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钗说
金陵城南的凤鸣苑里,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火光烛天,暗夜如昼,照亮了这座晦暗的城,更唤醒了人们苦木的心。
这盛极京城的凤鸣苑啊,宛若世间一场华胥旧梦,梦里的人终已不再,那梦里的故事,不知可有谁会记着……
壹
我叫傅荣,生于南国广陵。家父算得这一隅的地主豪绅,可我的境遇并不好过——原于家母的出生。
我不知我娘生于何处,她也从未提起。因家境贫寒,又生的貌美,娘自幼便被卖到了青楼做了妓女。后得爹青睐,她被赎身做了爹的姨太太。
我全然承袭娘的美貌,右颈更天生印得一桃花状胎记,十里八方皆知那傅老爷的家里,有一比女儿家还貌美的男儿。兄弟姊妹喜欺我,除了因娘出身卑贱,更因我这是男不男、非女类女的模样。
后来,爹大病了一场,不久便溘然长逝。大太太早不满于我们母子,叫来了几个精壮的老婆子,把我娘绑在轿里抬回了凤鸣苑。
我在这炼狱般的家呆了不足半年,忍不得日日被欺辱之苦,遂打点了些许行囊,潜夜逃出傅公馆。
我欲找寻我娘,可四处打听才知,我娘归凤鸣苑不过月余便跳了湖。
我来到娘丧命的湖前,坐下来怔怔注视着水中倒影。那一刻,我突然恨透了她——为何出身那样卑贱;为何要生了我,还给了我这副皮相;为何要丢下她的儿,自己跳了湖……
我伏在膝上哭了好久,只等哭累了,才起身离开。谁料湖边路滑,我一歪身,“扑通”落入湖中。
“呜……救,救命……”湖水猛烈地涌入鼻腔和咽喉,死亡的气息快步逼近,强烈的窒息感与恐惧感把我包围。我不断挣扎呼救,而湖水更加汹涌的将我侵袭。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感到一双柔软的手将我从水中拽出,可惜我还未看清她的脸,便晕了过去。
“醒了?”柔柔的声音飘在耳畔,仿若三月春风般轻和。我缓缓睁了眼。瞧着四周,虽不比家中奢华,亦有说不出的繁华。我愣了几秒,“腾”地起身,警惕地盯着面前穿殷红旗袍的漂亮女人。
“这男娃生的真好看。”她弯眸瞧我,探手欲抚摸我的额头,被我一手拍开了。她也不怪我的无理,只是哈哈一笑:“不论容貌还是脾性,你都像极了你娘。”
我诧异看她,她知我所惑,不待我问便笑答:“这是凤鸣苑,你娘亲曾住着的地方。我是这儿的鸨母秦淑,你理应唤我声秦姨。”
我抿唇不语,良久,才闷声道了谢。
她知我是从家中逃出,便许我留了下来,寻了先生教我唱曲,又为我更了名。从此,凤鸣苑便多了位名为傅春枝的清倌。
那年我十二岁,如今算来已留有五年。
贰
“我来这儿快一年了,每次瞧你都是苦着张脸,也不知你哪来那样多的烦扰事。”嬅嫣夺了我的唱谱,歪身椅上随手翻看着。
我皱了皱眉,把谱儿拿了回来:“无礼。”
她翻了个白眼,算是回应我的寡淡,又开始絮叨:“秦妈方才整理首饰盒,我瞧见一只蝴蝶金钗甚是好看,遂想讨了来,可她不应,说那是……”
我听着只觉疲惫,先下了遣客令:“快去练你的月琴罢,别耽搁了那些官爷的兴致。”语毕,也不再管她怎么的闹腾,兀自进了内房。
嬅嫣本家姓李,这名儿也是秦姨改的。从秦姨口中我曾听到些她的旧事——老家原在北平,因城中大旱,颗粒无收,阖家迫于生计便迁到了南边,又被贪赌的舅舅卖到这凤鸣苑换了二十块银元。
她初来时实属折腾,寻着机会偷逃过好多次,每次被带回便是一顿打,伤势还没好全,便又逃了,就算被绑着,也吵闹的叫人不得安生。秦姨属实无奈,便也不强求她去侍奉那些“官人”,只教她弹月琴,她也天赋极高,不过一年便有一手好技艺,做了我的搭档,我唱曲儿,她伴琴声。
也不知这北方大妞怎么想的,他人受我几次冷待便不再接近,唯独她却有意无意地寻我说话。我揉了揉眉心,合了手中《桃花扇》,沉沉睡去。
“春枝啊,孔先生的那曲词儿练得如何了?”秦姨拈着烟杆倚在厢门前,顺给我递了份报来。
“还不精熟,”我打个哈欠,接过报纸放置一旁,“我一清倌,在意这些事做什么。”
“你好歹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不然我何苦找你这冷面爷?”她不满道,“听人说日鬼又打进金陵了,这太平日子怕是过不长咯。”
“嗯。”我隐了黯淡神色,另寻他话,“嬅嫣说寻你讨只蝴蝶金钗,这类物什咱这儿不缺,何不给她?”
“金钗?哦——”她顿了顿,手中烟杆不觉指向我,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是我大意,叫她瞧见了……那钗是你娘的旧物,给你留着也算攒个念想……”
“给她吧。”没有丝毫犹豫,我冷冷丢下这三字,走了。
叁
“什么?为日本人唱曲?”我惊诧,一旁嬅嫣亦锁紧眉头。
“如今你二人名声大震,他们自然有所闻。”秦姨揩了把汗,无奈道“你俩莫要怠慢了,他们手里头可都是真枪实弹。”
久久的沉默。
“罢了,一首曲而已。”我打破寂静,摆了摆手,阴着脸回厢房处。
“春枝,”嬅嫣紧跟了来,拦我去路,“你晓得他们之意并非听曲,你……”
“既生在青楼,就该知这命低贱!”我猩红了双眸,不觉嘶吼,“若不应,你我皆是死路一条!”
她的唇几乎快要被咬破:“我宁愿死了!”
“但我怕死。”我狠狠推开了她,冲入房门。
她没有再跟来。
我坐在镜前,掀开衣襟露出脖颈,那朵桃花印上还印着几道新添的血痕——每个深夜,我都会疯狂地抓挠着这片印记,直到渗了血才肯罢休,旧伤未好,又增新痕。
脖颈还隐隐作痛,我瞧着那个几近发狂的自己,不觉泪落。
若我没有这副女儿皮相,想来也不会遇此厄运,不会受此屈辱,也能像其他好男儿一般提枪上战场罢?
“春枝,我娘曾跟我说过,‘纵使位卑,勿忘忧国’。我知你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听到嬅嫣的呼声,再寻声看去,她已不见踪影,只是阁外玄关上多了瓶祛伤的药粉。
许是老天怜悯,那日本人得上头之令,没来成凤鸣苑,我俩算是逃过一劫。
月至中空,阖家皆栓门入睡,我独坐几前,心下焦虑——嬅嫣得了秦姨的准,出了苑外城中闲走,已入子时,还未归来。
正忧她是否遇到日鬼,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你回来了。”不待我迎前去,她哆嗦着走进来,我瞠目视之——她胸前的衣衫上,血红一片。
“你怎么……”
“抱歉,脏了你阿娘的钗。”她将金钗放置几前,褪去外衫躺在榻上,“我好累,莫要扰我。”
直觉告诉我,她出事了。
嬅嫣发了高烧。
秦姨不允我请城里的医生来,说有日军把守,实属不便,叫我乔装了番,寻城外李郎中抓药。
我从未见过街上这般寂静,除了驻守的日军,来往行人不过七八。鬼使神差的,我给了小童一个铜子买了份报。
藤原中村失踪了。
猛然想起那个风雨夜,一身血迹的嬅嫣。我的心突突直跳。
“大夫,能再给些砒霜粉么?”医馆里,望着李郎中诧异的目光,我随口搪塞,“近来房里闹耗子。”
心下慌乱只增不减,我揣着药连夜奔向城。天方破晓,我回到了凤鸣苑。
一片狼藉映入眼帘,也不见了嬅嫣的影。
“人呢?”我紧抓着秦姨的胳膊,牙快被咬碎,“她正病着,哪都去不了,这儿也无亲戚,怎会无端失踪”
秦姨嗫嚅许久,缓缓吐出三字。
“她死了。”
恍若一击闷雷劈下,我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肆
“我又救了你的命。”秦姨坐在我床榻前,只是双目定定看着她手里的金钗。
“一条贱命,何苦相救。”我撑起身子,冷哼声,“你拿着它做甚。”
她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金钗,似是自语:“这钗儿沉呐,沾了两个日鬼的血,也搭了两个好姑娘的命。”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娘当年并非跳河而死。她怎舍得丢下她的儿。”
那年,她被傅家太太绑来凤鸣苑。后有日鬼来此,她不愿脏了身子,更恨日鬼侵国,便在房中用她的钗刺破了鬼子的喉咙。外头听得惊动,奔来瞧见这番,枪口指向了我娘。众人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她的尸体被拖了出去抛入河中。
那一夜,嬅嫣正冒雨往苑中赶,不料撞见了酒醉的藤原中村,藤原贪她美貌,她只待以色计接近藤原的身,亦拔下这钗刺破了他的喉,把他的尸体拖进了水沟。血迹已被大雨冲净,可日鬼发现了尸体喉咙上那枚血孔。那群强盗来此寻仇,点名要嬅嫣伺候,可她性子刚烈,万不肯依,那一刺刀下去,便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嬅嫣死前,还唤了你的名字,荣。”
我怔怔坐着,难发一语。
纵使位卑,勿忘忧国。
我知你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们不是要听曲么?”我凝眸视她,“我来。”
秦姨遣走了苑中众人,偌大的凤鸣苑里,如今只剩我与她。
我立于镜前,视这长身玉立之人,勾唇笑笑。
“军爷,今儿个奴家给您唱首《桃花扇》。可惜无琴相伴,便拿佳酿侍候。”
只恐输赢无定局,治由人事乱由天。
觥筹之间,我笑眼瞧着日鬼一一吐血倒地——那酒里头,掺了砒霜。
我停了声,举斛为自己斟了盅,又一盅,为祭奠窗外将落下的太阳。
阁外闹声起,似有人闯来。我呕出口黑血,身子软瘫无力,顺柱滑落。一抹笑容定格脸上,我闭了眼睛。
阿娘,嬅嫣,我傅荣此生,也算做得回有志男儿郎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