的意思,就想把何丽娜小姐配给他。后来才知道要嫁给他的人很多。”
樊太太也笑道:“表少奶,我当初的意思,只想娶眉小姐的;后来呢,一则因为你们表弟不愿意,二则她又病得不成模样。”
伯和起先岔不进嘴,此时方对樊太太、樊老爷说道:“姨夫、姨母,你们二位老人家尽管放心,我说一人的婚姻大事,本由月下老人注定的。”
伯和说到这里,又去望着陶太太一笑道:“我说秀小姐倘若一点没有意思,这一次也不会再到上海来了。”
樊太太道:“但愿如此。”
樊太太还待再说,有人来请伯和出去吃晚饭。樊老爷、樊太太一同说道:“你也辛苦了,快去用了饭再进来谈心。”
陶太太等得伯和出去,便去咬着樊太太的耳朵说道:“我说秀小姐既和眉妹妹长得一模一样,何不一娶两个,岂不各方都好?”
樊太太低声答道:“这样不好,一则民国法律没有这种办法,二则不是我在坏良心,你们眉妹妹的毛病,不知怎样呢?”
樊太太说到此地,已见丫头们开进饭来。她便笑道:“我是吃不下去,要末就请表少奶随便和你们姨夫吃一些吧。”
等得饭后,樊太太又叫家树陪着寿峰、伯和、奶公等人出去看戏。她和樊老爷两个,仍与陶太太谈着秀姑的事情。
这天晚上,他们三个,一直谈到伯和等人看戏回来。伯和寿峰即在家树的书房里下榻。陶太太仍旧住在绮华的房内。第二天的中午,樊氏二老刚将午饭吃毕,只见绮华一个子笑嘻嘻地一脚奔入道:“爹爹,姆妈,大喜大喜!秀姊姊已有几分答应了。”
樊太太念着佛的笑道:“谢天谢地,这件事情真把我着急死了。”
樊老爷便问绮华这个原因,绮华一见房内只有他们爷儿三个,复又高高兴兴把头一点一点的说道:“你们知道这场功劳,到底是那一个的?”
樊老爷笑着道:“好孩子,自然是你的。”
樊太太也笑骂道:“痴孩子,你若办成此事,等你哥哥娶了嫂子之后,便好办你的婚事了。”
绮华一头倒入樊太太的怀内,又红了脸的说道:“我不要姆妈说这些不老成的说话。”
樊太太趁势抱住绮华道:“不说就不说,这末你快快说正事。”
绮华听说,方始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到她们那儿,眉姊姊尚未救醒转来,大姨妈只是急得干哭,口口声声说是要同眉姊姊一起去。直到午后,方把眉姊姊救醒,大姨妈的感激秀姊姊,实在一时想不出补报她的东西,因为秀姊姊这人既不求名又不求利。我当时一见有了机会,就把我们想娶秀姊姊的意思告知大姨妈听了。大姨妈不等我说完,已经表示很情愿的态度;等我讲完,她就马上说道:『我现在的宝贝你们秀姊姊,真的还要比较宝贝你们眉姊姊几分。况且你们哥哥倘不娶秀姊姊,她必定要离上海,莫说我的这条老命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她,就是你们眉姊姊,今天的事情没有她,还有小性命不成?』我又趁势说道:『就是我娘昨早上的那场中风,真正是她救转的,她现在已是你老人家的第二个女儿了。我们哥哥就是你的女婿。』大姨妈听了很是高兴,当下又问我,眉姊姊那里,还是让她去说,还是由我去说?那知大姨妈这句说话还未说完,倒说眉姊姊突然一脚跨入,对着我们二人说道:『你们去说都不好,不如由我去说。』”樊太太、樊老爷两个一同咦了一声道:“你们眉姊姊不是有病么,怎会跑到你们大姨妈那儿去的?”
绮华笑着道:“秀姊姊本是神仙,只要经她一点穴之后,无论那个病人,便和好人差不多。况且眉姊姊又很孝顺她娘的,她怕大姨妈为她着急,她的去到大姨妈房里,明是送给大姨妈看看她的人已经能够行动如常了,可以安心了。”
樊太太点点头道:“可怜真难为眉儿了。”
绮华不答这话,单又说下去道:“我当时一听眉姊姊如此说法,立即把她扶到大姨妈的床沿上坐下。大姨妈忙执了她的手道:『我的好宝贝,你我两个的性命你们秀妹妹救了好几次了。况且樊家的姨夫、姨母,也受着你这秀妹妹的大恩,我的赞成她嫁你们家树表弟,无非为我们这几条老命。』眉姊姊很诚实的答道:『所以我说由我去说。我已病到如此田地,即使好了起身,我愿侍奉你老人家终身,从此不谈嫁人的两个字了。』我当时还当眉姊姊说的气话,后来才知道她因这场病,早已勘破世情,决计要抱独身主义。大姨妈是信得过眉姊姊的,相信她生平不作违心之论的。”
绮华一口气说至此处,樊太太正待答话,只见陶太太一脚跨入含笑的插口道:“你们娘儿两个的说话,我已统统听见。眉妹妹既要抱着独身主义,这是旁人不好劝阻的。现在我们中国弱到如此样儿,都是有了主义不能坚持的毛病。”
樊太太忙请陶太太坐下,方才答话道:“这样一来,我才安心了;不然,终究有些对不住我们眉儿的。”
樊老爷接口问绮华道:“这末到底谁去向你们秀姊姊说的呢?”
绮华笑上一笑道:“昨天晚上,眉姊姊有意要叫秀姊姊陪她一床睡。秀姊姊不知就里,自然一口答应。及至今早起身,秀姊姊对于我,似乎有些腼腼腆腆的。我一见这种情形,已经料定这件事情大有巴望了。后来眉姊姊悄悄和我说,她说,她已破釜沉舟的和秀姊姊剖明心迹了,还叫我再向秀姊姊当面求一求,大功便可告成。”
樊太太不待绮华说完,不禁拭着泪的说道:“此事有了巴望,我们樊顾两家不愁生病了,不怕强盗和绑匪了。不过眉儿面上,我觉得总有点对不住她呀!”
陶太太笑着道:“这是她个人的主意,姨妈不但不必存着抱歉的心理,我说还得钦佩眉妹妹,小小年纪,具此学识,真正难得的。”
樊老爷听了这话,一面乐得手舞足蹈,又问绮华道:“这末你究竟有没有去求过你那秀姊姊呢?”
绮华望了樊老爷一眼道:“爹爹问得真正好笑,我若没有求过她,又怎么知道她已有几分答应了呢?”
樊老爷、樊太太一同向着陶太太道:“表少奶奶,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们两夫妇,好好的替你们表弟出它一把力;最好是马上就替我们这边去向关老先生求亲去。”
陶太太连声应允,一壁移脚出房,一壁顺口取笑绮华道:“好妹子,您且再耐它几天,只等您们哥哥的喜期一过,我就马上再替您执柯。您说好不好啦?”
绮华赶着要去拧陶太太的嘴,陶太太便连笑带逃的奔了出去了。绮华一等陶太太走后,又对她娘老子说道:“秀姊姊那边大概不会变卦了,我们哥哥那边,爹爹姆妈也得找他进来说个明白,不要弄得他又倔强起来,那才成了笑话了。”
樊老爷笑着道:“你们秀姊姊本是他自己去招搅来的。”
樊太太也接说道:“她总不是我的娘家人了。”
绮华站起来道,“且让我先和哥哥去说去。他若不答应,爹爹姆妈再去问他去。”
绮华一壁说着走了出去,一壁还在嘴上咕叽道:“象这样的嫂子不娶,那就不成说话了。”
樊太太眼看绮华出去。
没有多久,陶太太已同伯和进来,话未开口,即朝樊老爷、樊太太笑着道喜道:“姨夫、姨母,你们两位老人家,怎样谢谢我们这对媒人?”
樊老爷跳了起来大乐道:“女家答应了么?你们两位媒人,我们一定大大的重谢重谢。”
樊太太道:“女家既已答应,我说不管我们这个痴孩子怎样,快快就聘了下来吧;至于聘金,就是化它十万八万,我也不心疼的。”
陶太太笑得格吱吱的说道:“我说这位新媳妇面上,就是再多化些,也不算什么。她的好处,还不是光是银钱可以补报她的啦。”
伯和道:“依我主意,最好是就在这几天之中,办了此事。……”
伯和犹未说完,只见绮华拖了她的老兄进来,对她娘老子笑道:“爹爹、姆妈,你们看看,哥哥又在说恐怕对不起眉姊姊呢!”
樊老爷即向家树喝声道:“你这逆子,你再这样子的忤逆下去,你们娘老子便要没有性命了。”
家树忽然朗朗的说道:“这桩事情,儿子非得当面问过眉姊姊,她若真心赞成儿子娶秀妹妹,儿子方敢遵命。”
樊太太听了此话,非但一丝丝儿也未动气,而且还在点头说道:“这孩子并不糊涂,你能这样存心看得起你的眉姊姊,就是看得起我。”
大家一见樊太太如此高兴,自然个个前来凑趣。伯和趁空问着绮华道:“绮妹妹,你们秀姊姊到底怎样应许你的啦?”
绮华把她脑袋一点一点,很得意的说道:“我和她的说话,真也太多了,此刻一时讲不上来。她应许我的说话,只有一句。”
不知这一句究是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直至此回,秀姑始允亲事。作者狡狯,已不知急煞几许读者矣!此书既名反字,当然非前书之事实,又无从另加一人嫁与家树,秀姑之嫁家树,必得大多数读者之同情。恨水先生当谓后之读者,不可点污秀姑。作者如此布局,秀姑果有其人,亦必芳心脉脉,含笑而谢作者矣。洵妙文、妙事也。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