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初来的痛苦》
天边的启明星由亮变暗,山脉之上有一丝白边带着光亮自下而上的转移着,它如刀般划断了那形似茶碗倒扣的苍穹,白边逐渐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曲面。张英子一晚未睡,她早早地起来打扫院子,看见这般景象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她站在院子中央,手叉着腰抬头看着天空,天上的颜色从天边到自己头顶这块是由浅渐深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而自己的上方还是夜空的领域。而这紫黑的夜色如同节节败退的残兵败将般艰难地抵挡着来自天那边的敌人,却不能守住一寸阵地。她就这样一直看得入了迷,仰头的角度也在随着天色的转换而不断地变化着,直到自己头顶上的天也亮了,张英子才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子,心里不知怎的竟然生出了一种对失败者的怜悯之情,于是她对自己的内心喃喃地说道,没事的,用不了半天你们就能重新打回来了。
火红的太阳在前卫军地掩护下从山腰处缓缓地升了起来,庄严地宣告着晨曦即将苏醒。一波波鸡鸣之声像战鼓重锤,又像是正统王师对残余叛军发动最后总攻时的冲锋号角声,有了它们的助威,西边天涯处最后一抹不愿离去的夜色也不得不松开了执拗的双手,任凭自己坠入无底深渊。在这里,它发现外面那铺天盖地的光芒竟然是从这比自己漆黑身体还黑暗的深谷中迸发出去的。可惜它势单力薄,徒留一声哀叹回响在绝望的幽谷中。它苦笑着想,全天下估计只有那个女人希望自己赢吧。刚才在它仓惶逃跑的时候听见她在心里说,没事的,你还可以打回来的。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安慰,还带点鼓励的意味。好吧,那个愿意相信我女人,为了你我也要重新杀回来,把这天彻底地翻过来!
天已大亮,男人们披着粗布衣裳,手持农具,踏着昨天晚上遗留下来的露水走向田间。女人们忙着劈柴烧水准备做饭,村民们大多都不吃早饭,一天两顿,这顿饭就是男人们早上干完活回来吃的。甜井村的早晨每天都是一个样,忙碌而充实,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希望。
“啊!呃啊!”
“娘——”
周辕舟睡得好好的,突然四肢胡乱地扑腾了几下,又痛苦地大叫了两声。
周武去了地里,家里只剩下张英子在干活,听到屋里传来儿子惊恐地喊叫声,她立刻就奔了过去。
“舟儿!舟儿!”
她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掀起门帘进了屋,“舟儿,咋了?发生啥事了。”
周辕舟已经被自己给叫醒了,正坐在床沿边找鞋子呢。看见儿子没事,她的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 ,“你刚才喊叫什么啊?”
“我做梦了!”
周辕舟解释道。
“做啥噩梦了?”
“我忘了……”周辕舟哭丧着脸,他越长大越变得爱做梦了,还都是不好的梦。
“娘,我天天晚上睡觉都做噩梦,我都不知道我梦着了啥。”
每次他的梦境里都是大片的黑或者大片的白,无边的迷雾让他什么都看不见,幼稚的年纪也让他什么都记不住,梦醒之后只剩苦恼。
“我儿子真可怜哟,天天做噩梦啊,看把我的舟儿折腾的,娘今天给你做点好饭,补补身体,咋样?”
她弯腰趴跪在地上,说着给儿子宽心的话,伸手找到了那只被周辕舟踢拉到床底下的小布鞋,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给他套在脚上。
张英子没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孩子在撒娇,把他的衣领整好就出去忙活了。
在甜井村里,周辕舟绝对算得上是娇生惯养了,他只要不点火烧房,不扛起锄头过去把他爷爷奶奶的坟墓刨了,在其他事上他爹娘都可以惯着他。这不,张英子现在就准备去给他烙油花饼,炒鸡蛋,以安慰他做噩梦的难过。
周辕舟下了床熟练地爬上堂屋主柜旁的四方椅上,轻巧地打开木柜的门,只开一条缝,如果再往大得开一点,它马上就会发出“吱扭吱扭”刺耳的响声,对它的脾气周辕舟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伸出小手,在柜子里捣鼓了两下,不知是抓到了什么宝贝,他那紧贴在木柜黑色漆门上的脸突然就露出来了得意的表情,等他把手再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分明握着几块点心。
开心的他小心翼翼地关上柜门,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谨慎用手揪住袖口把踩在上面的灰土擦干净。
这点心是他拿给小伙伴们吃的,大家说好的有福要同享,谁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拿出来一起分享。
做贼心虚的周辕舟趁着母亲收拾厨房的功夫,贴着墙边踮起脚快速地通过了这充满暴露危险的庭院。
出了家门,他飞也似地穿行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上。上次挨打之后,这几天里他都没和朋友一起玩过,一个原因是屁股疼,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父亲打他的时候,甜井村的孩子们都在场,他感觉丢了面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见人,可他又按耐不住贪玩好动的心,今天,他总算是强行克服了自己的自尊心,决定去找小伙伴们玩耍,他要先去春醒家找春醒了解一下最近的情况,因为他知道春醒是肯定不会笑话他的。这道路虽不平整,但他已经走过了无数遍,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摔跤。
春日里的风光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久违的和谐。随着冬日的严寒逐渐退去,大地褪去了银装,裸露出褐红色的皮肤,万物纷纷饥渴地汲取着她酝酿了一个冬季的乳汁。
田野里,绿油油的一片新苗子本是村子里最寻常不过的风景,可望着这画面,周辕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一种无言的痛苦不知从身体何地悄无声息地诞生,竟然没有丝毫的预兆就猛烈地爆发出来。周辕舟难受地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心口,不疼不痒但是痛苦,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好像不是身体上的触感,是一种感情,一种痛心,一种失去挚爱时的两眼一黑。
“啊!”他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想起来了!半年前村里的老黄狗死掉的时候他也出现过现在这种感觉,只是这次要比上次来得激烈得多。他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竟然流出了眼泪,还是滚烫的眼泪,珠子一般大的泪珠连成线滴在湿润的泥土里,吸饱水的土壤已不能再继续接受外来的产物,泪水覆盖在上面,深红色的泥土被踩得发黑,像被污染的肮脏的血液一般油得发亮。
河边的柳树抽出嫩芽,新叶如丝,随风轻舞,给人以温柔之感,此刻它却不能抚慰周辕舟的情绪。乡间小路上,野花竞相开放,点缀在草丛中,色彩斑斓,香气四溢,刚才周辕舟所有的感官都可以从四周得到无限的快乐,转瞬间天崩地裂,这美丽的色彩摇来摇去,让他晕晕乎乎的,这四溢的花香突然变成了廉价的胭脂粉味,呸!反胃!他恶心得想吐,使劲抠嗓子眼却只吐出两口酸水,他还没吃早饭,没有东西可以吐。
“我要死了……”
周辕舟莫名想到了死亡,像老黄狗一样,闭上了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翻出装在口袋里的那几块点心,搁在平时,那花花绿绿的颜色肯定很诱人,现在的他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还是强忍着咬了两口,如果真的要死,那他也要在临死之前多吃几口这昂贵的稀罕货。
他目前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对死亡没有概念,也没有恐惧,只有神秘和好奇。如果说真的有一丝惶恐,那也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其所带来的附加条件,让他离开甜井村,见不到爹娘和朋友们,这才是最要命的。
将点心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一口,那层包裹在最外面薄薄的脆皮瞬间碎成了无数片不规则形状的碎片,当然,这一切他是看不到的。由于失去了束缚,那软糯香甜的糖馅自由地散了出来,如万马奔腾般疯狂地踩踏着他的味蕾,外层的酥皮如同晨雾缭绕的花瓣,轻柔而富有层次感,每一口都似在舌尖跳起了一段优美的舞蹈。内馅则让他想起了那几天他在学堂里听李先生讲过的一首诗,诗中所描绘的琼浆玉液,甘甜而不失醇厚,令人陶醉,周辕舟猜想自己现在吃的就是这样的美食吧 。
一股股电流连续刺激着他的嘴巴,驱赶着之前的种种不适。
“嗯,还是很好吃。”
他的眼神慢慢恢复了神采,那种感觉开始消散,这风景就又变得和善起来,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不过是他又做了一场噩梦,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重回梦境,手里剩的半块被咬过的点心或许能回答这一切。
你看呐,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蜜蜂忙碌地采集花蜜,又呈现出一派繁忙而又宁静的景象。村里的春耕已经过半,犁铧翻起泥土的气息与春雨交织,带来清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