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
晏泠音定了定神,慢慢转过头时,恰有一道光亮刺破重重槐叶,直贯而下,落上了她的眼睫。她眯了眼,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石阶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
满院枝叶相映,浓绿翻卷。他披着玄色的罩衫,身量很高,眸光却有些恹恹。艳色的红从罩衫下漫了出来,缀在他的领口、袖摆和足尖。
这样热的天气,晏泠音只在抹胸外搭了最轻薄的绉纱褙子,可那人却严严实实地穿了两件。银白面具掩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和淡得近无血色的唇。
他的唇动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和着院中的凉风一起送向了晏泠音。
“姑娘是何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隔着半只面具,他的目光沉沉落到她的身上。晏泠音的心口莫名一紧。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哀乐悲喜,却又在瞬息间尽数归于沉寂。
他阖了下眼,那些暗中汹涌的东西便都被压下。再望向她时,眸中又浮起了一层恹色。
这个人……她是不是曾经见过?
晏泠音压下这个怪异的念头,应道:“我隶于大理寺右司,奉命在此处查案。”顿了顿,她再度开口,“阁下又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进来后还未及关上院门,许是他脚步太轻,以致她未曾留意到他进来的动静。但吕家早空了数日,他又不像是走错了门户,不知因何到此。
“我来……”
他的嗓音极柔,又带了点病中的哑,如林叶间的簌簌低语,又如清流过石,浅浅环抱一下便荡漾开去。说话时,他一直望着她的眼睛,未曾移开。
“……见一见故人。”
晏泠音怔然。少顷,她转过头去,环视着这方庭院:“阁下或许还不知道,吕母已殁,吕家夫妇皆不在此地,今日怕是要跑空一趟了。”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一阵凉风入院,将他的罩衫吹得飘动起来,底下那抹艳红又露出不少。他的肤色太过苍白,衬了那血一样的颜色,凄然如罂粟绽开。
“不在此地?这个日子……不应当啊。”
他转开眼,望向院中未收的白色丧幡,喃喃道:“大娘竟已走了,二郎不知要如何心伤……”
晏泠音的眸光微闪:“阁下认识这家人?”
“自然,”他收回目光时还有些恍然,面上悲色未褪,“我与二郎素来交好。”
“二郎?”晏泠音有些不解,重复了一遍,“吕主簿似乎并无兄弟。”
“唔……”他打量了晏泠音一阵,微微皱起了眉,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值得相信,“姑娘方才说,是来查案的?”
那种故友间本能的、排外的回护,晏泠音并不陌生。她原先的不安被冲淡了些许,顺势应道:“正是。吕主簿被指认谋害妻子,如今被系于狱中。”
“怎么会?”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下意识道,“他们夫妻情意深笃,二郎也不是那样的人。”
晏泠音心中一动。
“若他真的无罪,大理寺不会冤判。”她轻声道,“但我所知太少,这桩案子里还有诸多扑朔难明的地方,阁下似乎对吕主簿十分熟悉,不知可愿移步同我一叙?”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能帮到主簿。”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总觉得有一抹笑意在他眼中一掠而过。
那是道一闪而逝的明亮光影,就好像,被日光短暂照拂了一瞬。
“若真的有帮助,我定知无不言。”他温声道,“但今日尚有事在身,或许要同姑娘另约时日了。”
先前那种无端的不安慢慢又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人半隐在面具后的眼,问道:“阁下似乎说过,今日是特意来找吕主簿的?”
他微微颔首:“二郎确与我有约。”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口气中带上了些许无奈,“姑娘是在疑我说谎?我并无此意。今日是二郎先师的忌日,他对师长极其敬重,现下他既不便亲去拜祭,我更要替他走一趟,免他遗恨挂心。”
他说着竟直接向吕家厅堂走去,边走边道:“姑娘若是不信,可以随我来。”
那人走路的姿态端直,背影高而瘦,束发的玉冠莹莹闪着润泽的光。若撇开他那只面具和多少有点怪异的装束,看着就像个寻常的文弱书生。
可晏泠音仍然迟疑了一瞬。
她的手搭上了腰侧。出门在外,她总会带上联络用的烟筒以免不测。若她愿意,现在就可以把魏收召来。
但她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去。又过片刻,她抬步跟上了那人。
或许是因为他真诚的口吻不似作伪,又或许是因为那句先师。
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除了她自己和江渊然之外,还在称呼杜慎老师的人。
毕竟在名义上,在世人眼中,杜慎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罪臣。
屋内很黑。院中有槐荫遮蔽,本就不大亮堂,走进来后更觉阴郁。她借了门边照进来的微光去找那人,却听咔嚓一声,有人擦亮了火折。
“这里。”
幽暗的烛光在银白面具上跃动,将他脸部的轮廓也衬得柔和了不少。他站在一张挂画旁,朝晏泠音举了举手上的蜡烛,邀她近前去。
晏泠音扫了眼屋内的陈设,不过是些落了灰的桌椅,没什么特别。她的目光跟着落在了挂画上。画上的女子极美,一双弯弯的笑眼像是会说话一般,眼底一颗小痣也格外灵动。
那应当就是殷若瑾了。晏泠音又瞥见画幅右下角有一列小字,写着“白首同归”。但不论是画上的美人,还是那秀挺的四个字,都因时间剥蚀而淡褪了原本的色泽,像是蒙了一层怎么也拂不去的尘灰。
四个字旁边隐然还有几个更小的字,墨色要新一些,但因为当初写成时落笔太轻,过了这几年,已是几不可见。晏泠音眯起眼辨认了一阵,才意识到它写的究竟是什么。
分明是同一种字迹,执笔者也当是同一个人,但不同于先前的铁画银钩,这几个字像是醉后所书,笔力软倒,一派潦倒颓丧之气。
“长与君绝。”
它们就叠在“白首同归”的字影里,藏得极好,粗看之下只当是运笔时不小心扫出的一点墨渍,但就是这一扫,已经从相知相许,走到了生死诀别。
“姑娘往后让些。”
她正出神,闻言下意识往后避了半步:“怎么?”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隔了袖摆轻轻攥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又退了半步:“还得再让些。”
晏泠音还未回神,便听到轰隆一声,不知那人触到了什么开关,她原先所站的地方骤然下陷,塌出了一块黑影。她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的手还被人牵着,手指一蜷便要往回缩。
而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也在同时松开了她的手,低低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冒犯了。”
晏泠音下意识捻了下手指,将手收回身侧。
“这是什么?”
“吕家这处宅子是前朝某位大人所筑,暗藏机巧。其下有一条地道,通往宛京城外。”
她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心脏忽然便跳得极快,顿了片刻才问:“城外何地?”
那人也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有些忌讳那个地名:“北郊菩提园。”
北郊菩提园。
晏泠音的眼睫轻阖了一下。那是一处废园,原先种满了南疆运来的菩提树,但许是适应不了此地的风水,不到一年便尽数枯死。传说菩提树能引人往生,能庇护死者尸骨长宁,因而其园虽已荒废,但陆陆续续地,便有无钱亦无地的百姓将故去的家人葬在园中,而菩提园也逐渐成了荒冢累累的墓园。
她知道那里,因为杜慎就葬在那里。只有一处不起眼的低矮坟包,在野草间竖了块无字的墓石。无人为他题碑,因为怕被发现后,连这处葬地也保不下。
他是罪臣,不该有人殓其尸骨,年年祭拜。
“去年这个日子,”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轻得像叹息,“二郎开了这条地道,邀我同去菩提园。当时他便说,日后岁岁年年,每一年的今日,他都要去到那里。我便记下了。”
“若是寻常出城去,来回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这条是近路。”
晏泠音的眼睛忽然便有些发烫。她在黑暗中别过脸去,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样子。
她心中翻涌着难言的滋味,为那个谋害妻子的丈夫,也为这个不忘恩师的学生。
“姑娘怕黑吗?”
他问得突兀,以至于晏泠音都愣了一下,本能地开口否认道:“不怕。”
“那便好。”他点了点头,转身时宽大的袍袖轻拂过她的手背,带来些微的痒,“下面会有些暗。”
地道狭长而空寂,每一步都能踏出隐隐回声。他走在前面,举着燃着的烛蜡,晕开一小团暖色的光,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为了看清脚下,晏泠音和他靠得很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如果确实有些不舒服,姑娘可以拉着我。”
只走了一小段,晏泠音的额上已覆了层冷汗。她深吸了口气,克制着微乱的气息平静道:“无事。”
还是太软弱了,她自嘲地想。原本以为过了这么久,她早已习惯黑暗和空寂了。
她其实不常去想,确切地说,是在刻意遗忘,遗忘一些不愿记起的回忆。
但或许是因为今时今日的这条地道,和过去的某个场景太像了。又或许是这个日子太过特殊,让她的情绪也有了罕见的失控。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她一直没能从那间无声无光的小屋内逃出来,而是永久地被困在了那里。
地道中回荡着空洞的脚步声响,仿佛便是她曾经叩击板壁时生出的绝望回音。除了她自己以外,不会有任何人听见。
她也早已习惯不去呼救了。
晏泠音背过手贴上额头,无声地擦去了渗出的汗。可当她垂下袖摆时,那只手却突然被人牵住了。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斜伸了手拉住她,力道很轻。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屈起的指骨贴上了她的手背,轻抚了一下,又将整只手松松地包裹住。
“路太陡了,这样会好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