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與選調(1941) [1]
一 詞調之由來
詞不稱作而稱填,謂必依樂家製成之曲調,舉凡句度長短,字音輕重,必一一與樂聲之抑揚高下,適相諧會,乃得被之弦管,合付歌喉也。古人稱詞爲“曲子詞”(《花間集序》),或簡稱“曲子”,(五代詞人和凝,有“曲子相公”之稱。北宋柳永對晏殊,亦有“相公亦作曲子”之説。)稱填詞曰“倚聲”,並示詞爲依傅樂曲之歌詞,故必以協律爲第一要義,而循聲填字,一若補空者然。當樂家造曲之初,類皆有聲而無辭,苟其聲足以動人,原無借重文辭之必要。而知音者寡,識曲尤難。且古人論樂,有“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語,蓋謂聲樂之感人,以人聲爲尤切也。歌喉所唱,有待文詞。一曲之成,聲詞俱備,則聽者得由文字以窺知曲中所表之情感,視覺與聽覺,交互爲用,最易增加欣賞之能力,而深入乎心坎,是歌詞不啻爲樂曲之説明,而樂曲乃藉歌詞以弘其功效,二者相輔而行,亦相依爲命。葉夢得《避暑録話》稱:“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爲詞,始傳於世。”由此可知填詞之始,乃應作曲者之要求,爲求曲中所表之情,易於使人瞭解而引起聽衆之興趣,填詞者除須注意某一曲調之情感,爲悲爲喜,爲哀爲樂,必與樂聲相應外,更不惜琢磨字句,以就曲拍之緩急,與音響之輕重抑揚,此在文藝爲束縛自由,而以曲調之美聽,與感人效力之偉大,詩人遂亦樂爲之。迨後填者日多,遂成定格。每一曲詞,各有其音節態度,依譜填詞者,幾經試驗,始於句讀之長短,字音之高下,協韻之疏密,與夫四聲平仄之運用,釐然有當於樂曲之本體,配合無所舛誤,而使學者有所遵循。其在嘗試填詞之初,不能無所出入,故每一曲調,不特平仄時有異同,即句讀亦未能完全一致。沈義父《樂府指迷》云:
古曲譜多有異同,至一腔有兩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長短不等者,蓋被教師改换。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吾輩只當以古雅爲主,如有嘌唱之腔不必作,且必以清真及諸家目前好腔爲先可也。
所云“教師改换”必有其可以改换之理由。蓋字有四聲,管色之音無四聲,且歌者以嗓子赴絃,就節拍,可以偷聲減字,暗賺於其間(參閲本刊創刊號趙叔雍先生之《歌詞臆説》),故同一調名,而字句往往參差不一,尤以五代北宋諸家之作爲尤甚。當詞樂盛行之際,教曲者不妨自由改换,填詞者亦不妨稍加伸縮,所謂協律與否,一準之于絃管歌喉,雖换羽移宫,並非絶對一成不變。特習用既久之調,所有句讀平仄,殆極與樂曲相宜,且有前賢文字可遵,較依樂譜而填,難易不可同年而語。故知後來所謂“倚聲”之説,除號稱“能逐絃吹之音,爲側豔之詞”(《唐書·文藝傳》)之温庭筠,與爲教坊樂工填詞之柳永,下迄深通樂律之周邦彦、姜夔諸家外,所倚之聲,殆皆沿用前人曾填之文字,一依其句讀長短、聲韻平仄而爲之,非必人盡知音,而一一逐絃吹之音以從事製作也。詞樂既亡之後,所有依前人形式而填之詞,雖平仄四聲,全無差舛,是否合律,亦正難言。然就唐宋諸家用某一曲調所填之詞,一一加以比較,而假定其句讀韻律,與四聲平仄運用之宜,某處須絶對遵守,某處不妨通融變换,以成近代填詞家之所謂詞譜、詞律,雖有時不免捍格難通,而疾徐輕重之間,猶可想像某一曲調之聲容態度,何者饒有婉轉纏綿之致,何者宜抒悽壯激越之懷,蘇、辛集中,與秦、柳諸家所用之調,亦各互有出入,則知所有曲調,雖音譜不傳,而就文字形式觀之,固尚保持濃厚之音樂色彩也。詞調之由來,大抵皆出於唐宋間之燕樂雜曲,或截取大曲中之一遍爲之。如所傳《梁州摘遍》、《霓裳中序第一》之類,即從《梁州大曲》及《霓裳羽衣曲》摘取而來。所有作曲之人,今雖不易查考,而以意度之,一曲之成,必因作者有所感觸,乃一寄于絃管,七情所動,緯以五音,音響之間,情態畢現。故唐五代及北宋初期之作品,類皆調外無題,如《更漏子》必寫夜長難寐之情,《浪淘沙》宜抒世事無常之感。沈括《夢溪筆談》所謂“唐人填曲,多詠其曲名,所以哀樂與聲,尚相諧會”者是也。沈氏生於南宋 [2] ,詞樂猶未全亡,已有“今人則不復知有聲”之感。而謂:“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故語雖切,而不能感動人情,由聲與意不相諧故也。”今詞樂亡已六七百年,某一曲調之爲哀爲樂,已難懸揣。然既稱“倚聲填詞”,則聲與意必相諧會,乃稱合格。今之新樂家,反對填詞,即援引同一曲調之詞,往往哀樂互用,以爲四聲平仄之配合,不足以盡聲情之變,遂欲全舉而廢棄之。操是説者,雖不免流於偏激,而率爾操觚之士,不審曲調之聲情,惟斤斤於四聲平仄之拘守,以爲是即協律,信有如沈氏所譏“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者,則根本已悖,尚何協律之可言乎?予嘗欲取所有詞調,一一考求其聲曲之所從來,其不可考者,則取最先所填之詞,細玩其音節態度,某調宜寫何種情感,再就句讀之長短,字音之輕重,以及協韻疏密變化之故,與表情方面之關係如何,纂爲專書,區分若干門類,俾學者粗知聲韻之妙用,何種形式,適於表現何種情感,庶幾倚聲填詞者,不致再蹈沈氏所譏之失,即創作新體樂歌者,亦可用爲參鏡之資。懷抱此心,多歷年所,而迫於生事,迄無所成!然欲詞學之復興,與樂歌之發展,則此種工作,自不可少,可斷言也。
二 選調與選韻
宋人楊守齋(纘)論作詞之要有五:第一要擇腔,第二要擇律,第三要填詞按譜,第四要隨律押韻,第五要立新意。(見《詞源》卷下附録)前二事在詞樂早亡之今日,已未易言,後一事則屬於文字之内容,容當别論。其論填詞按譜云:“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其所謂譜,蓋指管絃樂譜而言,非後來所用但注平仄句讀之詞譜也。依平仄句讀以填之詞,今人尚優爲之,何至宋人乃百無一二乎?宋時之管絃樂譜,既久失傳,則吾人今日填詞,仍只有一遵但注平仄句讀之詞譜,而此種詞譜,則自明清以來始有之,即號稱比較完美之萬氏《詞律》與《欽定詞譜》,句讀且未盡明,而欲藉以推尋所有各曲調之聲容,以定其爲哀爲樂,則既一無啟示,又烏從而知之。號稱“倚聲填詞”,而於曲調之性質,漫無所曉,是謂“盲填”。“盲填”之詞,焉得意與聲會?填詞之首重選調,即欲避免“盲填”耳。執世行之詞譜,一一依其格式,而不細玩某一曲調之最初作品,以及出自通曉音律者所填之詞,乃沽沾自喜,以爲我固無背於譜律也,是謂“問道於盲”,既爲所誤而猶懵然無所覺察,此亦大可哀已!
然則選調之法如何?在此詞樂久亡之後,亦惟有取唐宋名家之傑作,細玩其聲容態度,舉凡句讀之長短,字音之輕重,與夫協韻疏密,四聲配合之宜,以求此一曲調何以宜表某種情緒而已。唐五代人所填“詠其曲名”之作,取同用一調者,參互比較之,聲情自見。其北宋知音者,如柳永、周邦彦輩所創制之調,則取本集之詞,悉心玩索,即詞中所表之情,以推見其曲中所表之情,擇其聲情與吾心意中所欲表之情極相類似者而用之,庶幾“哀樂與聲,尚相諧會”。例如《清真集》中之《西河》第一首云: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遥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裏。
第二首云:
長安道,蕭灑西風時起。塵埃車馬晚游行,霸陵煙水。亂鴉棲鳥夕陽中,參差霜樹相倚。 到此際,愁如葦。冷落關河千里。追思唐漢昔繁華,斷碑殘記。未央宫闕已成灰,終南依舊濃翠。 對此景無限愁思,繞天涯秋蟾如水。轉使客情如醉。想當時萬古雄名,儘是,作往來人淒涼事。
試以兩詞比較,一爲金陵懷古,一爲長安懷古。凡懷古之作,例宜激越悲壯之音。吾人一讀以上二詞,自覺激壯蒼涼,想見當時制曲者之懷抱。而其字句之分配,除第一第二兩段,所有七四、七六兩種句法,一用平收,一用仄收外,全闋各句,幾全用仄聲字於句末,且除平收四句外,幾於句句押韻,第三段音節尤爲拗怒,而押韻亦最多,情緒亦最緊迫。此種曲調,特宜抒寫傷今弔古之情,於其音節之蒼涼,即可窺見,如用以寫柔和宛轉之歡樂情緒,吾知其必不合矣。二詞同用一調,同出一人之手,而除聲情之激壯相同外,句讀平仄,乃不免小有出入。如“南朝盛事誰記”,爲平平仄仄平仄,而“蕭灑西風時起”,則爲平仄平平平仄。“莫愁艇子曾繫”,爲仄平仄仄平仄,而“冷落關河千里”,則爲仄仄平平平仄,此平仄之大異者也。至於句讀,“酒旗戲鼓甚處市”,爲上四下三,麗“對此景無限愁思”,則爲上三下四。“如説興亡斜陽裏”,亦爲上四下三,而“作往來人淒涼事”,則“作”字宜略頓,“人”字又略頓,乃變爲一、三、三,此句讀之懸殊者也。今之填詞者,最喜墨守清真之四聲,以爲一字不誤,便稱協律,試問此二詞之平仄句讀,果以何者爲準乎?在知音識曲者,於平仄句讀,不妨略有移易,而聲情與詞情,則不容不相諧會,觀於上述一調,可以推知也。
又調名之來歷,倘可考知,則吾人不妨以世傳最初所作之詞,略加比勘,其聲情亦可概見。例如《雨霖鈴》曲,據《明皇雜録》及《楊妃外傳》云:
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聲。帝方悼念貴妃,采其聲爲《雨霖鈴》曲以寄恨。時梨園子弟,惟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於世。
《外傳》又云:
上皇還京後,復幸華清,從官嬪御,多非舊人,於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曲。上四顧悽然,自是聖懷耿耿,但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由此可知《雨霖鈴》一曲,宜寫生離死别之衷情。王灼亦稱:“今雙調《雨霖鈴慢》,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碧雞漫志》)。據柳永《樂章集》中卷,有雙調《雨霖鈴》詞: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虚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
細玩此詞,自覺其聲情之哽咽。且此調例用入聲韻,入聲短促,用以押韻,亦最宜抒緊迫之情。然則此曲爲哀怨之音,又不難於柳詞之聲韻,推想得之也。
至於尋常習用之調,最宜抒寫悽壯熱烈之情者,有如《虞美人》、《破陣子》、《滿江紅》、《念奴嬌》、《水龍吟》、《賀新郎》、《桂枝香》、《水調歌頭》、《八聲甘州》、《六州歌頭》之類,咸以聲情激越,讀之便覺生氣凜然,而聲韻配合之間,亦各有其激壯之致。據《虞美人》一曲,《脞説》稱起於項籍《虞兮》之歌。又北齊有《蘭陵王入陣曲》,《破陣子》或係截取其中之一段,因舊曲以造新聲。又據《碧雞漫志》述《念奴嬌》之來源云:
元微之《連昌宫詞》自注云:“念奴,天寶中名倡,善歌,每歲樓下酺宴,萬衆喧溢,嚴安之、韋黄裳輩,闢易不能禁,衆樂爲之罷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皆悄然奉詔。”……(《開元天寶遺事》)云:“念奴每執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
據此,知《念奴嬌》一曲之命名,必由其聲響之高亢。故蘇軾依其節拍,以爲“赤壁懷古”詞,乃有“鐵板銅琶,合付關西大漢唱之”之説也。《水調》傳爲隋煬帝將幸江都時所製,聲韻悲切。《甘州》爲唐時之邊塞曲,邊塞曲類多悲壯之音,而《六州歌頭》,尤爲激越。此諸曲來源之約略可考者。試就各名家流傳之詞,細心玩索,則各調之平仄配置,押韻差别,與所表之情,皆大有關係。例如辛棄疾之《破陣子·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云: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絃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稼軒長短句》)
細玩此調聲情之激壯處,尤在上下闋兩七字句。大抵詞中連用長短相同之句,而作對偶形式者,上下地位相當之字,平仄相反,則音節和諧,相同則音節拗怒,拗怒則宜抒悲壯激越之情緒。如《破陣子》之上下闋兩七字句,平仄相同之字爲多、譬之陰陽不調和,則其勢必生衝突,而演爲壯烈之情調。推之《滿江紅》、《念奴嬌》、《水龍吟》、《賀新郎》、《桂枝香》諸曲,幾於每句皆用仄聲字收煞,聲調自然激壯,此平仄配置之有關於表情者也。至如《六州歌頭》,多用三字句,短句促節,緊迫而來,自有一種兀傲不馴,淋灕慷慨之致,則知句法之長短分配,又大有關係於情感之緩急矣。
復次,同用一調,選韻不同,所表見之聲情,隨即發生差别。同爲仄韻,而用上去聲韻,與用入聲韻者,聲容自異。同爲平韻,而用發揚洪亮之韻部,如東鍾江陽戈麻等韻,與用柔靡淒清之韻部,如支微齊灰寒删等韻者,情態亦殊。如《滿江紅》、《念奴嬌》、《賀新郎》、《桂枝香》諸調,用入聲韻,則激越豪壯,宜寫慷慨熱烈之情,若改用上去聲韻,則轉爲沉鬱悲涼,乏“聲如裂帛”之致。且舉二例,以概其餘。如蘇軾用入聲韻之《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東坡樂府》)
姜夔用上去聲韻之《念奴嬌》: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爲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摇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争忍淩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水邊沙際歸路。(《白石道人歌曲》)
辛棄疾用入聲韻之《賀新郎》:
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絶。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稼軒長短句》)
葉夢得用上去聲韻之《賀新郎》:
睡起流鶯語。掩蒼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腝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漲緑,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採蘋花寄與?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爲我,唱金縷? (《石林詞》)
試以二人之作,細加吟諷,用入聲韻者聲情發越,用上去聲韻者則轉爲沉鬱之音。雖當時用被管絃,究以何者爲協律,未能臆斷,而取同調諸作,誦之喉舌唇吻間,情味自殊,此稍留心聲律者當皆易於領悟也。至如《六州歌頭》一曲,本爲邊塞之音,最爲悲壯,而以各家所用韻部之不同,聲情迥别。例如賀鑄之作: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鞋,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黄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麤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東山樂府》)
又張孝祥之作: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横。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蠢,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静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于湖居士樂府》)
又韓元吉之作:
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争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燕支。繡户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銷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陽春白雪》)
以上三家同用一曲,而賀作用洪亮之東部韻,又以同韻部之上去聲韻,平仄互叶,幾於句句押韻,音節之壯美,無以復加。張作用庚青蒸三部韻,但押平韻,不復措意於仄韻之互叶,雖壯音未改,終不若賀詞之雄放。至韓作改用支微諸部柔靡之韻,雖亦夾叶仄韻,而韻部變易,不似賀詞之平仄同部,於是本曲原有悲壯之聲情,全歸泯没矣。全作悽音,雖與韓氏詞情相稱,而有乖樂曲本來面目,終屬非宜。其他習用令詞,近似律絶之調,用以表現各種不同之情感,尤與選韻有關。例如《浣溪沙》,李後主詞: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張孝祥詞:
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裏繡旗紅。淡煙衰草有無中。 萬里中原烽火北,一樽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
前者純屬悽音,而後者堪稱悲壯,以選韻之殊,聲情之差别如此!舉一反三,他可概見。戈載《詞林正韻》,於選韻之説,已頗有發明。其《發凡》云:
詞之用韻,平仄兩途,而有可以押平韻,又可以押仄韻者,正自不少,其所謂仄,乃入聲也。如越調又有《霜天曉角》、《慶春官》,商調又有《憶泰娥》。其餘則雙調之《慶佳節》,高平調之《江城子》,中吕宫之《柳梢青》,仙吕宫之《望梅花》、《聲聲慢》,大石調之《看花回》、《兩同心》,小石調之《南歌子》,用仄韻者,皆宜入聲。《滿江紅》有入南吕宫,有入仙吕宫。入南吕宫者,即白石所改平韻之體,而要其本用入聲,故可改也。外此又有用仄韻而必須入聲者,則如越調之《丹鳳吟》、《大酺》,越調犯正宫之《蘭陵王》,商調之《鳳皇閣》、《三部樂》、《霓裳中序第一》、《應天長慢》、《西湖月》、《解連環》,黄鐘宫之《侍香金童》、《曲江秋》,黄鐘商之《琵琶仙》,雙調之《雨霖鈴》,仙吕官之《好事近》、《蕙蘭芳引》、《六么令》、《暗香》、《疏影》,仙吕犯商調之《淒涼犯》,正平調近之《淡黄柳》,無射宫之《惜紅衣》,正宫中吕宫之《尾犯》,中吕商之《白苧》,夾鐘羽之《玉京秋》,林鐘商之《一寸金》,南吕商之《浪淘沙慢》,此皆宜用入聲韻者,勿概之曰仄而用上去也。其用上去之調,自是通叶,而亦稍有差别。如黄鐘商之《秋宵吟》,林鐘商之《清商怨》,無射商之《魚游春水》,宜單押上聲。仙吕調之《玉樓春》,中吕調之《菊花新》,雙調之《翠樓吟》,宜單押去聲。復有一調中必須押上、必須押去之處,有起韻結韻,宜皆押上、宜皆押去之處,不能一一臚列。
其所謂宜入,宜上,宜去,皆從各家同用一調之作,比較得之。然何以某調必須押入,某處必須押上,某處必須押去,必有其所以然之故,而戈氏曾未有所説明,致近世填詞家,只知拘守。且僅限於少數較僻之調。殊不知押韻與表情,關係密切,不特僻調如此,即通行之調,前人雖有或押入、或押上去者,難以斷定其孰是孰非,而平仄四聲,性質各異,稱情選韻,乃克相諧。就上述諸端,倘有好學深思之士,觸類而長,必能求出其所以然之故,以祛前賢之積惑,而予後來者以坦途。然在南宋之時,沈括已有“今人不復知有聲矣”之歎。且《樂章集》中用同一宫調之《滿江紅》四闋,兩押上去聲韻,兩押入聲韻,而其中三闋皆寫兒女情,似與宋人常用此調以寫壯烈懷抱者,格不相入,豈柳永漫應教坊樂工之請,亦率意“盲填”耶?
總之,一曲之成,必有作者之哀樂,而倚聲填詞者,又必以其哀樂,恰與某調之聲相諧,方爲當理。句讀平仄,皆所以表辭氣之緩急輕重,而與内在之情感,息息相通,故每一曲調之聲容,必當加以揣摩,而勿蹈“盲填”之失。且如《千秋歲》、《壽樓春》二調,乍視似爲歡愉之音,而細讀秦觀之《千秋歲》詞: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别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顔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淮海詞》)
史達祖之《壽樓春》詞:
裁春衫尋芳。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誰念我,今無腸?自少年、消磨疏狂。但聽雨挑燈,欹床病酒,多夢睡時妝。 飛花去,良宵長。有絲闌舊曲,金譜新腔。最恨湘雲人散,楚蘭魂傷。身是客,愁爲鄉。算王簫、猶逢韋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梅溪詞》)
前一調每句皆以仄聲字住,且語氣迫切,全爲悽厲之音,後一調則平聲字配置過多,音勢不能激起,宜寫哀思怨抑,難於自振之情,而或者用作壽詞,則沈氏所譏“哀聲而歌樂詞”者也。選調與選韻,原亦甚難,而填詞者必須注意於此,乃得聲情諧會。他日倘有餘暇,當更詳論之,聊引其端,冀與聲家共爲商榷焉。
三 今日填詞宜用之曲調
自詞樂淪亡,已驟減其感人之力。今欲復興斯道,惟有二途:一曰“借屍還魂”,以圖規復聲詞合一之舊;一曰“依聲託事”,藉以抒寫悽壯磊落之懷。清代謝元淮,著《碎金詞譜》,以歌昆曲之法,藉以譜詞,雖爲論者所譏,究亦不失爲救亡之道。然時至今日,昆曲亦日見式微,而西樂代興,製曲者往往取唐宋人詞,别作新譜,藉資傳唱,屢試之後,亦復可聽。吾所謂“借屍還魂”,即望有識之士,正不必拘泥成法,共爲倡導,因舊曲以造新聲,即所以救詞樂之亡,而爲之别開疆土也。在燕樂雜曲盛行之際,倚聲填詞,自以協律爲先,故宋人論詞,首重音律。即號稱“蘇門四學士”中之晁無咎(補之),詞格雅近東坡,而其評論當代諸家樂章,有云:
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横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黄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引見《能改齋漫録》)
又與張文潛(耒)面對東坡,有“先生詞似詩”之語。而《碧雞漫志》則謂:“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蓋自東坡而後,詞已漸有脱離音樂而獨立城爲新體詩之勢,相尚以意格,不必定付管絃,但得“舉首高歌,覺作者之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胡寅《酒邊詞序》),亦自有其感人之力。況在今日,詞樂久亡,所謂倚聲填詞,無論選用清真、夢窗集中何種曲詞,一一墨守其聲韻,終亦僅能成爲“長短不葺之詩”,心力枉抛,而往往使人讀之思睡。且選用僻調之作,非檢閲詞譜,幾令人不能句讀,是欲求協律,而反不能上口,遑論感人?晚近詞家,恆蹈此失,於是持律愈謹,而適以促詞之亡。殊不思周柳諸家,所有僻調,乃爲適應當時之樂曲而作,其被之絃管而美聽者,一旦脱離絃管,但資吟詠,未必悉諧於唇吻之間,則何如坦白承認詞爲“長短不葺之詩”,選取若干唐宋諸賢慣用之調,詳究其聲情之哀樂,借以抒寫我所欲吐之襟懷乎?吾所謂“依聲託事”者,亦深感於五七言律詩之聲調,雖鏗鏘悦耳,而形式絶少變化,不足與哀樂無端之情感相諧,故不如利用長短參差,曾受音樂陶冶之詞調,以寄其騷懷雅思,使熱情充滿於字裏行間,不假管絃之助,自然入人心坎,其收效之大,較之窮心力於僻澀之調,以求合於不可知之律者,何可以道里計哉?
縱觀唐宋名家之詞,其傳諸今日,讀之使人興感者,仍惟哀樂過人,性情獨至之作,而其聲韻之美,乃恰與作者之哀樂相諧。如李後主之《浪淘沙》,蘇軾之《水調歌頭》、《念奴嬌》,周邦彦之《六醜》、《蘭陵王》,辛棄疾之《水龍吟》、《摸魚兒》諸調,試爲略解文義者,詠以抑揚頓挫之聲調,有不爲之動色移情者乎?清代號爲詞學中興,然自常州派出,始明“依聲託事”之義,而張惠言《茗柯》一集,疏於句讀之考較,不悟前賢製調之聲情,故託體雖高,未能盡善。直至清季,王半塘(鵬運)、朱彊村(孝臧)兩先生,致力宋詞之校訂,衍常州之餘緒,從而恢張之,涉覽既多,善識聲理,故其所作,類能聲情諧會,悱側動人。例如《半塘定稿》中之《摸魚子》“以彙刻宋元人詞贈次珊,承賦詞報謝,望用原調酬之”:
莽風塵、雅音寥落,孤懷鬱鬱誰語?十年鉛槧殷勤抱,絃外獨尋琴趣。堪歎處。恁拍到紅牙,心事紛如許!低徊弔古。試一酹前修,有靈詞客,知我斷腸否? 文章事,覆瓿代薪朝暮。新聲那辨鐘缶?憐渠抵死耽佳句,語便驚人何補!君念取。底斷譜零縑,留得精神住?停辛佇苦。且醉上金臺,酣歌擊築,雜還任風雨。
《祝英臺近·次韻道希感春》:
倦尋芳,慵對鏡,人倚畫欄暮。燕妒鶯猜,相向甚情緒?落英依舊繽紛,輕陰難乞,枉多事、愁風愁雨。 小園路。試問能幾銷凝。流光又輕誤。連袂留春,春去竟如許!可憐有限芳菲,無邊風月。恁都付、等閑花絮?
又如《彊村語業》中之《水龍吟·麥孺博挽詞》:
峨如千尺崩松,破空雷雨飛無地。京華遊俠,山林棲遯,斯人憔悴,一瞑隨塵,九州來日,諒非吾事。正蒼黄急劫,推枰撒手,渾不解,茫茫意。 也識彭殤一例,愴前塵、飆輪彈指。長城並馬,滄溟擊械,窮秋萬里。歸臥荒江,中宵破夢,慘春衰涕。更大招愁賦,湘魂縱返,甚人間世!
《洞仙歌·過玉泉山》:
殘衫勝幘,悄不成游計。滿馬西風背城起。念滄江一臥,白髮重來,渾未信、禾黍離離如此! 玉樓天半影,非霧非煙,消盡西山舊眉翠。何必更繁霜,三兩棲鴉,衰柳外、斜陽餘幾?還肯爲愁人住些時,只嗚咽昆池,石鱗荒水。
《小重山·晚過黄渡》:
過客能言隔歲兵。連村遮戍壘,斷人行。飛輪衝瞑試春程。回風起,猶帶戰塵腥。 日落野煙生。荒螢三四點,淡於星。叫群創雁不成聲。無人管,收汝淚縱横。
凡此諸詞,言外並有事在,而選調選韻,恰稱詞情,讀之自足感人,不以樂亡而失其功效。至二家全集,雖亦常用僻調,而聲情俱到之作,終亦在文從字順中。且王從稼軒入,而朱從東坡出,固非貌爲“七寶樓臺”者,所能夢見也。
吾輩生於詞樂久亡之後,懸測當時製曲者之心情,爲樂爲哀,本難判定,而音節情調,出諸唇吻,各有所宜,倚曲填詞,終當細審。且感人之切,仍在獨至之性情,風雨晦冥,慨當以慷,前人不少悽壯之調,學者宜識所趨矣。
(原載《同聲月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日)
注解:
[1] 編者案:本文原載《同聲月刊》一九四一年第一卷第二號,署名“俞感音”。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五日:“俞感音《填詞與選調》,當榆生作。分析詞調聲情甚詳,頗不滿近人好爲澀調,適與予意合。”龍先生一九三七年於《詞學季刊》亦發表過《填詞與選調》,兩篇材料與文辭略近,然觀點却不同。故同時收入,請讀者並觀。
[2] “南宋”,當作“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