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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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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坊间的掌故多为捕风捉影,闲谈者听风是雨,再荒唐、再毫无来由的事,都能讲得有鼻子有眼。可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人能确切说出,幽怀王苏澹心为何终身未娶。

    他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那地方,哪怕就为了应付朝臣雪片般飞来,要他顾念国本的折子,放几个人在后宫里也好啊。

    可他偏不。

    幽国王室祖传的阴鸷狠厉在这位王身上达到了极致。起先他还会含着笑,听大臣苦口婆心地劝谏而不置一词,后来便听也不耐听了。在一位老臣搬出梁国女帝广纳后宫之事时,他终于动了动眼皮,抬手将人“请”了下去,第二天便给那家的女儿指了门好亲事。

    这番杀一儆百,朝臣都怕惹火上身,此后才慢慢安静下来。苏澹心不着急后嗣,在其他事上却雷厉风行。当年晏无怀的死讯传至边疆后,他只花了两日时间整顿兵马,随即挥军南下。其时幽国已落了雪,道路冰冻难行,粮草也尚未备齐,可他冒着酷寒亲自披甲挂帅,一路急进,竟然半个月便攻到了白水河畔。

    但这场轰轰烈烈的南征结束得极其仓促,据说他因行动不便,不慎中了流矢,伤口溃烂感染,回国不久就溘然病逝。

    可亦有些隐秘的传言,说苏澹心并非因箭伤而死,甚至,他的遗骨也不在幽国的王陵中。有些事,执笔的太史不敢写,后世的百姓却能在茶余饭后闲聊一二。

    在他们口中,苏澹心是自尽的。

    幽军在势如破竹之时,无故从白水河遽然撤兵。其后,苏澹心整整三日没有上朝,留了一封传位诏书便再无音讯。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在苏澹心消失的那一日,他的祖父曾亲眼看见一个人纵马上了观诸崖。崖岸高而险,再骏的马亦会四腿发颤不敢上前,可那人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坐在崖边看了会儿将沉的夕阳,随即垂了首,映着暖橘色的辉光,从崖边纵身跃下。

    这些话传奇色彩太浓,旁人总是听过笑过便罢,没有谁会把它当真,毕竟也不会有人挖开苏澹心的陵墓去确认。而观诸崖是真正的黄泉崖,其下白骨累累,谁知道那里躺的是个山野樵夫,还是他们那位曾名动海内的王?

    说起来,他的名气大到连晏无怀也对他礼敬有加,十年间梁幽两国从未交战,边境的百姓安宁和乐,度过了一段相当罕见的闲逸时光。每至岁末,幽国还会上贡些珍奇玩物,其中便有只产于幽地的和霖花。干花可供泡茶,其香馥郁,在梁国一向有价无市,千里迢迢地运来,光是一路的防潮保养就要花上数不清的银子。而苏澹心年年整车整车地送,从未吝啬过。

    听闻晏无怀起居俭朴,口腹之欲极淡,可那种茶,她也爱喝。

    桩桩件件地串联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白行也扣着刀,百无聊赖地想。话本子看多了,世上的繁杂事也能厘清一二。左不过是些爱恨生死的纠葛,有人看不透,求不得,才会困守其中,痴心妄想一个“百年”。

    她虽不理解,却爱听爱看,关键时刻还能拿出来唬人。见少年听得发了楞,白行也难得地生出些逗人的心思,转过刀背拍了拍他的腰。

    “好了,故事讲完了,别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小兄弟,我劝你早日回幽国去,这里不是逐风阁该待的地方。今天放你一马,下次再见,我不会手软。”

    她提刀欲走,少年涨红了脸,在她背后急道:“不是说听你讲完,就把人还给我吗?怎么说话不算数?”

    “哦?我说过吗?”她伸手揉了下额角,懒懒笑道,“记性不好,很多事都想不起来。”

    “你……!”

    长剑带着怒气从背后刺来,白行也轻巧地挥刀格挡,像拨开一只气急跳脚的雏鹰:“忘了说,替我带话给那个用匕首的人,要见我,他不够格,让他主子亲自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鬼杀刀白行也,记好这个名字。”

    跃上槐枝时,白行也收了刀,指腹磨过柄上的飞字暗纹。她顿了顿,又回头看向树下的少年,扬声补了一句。

    “你打不过我的,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

    孟呈骑着马,跟了江渊然在雨中疾行。这趟任务出得奇怪,江渊然没细说,跟过来的几个人也云里雾里,但他们向来信得过这位年轻的右少卿,谁都没有多问。

    将至殷宅时,江渊然忽然勒住了马,他动作太急,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又踏了几步才安静下来。

    “诸位等我片刻。”

    他这一停,孟呈已冲到了前面,他勒马转了过来,不解地看向江渊然:“大人这是?”

    “好像见到了……”江渊然说到一半,忽而止住了话头,“无事,我去去就来。”

    这种事确实不便说给旁人,毕竟就连他也不敢相信,晏泠音会来这里。

    是他看错了罢。

    想是这么想,面上也波澜不惊,调转马头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滞。江渊然夹紧马腹,只是要它跑得再快一点。他心里有着不知何来的惶恐和期盼,既怕是她,也怕不是她。

    许是今日雨下得太大,他这几天太忙,情绪又闷了太久,猛兽般的洪水悄无声息地醒了过来,在他小心筑起的堤坝后汹涌,叫嚣着要决堤而去。

    只看一眼就好。

    奔至他方才瞥见人影的巷口时,江渊然扶鞍下马。长巷弯弯绕绕,他牵着缰绳,每过一处拐角便要屏住呼吸。没有,没有,没有……走出一长段路后,他不觉失笑,想自己怕是疯魔了,就为一个模糊的背影,在这样的天气,在这种她不可能来的地方寻人。

    再转一个拐角,就回去。

    江渊然迈步过去,微眯了眼。凉风挟着雨拍在面颊上,跟着袭来的却是一柄白刃。身旁的马被惊得轻嘶一声,下意识就往后缩,而他握着马缰的手陡然一紧,不避不让,任那把短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握刀的女子面色苍白,浑身都在往下滴水,执刀的手轻轻颤抖着。她用力咬着唇,似在拼命克制什么,看清他的那一瞬,她怔了怔,随即长出了口气。

    “回兄,你怎么……”

    江渊然松开缰绳,迎着那柄短刀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解下身上的油衣,罩在了她的头顶。

    喧哗的雨声忽然被隔绝在外,晏泠音立在油衣的阴影里抬眼看他。她鬓发皆湿,嘴唇冻得发紫,一滴雨珠挂在她的眼睫上欲坠不坠,像盈盈的泪。

    而他站在油衣之外,站在瓢泼大雨之中,伸着双臂将她拢在身前。他能感觉到她呼吸急促,亦感觉到自己心跳狂乱。他的胸口剧痛,一时甚至不能呼吸。

    怎么会淋成这个样子?

    旁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江渊然倏地抬眼,越过晏泠音往声音的来处看去。那是一个高而瘦的男子,同样浑身湿透。他裹着玄色的罩衫,靠着巷中爬满苔藓的石壁,沉默地望着他。

    望着他和晏泠音。

    那张脸艳美得近乎妖异,眸光却比冰刃还要寒凉。江渊然不喜欢那种目光,他从第一眼就不喜欢那个人。

    只是他涵养良好,不会把敌意这样明晃晃地放在脸上。

    晏泠音也听到了那声咳嗽,脸色变了。现在没有解释的时间,她和江渊然之间也不需要解释。只要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她如今的情势又是何等急迫。

    “我来的路上,没见到旁人。”江渊然言简意赅地开口,语速很快,“骑我的马走。”

    那匹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随着主人的指引看向了晏泠音。江渊然没等她回答,已经将油衣妥帖地系在了她的身上:“到了之后让它自己回来,它认得路。”

    “你为什么在这里?”晏泠音眨掉了睫上了水珠,被他扶上马背,俯下身低声道,“你……要去殷宅?”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极轻地打了个寒噤,忽然抓住了江渊然正要收回的手。

    “……别去。”

    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殷宅今日闹成这样,总要有人来担责。谁杀了人,谁劫了人,起码在明面上,要给殷禹,给她的父皇一个清楚的交代。

    这是件烫手的差事,江渊然肯接,定是晏眆提了条件。

    而他原本是那样憎恶交易的人。

    江渊然抿唇不言。晏泠音的手很软,也很凉,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一丝热气。他其实早已下定了决心,哪怕前面是再厚再硬的石墙,也会毫不迟疑地往上撞。他不怕头破血流身首异处,但在此刻,在这极短的一瞬,他忽然生出了惧意。

    人因贪而生惧,他也是人,躲不过的。他害怕那只手一直这样冰冷,害怕他此时将它推开,就再没有握住它的机会。

    但他还是缓慢地抽回了手。

    “回兄。”晏泠音又唤了一声,嗓音发哑。

    她难得求他,可此刻的他却没有点头的力气。

    总要有人被推上浪尖风口,将这些一团乱麻的破事包揽下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合适到旁人也愿意花大价钱买他出面。

    “阿暄,”这句旧日的称呼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怔,江渊然闭了闭眼,狠心继续道,“你要信我。保重。”

    他用力抽上黑马的臀部,那马吃痛,扬蹄跑了起来。几步过去,晏泠音勒马回望,雨水蒙住了她的视线,在她脸上留下纷乱的水迹。

    而她只看见了江渊然的背影。

    苏觅已从墙边直起了身,眸光很暗,双颊烧得泛了粉。晏泠音回过头,掉转刀柄,将短刀递还给他,又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咬牙侧过脸去。

    “上来。”

    一只骨节瘦长的手攀住了缰绳,过了片刻,有什么贴住了她的脊背,带着温热。

    黑马又长嘶一声,载着两人,撒开四蹄往雨幕深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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