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浮生一遇,便抵万千【壹】
连下了三天濛濛细雨,雨止天晴的那一日,住村东头的宋秀才家的娘子生了个女娃。
夫妻二人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闺女,自是百般心疼,万般宠爱,正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取个名儿,也让宋秀才抓耳挠腮好生纠结了几天。
还是他的娘子笑呵呵道:“相公莫急,妾身倒是想起你常爱念叨的一句诗‘雨云初霁放晴空,乍捲珠帘望月宫’,咱们的女儿恰好也是傍晚雨停天空放晴时出生的,不妨取‘晚霁’二字为名,可好?”
宋秀才闻言一拍大腿,连声说好:“可是我急糊涂了,这名儿寓意好,有雨过天晴、苦尽甘来之意,读来也诗情画意,朗朗上口,甚好,甚好啊!”
他抱起这个粉雕玉琢、绵软可爱的小肉团团,亲了又亲:“好孩子,爹给你取名‘宋晚霁’,你喜不喜欢啊?”
布褥裹着的婴孩被逗得咯咯直笑,全当是认可了这个名字。
又过十来日,夫妻二人才发觉出不对劲来——从刚出生到现在,晚霁每每哭闹之时,都不见落泪。他们抱去给郎中瞧才知,这孩子天生哭而无泪,乃不治之症。
所幸这个病症并无大碍,宋秀才也自我宽慰:“咱们的女儿合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我这个做爹爹的本就不能让孩子流一滴泪。”
晚霁出生后的一个月,村西头的陈屠夫家里头又添了一子。陈屠夫没什么文化,开门一眼瞧见了立在茅厕前的大石,便给三儿子取名“陈石头”。
今儿是个晴好的日子。
陈石头拿着粘杆站在树下,小心翼翼把杆子探向上头的知了虫,一想到晚上又能吃顿香喷喷的炸知了,心里头美滋滋。
“呜哇——”
兀得一声哭喊,震得陈石头手一抖丢了粘杆,也吓飞了即将到手的知了虫。
“妈的!”
陈石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传来声音的那棵树走去,待站定了,才发现上头枝丫处坐着个大哭的女娃。
“你嚎什么?”陈石头没好气。
“我……我下不来了……”女娃抽抽噎噎。
陈石头翻了个白眼:“那你干嘛要上去?”
女娃指了指旁边枝杈:“我,我风筝卡这儿了,我想拿下来。”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个大花蝴蝶风筝。
陈石头有些无奈,三两下便蹭蹭上了树,把风筝先取下来,又上去将女娃揽在怀里:“不就个破风筝么,丢就丢了,至于把自己卡这儿么?”
“才不是破风筝,那是我爹给我做的!”女娃一叫嚷,倒是让陈石头乱了阵脚,一个没抓稳,二人齐齐向树下摔去。
“扑通!”
女娃眨巴着眼,倒是没觉得疼,但她身下被充作肉垫的陈石头可就惨了——这么摔一下本身就疼,上面还又压着个小肉墩,常常自诩男子汉大丈夫的陈石头也忍不住泪盈眼眶。
憋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哭!
女娃忙从陈石头身上跳下来,一脸担忧看着他:“你没事吧?”
算了,不憋了。
“呜……好疼啊……”
说来陈石头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罢了。他一个劲揉着眼睛,手上的土混着泪和成了稀泥。
女娃递过来一方绣帕,面上却满是惊奇:“你,你为何哭时脸上会有水?!”
?
陈石头接过帕子揩了把脸,一脸黑线地看向她,却惊讶地发现,方才女娃嚎了半天,面上居然干干净净不见泪渍。
而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女娃虽有些胖,可模样却生的十分好看,心中不满顿时消散,又对她多添了几分好感。
可八岁的男娃哪懂什么喜欢,只知道为了引人注意,他在意谁便故意欺负谁。
陈石头哼了一声:“只要哭都是会流泪的,你不会流泪,那你是个怪物。”这么一说,连带着他方才没忍住流泪这件“丢人事”都变得骄傲起来了。
“我不是怪物,”女娃摇摇头,也没有生气,“我是晚霁,宋晚霁。”
顽鸡?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陈石头拧着眉,看着她拿起一截小树枝,在土地上一笔一划写下“晚霁”二字。
“‘雨云初霁放晴空,乍捲珠帘望月宫。’这是爹最爱的诗句,”宋晚霁丢下树枝拍拍手,略显得意的看着陈石头,“‘晚霁’便是爹娘给我取的名儿。”
陈石头认不得那俩字,也听不懂宋晚霁说的诗句是什么,但他觉得她写的字很好看,念的那句话也好听。
“你呢?你叫什么名儿?”
“陈石头。”
“石头?可有什么寓意?”
陈石头一时哑了口。
他从未想过名字需要什么寓意,叫便叫了,就像自家大哥叫树林,二哥叫铁柱,去年阿娘新生的个妹妹名字还算好听,叫春花。
宋晚霁大抵是看出他的窘迫,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角:“你今儿救了我,我爹娘定会十分感激你,明日来我家吧,我娘会给你摊好吃的煎饼,我爹也能教你读书习字。”
陈石头嘴不馋,也对读书不感兴趣,可看着女孩明媚的笑容,他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好。”
是夜,陈石头拽着他爹的衣角,满脸认真:“爹,你给我取名‘石头’,可有什么寓意不?”
这可真把陈屠夫问住了。看着儿子稚嫩小脸,他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实话吧。
“呃……这个啊……石头吧,它硬。爹希望你啊人如其名,命硬。 ”
陈石头低头想了想,又认真道:“我记得王婶家养的乌龟活得长命就硬,那我岂不是乌龟儿子了?”
“……嘿你个王八羔子,看老子打不烂你那腚!”
宋晚霁叫他去她家里,却忘记给他留个地址,陈石头只得四处问询,一拐一拐的朝村东头走去。
虽说两家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可这个村子本就不大,又是南北长东西短的布局,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陈石头的手便敲响了宋家的门。
看着宋秀才略带疑惑的脸,陈石头没由来的紧张:“我,我叫陈石头,来找晚霁的。”
宋秀才昨日便从女儿口中听说了白日事,知道了这么个人,自是对其好感倍增。可看他小小年纪却步履蹒跚,想是因某些原因挨了打,心生可怜,先请人进了屋,又寻了好药来递给他:“你叫石头?名字倒有趣。”
陈石头打小便挨打挨惯了,皮糙肉厚的不怕疼,便摆了摆手没接过来。恰好看到宋晚霁进了屋,眼珠一转又解释道:“我爹说我气如人名,命硬。”
宋秀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想说的是“人如其名”,不由失笑:“石头这名儿好,坚不可摧。”
宋晚霁自是听到了陈石头的话,咬着下唇努力把笑意憋回去,才端着盘子走过来:“我娘新摊的煎饼,给你吃。”又撇过小脸去,冲着宋秀才撒娇,“爹爹,能不能教我和石头一起读书啊?”
宋秀才爱女心切,况且他也乐的见孩子们用功读书,便应了下来。
自此,陈石头便日日跑来宋秀才家,跟着宋晚霁一同念书。因着陈石头年纪还小,家里活计都有两个哥哥扛着,他的爹娘只当他是跑哪里去疯玩了。
陈石头跟着宋秀才念了三年,还是没大爱上读书,学到的东西也屈指可数,可他还是忍着爹娘的打骂天天来宋家。
不为别的,他只想和她一起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