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
吕家就在巷道尽头。两扇木门已相当老旧,黑油铁环也被磨得发了亮。门上贴了大理寺的封条,素白的纸,墨色淋漓的字,看着很有些肃杀的味道。
晏泠音在门前顿了一下。
魏收不解其意,低声问:“姑娘?”
她后退了一步,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两扇门:“封条被揭过。”
吕绍下狱后,江渊然曾来吕家查看过两回,之后便给它便落了封。寻常百姓是无权揭官府封条的,而其他官员若要进吕家,也得先通报江渊然,不可无故擅闯。
但现在这封条却贴得有点松垮,细看便会发现,上面还有几条不甚平整的细褶,那是重复涂胶才会留下的。
魏收也凑过来,盯着封条看了好一阵:“若真的如姑娘所说,是否曾有旁人来过这里?”
他紧皱着眉:“姑娘的安危要紧,这宅子看着就阴森,门前又这般怪异,要不今日先回去,日后再……”
嗤啦一声,晏泠音已抬手揭下了封条。背面的胶糊已经干透,隐隐透出花椒辛辣的气味。京中用花椒制胶糊的作坊不少,但晏泠音记得,这种制法最初是杜慎所创。
一念及此,她没有将封条扔掉,而是顺手叠起收入了袖中:“不必担心。既然有人来过,说明宅中或许真的有什么。我既来了,总要确认一番才能安心。”
魏收的眉仍然皱着:“话虽如此,姑娘进去还是太过冒险,让小人先……”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便感到脑后有凉意嗖然。一惊之下,魏收瞬间抽出了束在腰间的匕首,一面回身格挡一面高声道:“姑娘小心!”
那人原先埋伏在何处,又是怎么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的,他竟全无所知。魏收只觉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一下回挡使出了全力。铿的一声兵器相接,他被震得后退一步,立刻又迎了上去,刷刷几招缠得极紧。
蒙面男子似是没想到一个农夫会有如此武艺,一时忙乱,生生被逼退了几步才站定。他将长剑横到胸前,眯了眼看向魏收身后之人,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随后他忽然回剑入鞘,足尖轻点,往前极快地一掠。那种步法实在奇特,魏收只觉身周无数人影晃动,劲风扑面,本能地抬手拆解,却扑了个空。
“姑娘!”
男子那一招只是虚招,一触即收,足下不停,转眼便绕到了晏泠音身前。魏收扑上去救主时,男子却又已退了开去,往左手边纵身一跃。那数丈高的石墙于他竟如平地般,几步便被他攀至墙顶,而他身形微动,眼看就要消失在石墙的另一侧。
“追。”
一直没有做声的晏泠音倏地开口。魏收愕然:“事态不明,总要先送姑娘回去……”
“我的玉佩。”
她说得简短,魏收却明白了。晏泠音原本悬了一块青玉的腰间,此刻已空空如也。
魏收一咬牙:“姑娘先回车上,小人去去就来。”他知道那是晏泠音片刻不离身的东西,不敢再耽搁,运足气劲飞身上了石墙,几个起落间便没了踪影。
四周恢复了沉寂。晏泠音这才回过头,再次望向吕家的大门。那人的剑术虽然不俗,但她信得过魏收。唯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他的步法,实在太过奇诡,一时竟看不出师承路数。若他真存了心要跑,魏收未必能“去去就来”。
倒像是有意想把他们引开一般。
她没有依言回车上,只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抬手,吱呀一声推开了吕家的门。
这不是一座很大的宅子。
晏泠音踏进去时,扑面而来的是夏日草木葱茏的气味。
小小的一方庭院种满了花草。阴凉,潮湿,却又有些寂无人知的喧嚷和热闹。她的母妃曾经也爱种这些东西,寝殿一年四季皆有花香缭绕。因而她走进来时竟有一瞬恍神,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怡和殿。
之所以说是过去,因为现在的怡和殿已经同宫内大多数殿宇一样,没了生机,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冰冷砖瓦。
门后的石阶上有斑驳血迹,已经干涸了,微微发黑,应当是那日殷若瑾昏倒时留下的。晏泠音踩着石阶走得很慢,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受此处阴寒之气影响,她隐隐觉得胸前憋闷,呼吸也有些滞涩起来。
巫蛊之术是讲求地利的,适合的施术环境能更好地发挥其效用。巧的是,吕家这个院子虽小,却几乎就像是为施术而生的。
晏泠音绕过几丛带刺的矮花,走到了院中最大的一株槐树下。京中不少官员爱在家宅外种槐树,讨个升官发财的吉利彩头,但这株槐树高近三丈,树干也相当粗壮,显然已有了年岁,不可能是吕绍回京后栽下的。
换言之,在吕绍搬进这处宅院前,它便已长在院中了。而江渊然和她说过,那只偶人就是埋在槐树之下。
“泠儿记着,那些上了年纪的术师,都爱把偶人埋在有树的地方。”
“为何?”
“因为啊……”女子的声音染了含糊的笑意,“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舍得随随便便就给它选了长眠之地。树下好啊,春华秋实,夏风冬雪,一年四季都能看见,睡在那里,心里也会觉得和乐安宁吧。”
大梁禁巫禁蛊,人人闻而色变,视之为洪水猛兽。可曾有一个人那样温柔地把偶人唤作“孩子”。她同晏泠音说过,最初的最初,偶人并非只为害人而生。它们能取人性命,亦能护人平安。只是后来心术不正的术师越来越多,才让制偶用偶变成了邪术,招致世代封禁。
但小小一只偶人何来善恶,哪怕被旁人强加了是非黑白,其本心仍是干净的,它们对天地灵气最为敏感,因而于栖迟时,长愿与落花相伴。
此时并非槐树的花期,但晏泠音能想象出这株巨木开花时的盛景,青叶白花相映,满院皆是清雅微苦的槐香。碎花一嘟噜一嘟噜地缀在叶间,叶愈青,花愈洁,这般干净的颜色,仿似那年东云台边流水潺湲,青衣学子挟着书卷步履匆匆,往来奔忙。她又想到了吕绍那句否认,或许是出于术师的直觉,她总觉得当初埋下偶人之人并未存全然的邪心。若真要对方不得其死,这方庭院里有更多阴气深重之地,每一处都比槐树下更适合圈养咒怨。但那人却没有选。
要么是他不通偶术,要么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害人。
院中各处都有被挖开的痕迹,大多又被填上了,只在槐树根处留了个浅坑。晏泠音拂了衣袖,蹲下身去细细打量它。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背上,她僵了一瞬,随即猛地回过头去。
满院空寂,只有花叶在风中轻颤着,并没有旁人的身影。
难道是……错觉?
晏泠音定了定神,又转头看向了土坑。它被翻得有些凌乱,杂着几块碎石,但颜色却比旁边的土石都要深些。她伸手捻了一把,发现那触感并不寻常。
是血。
她没来得及告诉江渊然,伤害偶人固然是施术的方法之一,但它能达到的效果有限,也不是效力最强大的。
更有效的方式,是以血代墨,在偶人身周写下内心最深切的渴求。这种祝福或是怨咒能持续极久,直到偶人被破坏,或是术师本人身死才会彻底消失。
当年她曾追问过一句:“既然偶人也能护人,为何泠儿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呢?”
女子语声依旧温和,却带了一点淡淡的嘲讽:“因为偶术相当耗人心力,需要术师投入持久又强烈的感情。而在这世上,恨意总是最难以磨灭的。”
她抬手拢了下鬓发,宽大的袖摆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了手腕处一道浅浅的疤:“日后泠儿如果碰到沾了血的偶人,一定要立刻避开。若非恨极,亦或痴妄太深,术师是不会轻易制作血偶的。那已非偶术的正道,真正算是入了邪门。”
“泠儿……莫要忘了。”
晏泠音怔然许久。结块的土从她的指间滑落,风过时,扬起一阵潮湿的腥气。她对吕绍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他不爱说话,性子很闷,但为人谦恭,无论对谁都慢声细语,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少年脾性总是好玩,连她和江渊然也时不时躲去后院,翻些不关圣贤之道的闲书,可吕绍从没躲过懒。他来得早,退得迟,对待课业极其认真,间或有人笑他是书呆子,他竟也认真解释,说自己门第不高,家境清贫,能来到此处听老师讲学是莫大福气,要好好珍惜。
这样一个人,是从哪里学到了如此血腥的邪术?若是没有想过害人,他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她再次仔细打量那只沾血的坑。被挖开之后,原先的模样已被破坏殆尽,她很难看出吕绍究竟写下了什么。晏泠音暂且移开目光,扫了眼旁边的泥地,星星点点的灰白忽然跃入眼帘。
这是,烧尽的纸灰?
她伸手捻了一些。它们太轻太散,还未被捻起便复又飘落。既有丧事,烧纸钱并不罕异,但她记得院中就摆着用来烧纸的铜盆,里面厚厚一层余灰仍在,尚未来得及倾倒。
难道是烧过两回?
她又看向那些细碎的灰白色,它们掩在花叶泥块之间,算不上惹眼。她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出于术师对这种东西本能的敏感。
偶术忌纸灰。这是每个术师都明白的道理,却无人能说清为何。晏泠音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一道猜测,尽管也只是猜测而已。
若真如先前教她的那人所说,偶人是有生命的,那自然便会畏惧和死相关的事物,纸灰便是如此。血偶比寻常偶人更碰不得纸灰,隐在血中的灵气和生气,会被纸灰中的死气尽数掩过,以至失却效力。
这是吕绍撒的,还是旁人撒的?撒在何时?是有意还是无意?
晏泠音慢慢站起了身。她蹲得太久,周围的腥气又太让人作呕,忽觉一阵眩晕,一时竟站立不住,伸手撑上了槐树的树干。天旋地转间,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耳力却忽然变得极灵,满院风吹叶动的簌簌里,似乎混杂了一道陌生的声息。
不是错觉。就在刚刚,在这方宅院里,有另一个人轻咳了一声。
就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