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
“舍不得?”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两侧都是低矮的民宅,家家门户紧闭。苏觅的右臂从她腰侧绕过,虚环了她,控制着马缰。这人看着瘦弱,晏泠音本没想到他会骑马,只觉不把人颠下去就是万幸。
此刻他微热的气息喷在耳侧,她能听懂,但因为他问得太不客气,她不想答。
“我若应了,”晏泠音在呼啸过耳的风声里问他,“公子就会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吗?”
不知是话中的哪个字触动了苏觅,连带着落在她发间的目光也发了烫。可那道嗓音响起时,却依旧轻柔而温和:“我方才隐约听见,江少卿说要姑娘信他。即便如此,姑娘依旧要怀疑我,依旧要指责我吗?”
“公子下得一手好棋,”晏泠音冷冷道,“可是天理昭昭,算计太多,只怕会遭报应。”
“不巧,”苏觅的嗓音带着病中的哑,因为没了笑意,听着格外凉薄,“我从来不信什么天理。”
他攥着马缰的右手微抬,随意点了身周的几处:“若世上真有天理,又为何会有这些朽烂漏雨的草房,有房内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的百姓?”
晏泠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片已近城郊,荒凉得厉害,民房都是草草搭建,破败不堪。宛京城并不小,城中也不是没有笙歌乐舞的花酒地,但她此前从未来过这里,因而也不知道这看着繁华入眼的京城,竟然有如此衰败的一面。
“工部……”晏泠音想起了供职工部的江旻,顿了一下,这才往下接,“就就这么放任不管?”
苏觅轻笑了一声,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因而那气息的震动也格外明显:“姑娘怪错了人,不是工部不想管,而是国库捉襟见肘,有心无力罢了。”
他明明是幽国人,可说起梁国的财政时,却又这般自然而笃定。晏泠音心里闪过一丝没来由的不安,她定了定神,慢慢道:“在其位者谋其政,天下本就没有什么容易的事,总不能因为难做就事事退让。”
“这么看,我和姑娘倒是同路人,”苏觅叹了口气,没再提什么国库,转而绕开了话头,“逆水行舟不易,还望姑娘日后多多照拂一二。但姑娘既然明白万事都有代价,就该知道,江少卿也只是走了他选择的路。若是信他,就莫要拦他。”
他呼吸微促,语调却悠长平稳,一点一点、从容不迫地劝诱着她。晏泠音垂眼看向他握着缰绳的手,它相当好看,却毫无血色,连指甲尖也泛着白:“公子话说得漂亮,但棋子何曾有选择的机会。一直想请教公子,我,也是你手中的一步棋吗?”
身后有半晌静默。晏泠音想,无妨,她早已知晓答案,不必再听他编出来的花言巧语。她只是曾经有一霎的错愕,或者说一霎的心软,在她朝他伸出手,而他轻轻握住的一瞬间。
那一瞬有无数冷箭划破白夜,天际电闪直贯而下,照亮了面前男子的脸。他细长的瞳仁黑而微亮,里面是一池化开的春水,碎冰叮当碰撞,像被拨乱的弦音。
几乎是顷刻间,晏泠音便意识到了,此前从未有人这样向他伸出过手。他从来没有被人以不容抗拒的姿态选择过。
但那一霎转瞬即逝。他阖了下眼,再睁开时,又是笑意盈盈的万年寒冰。
正如现在。
耳畔传来微痒的触感,晏泠音一惊之下侧过了头,下意识伸手去挡。苏觅负伤的左手不知何时抬了起来,两指微屈,将她被打湿的碎发拢回了耳后。他的指尖也是烫的。
“何止是姑娘呢,”他轻声道,“连我也是棋子,身在局中。既然逃不得,不可逃,何不就此放开手,以天地为棋盘,搅他个地覆天翻?”
“姑娘,愿意陪我走这盘棋吗?”
雨变小了,风声再起。苏觅的话被风吹散开去,显得极远又极近:“那日我就同姑娘说过,梁国的朝政已行将就木,入了死局。撇开浮在表面的熙攘富丽,背后还有多少阴暗,是姑娘不曾见过、不能想象的?我来梁国的那一年,行经四个大州,其中有半数遭逢病疫,我行陆路,见的是白骨蔽野,行水路,见的是河鱼争啖人肉。时值仲春,飘絮遍天,但风过柳枝,拂动的皆是白生生的骷髅。地方官长却怕丢了纱帽,封了消息,不敢将之上达天听。”
他嗓音太柔,低低地附在耳边,仿佛不是在讲什么骇人听闻的惨状,而是情人间的呢喃絮语:“姑娘,蠹虫是看不见的。梁国文昌武盛,上位者也不会伏低姿态往下看。但百姓何辜?天下大治不过是痴人说梦,姑娘知道得多了,便不会再这般天真。”
晏泠音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浑身发寒,而她明白那并非淋雨的缘故。她此前被护得太好了,有父皇和母妃,有恩师和情比兄妹的同门。她生来就在高处,无论她甘心与否,她都只能被困在小小的宫墙之内,看不到墙外的河山,更看不到河山下的阴影。
她爱着的人,爱她的人,都愿她一生顺遂平安,她就该居高阁枕玉席,直至窒息在彤庭金屋的牢笼里。杜慎曾试过把她拉出来,可他太疼爱这个学生,许多事他不教,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后来他死了,她同外界的联系也彻底断了。她每日浸在秘书阁的经卷里,那里太静,哪怕在炎炎夏日,也如居数九寒冬。
直到身后这个人出现。他毫无来由地牵过她的手,提着灯,领她走过狭长的寂寂地道。出口处是她老师的墓园,那里葬着她曾经无忧的岁月。
他来的时机太巧了,正好在她最脆弱不堪、最渴望逃离的时刻。因而她跟了上去,哪怕知道尽头是吞噬人的污泥,也好过一直缩在虚假织成的壳中。
“既然公子看得这般透彻,”晏泠音攥紧了手,反问他道,“又为什么要帮我五哥?还是说公子早已对世道绝望,所谓的放手一搏,也不过是游戏此间,聊以度日罢了。”
“总要活命啊。”苏觅语声惆怅,“刚入京时我便生了场大病,若非五殿下出手相助,姑娘今日,可就看不到我了。”
“他已经开始顾忌你,鸟尽弓藏的道理,公子应当比我更清楚。”
“不错,”苏觅微微颔首,赞同道,“所以才说,要姑娘多多照拂一二。”
晏泠音忽然拉住了缰绳。她的手盖过了苏觅的手,握得很紧。两人一马就停在如帘如幕的细雨里,马在呼哧喘气,而马背上的两人一时都没有出声。
她在这场静默里回头望向苏觅。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她试图探出那眼眸深处暗藏的东西。
“你到底想要什么?”
雨簌簌而落,划过他如画般绝俗的脸。他还在发烧,眸中似有雾气,笼着连绵的山。
原本收在他袖中的短刀已被晏泠音抽出,抵在了他的喉间。而他看着那雪亮的刃,轻声细语地开口:“天地虽大,却并无你我的容身之处。姑娘和我相遇在樊笼,如此缘分,当知道我所求与姑娘相同。”
“待此间事了,我只愿拂衣而去,做山野间的清狂客,逍遥此生。若到时姑娘还有意,我自会备酒奉茶,邀姑娘闲饮。”
刀刃太过锋利,他颈间伤口未愈,此刻又渗出了几滴殷红。晏泠音的眸中晃着那抹赤色,不惯执刀的手又极轻地颤抖起来。
“杜老先生,”她咬字用力,气息不稳,“是你什么人?”
苏觅轻轻推开那柄短刀,指腹在刃口磕出了血:“虽曾听过先生的名字,但未曾谋面。”
“你胡说!”晏泠音终于忍耐不住,厉声道,“你费尽心思要动东云台的旧案,闯进殷宅去救夏樵客,引诱殷禹招惹晏眆,这些事,你要怎么解释?”
她原本还不甚确定,步步试探,反唇相讥,可在他说出那场不为人知的大疫时,她无比清晰地忆起,那一年是杜慎向晏懿请旨,彻查地方官员瞒情不报,枉顾人命。
“吕绍回京是你安排的,灰瓦巷的宅子是你置办的,连那条地道,也是你早早打探好,这才告知于他的。”晏泠音没有收刀,就那样抵着他流血的手,“老师碑上的字不可能是吕绍所刻,因为他已故的老母讳万春,他不会不避母讳用上一个‘万’字!”
“公子好手段,”她声音极冷,“把目的瞒得这样深,我自愧不如。”
旧友的生命可弃,己身的安危可抛,他下手果断狠决,什么都能算计,什么都能利用。他说错了,他和她从来不是同路的人。只是凑巧,他们殊途同归罢了。
“老师的事你知道多少?”在他漫长的沉默里,晏泠音寒声问了最后一句,“他被诬陷,到底是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