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潇潇雨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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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莲女小莲,娘亲病逝,时年六岁,吃百家饭长大,十二岁就跟着阿婶去采莲,卖莲花,卖莲蓬,卖莲子,也卖莲藕。
小莲人小,挖藕是个体力活。有一回给清风楼送去莲藕时,竟晕倒在楼里。
楼里有个梅花姑娘,歌舞极佳,只是喜欢戴着面纱,小莲偶尔送莲藕来时,能瞧见那些年轻的公子为她一掷千金。
见她醒来,取下面纱的梅花姑娘红着脸问小莲:“你小小年纪也是不易,若不嫌弃,每日午后你便悄悄来后院等我,我教你学舞可好?”
小莲眨眨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黄昏的尾巴落在梅花姑娘脸上,黄灿灿的光晕映照着她娇怯又带了几分期期艾艾的神情:“可是不愿意?就是替我伴舞罢了,也是带着面纱,不叫你露脸,一个月也分你二两银子。”
梅花姑娘见小莲不语,便又响起有些低落的哭腔:“我,我曾有个姐妹也如你一般大,不过她已变成了桃花,再不回来了。我的钱不脏的,都是干净的,是我自己跳舞挣来的——”
小莲才从头晕目眩中回过神来,她连忙拿起身上的被子,替人擦眼泪,急切的哄着:“梅花姐姐莫哭,是我没有反应过来罢了,我是愿意的。”
从此,十三岁抽条的小莲成了清风楼梅花的伴舞。
梅花日日教她,却也不耽误她赚钱。小莲觉得梅花的舞姿美极了,回去必定苦练到夜半,舍不得卖莲子的钱,又早早起床去采莲。
小莲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些妇人,见不得自家丈夫来清风楼,又不管住丈夫,便去骂楼里的姑娘。
梅花去买胭脂水粉,听见旁人嚼舌根,只道楼里姑娘的钱,赚的都脏,她怒从心起,因着口舌笨拙无法反驳,默默哭了好几回。
小莲不知嚼舌根的是谁,只是默默的送了梅花许多新鲜的莲子,只说看梅花气色不好,叫她清清火,却叫梅花心底一暖。
那夏日里不断的新鲜莲子,最好看的荷花,都在梅花这。梅花教的更用心了,本就赚的不多的银子又分了小莲一两,只说是客人打赏。
小莲夏日卖莲花,秋日便随着梅花上台,如此生活,竟也过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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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十八岁的一个午后,也是这样晴朗的天气,去离开村里很远的一处池边瞧荷花开了没有。那处的荷花最好,莲子也最清甜。
不太热的早晨,池边杨柳依依,随风飘荡,柔软似起舞的美人,将将到小莲大腿的荷叶上凝了露珠,上有搁浅的小鱼,朵朵莲花含苞欲放,碧色莲叶与粉白的花瓣相交映,衬得小莲如荷仙一般。
小莲想起前些时日的舞,又看到随风飘荡的荷花荷叶,见四下无人,摸着荷花的手腕一转,一支将将盛开的荷花就到了手中,回身起舞,在独属于她的时间里,忘情的沉溺着,似乎将世间一切苦楚忘却。
捧着荷花转身衣袂飘飘,不闻雷声,直到骤雨降临,小莲才意识到要回家。
一把伞突兀的出现在小莲头上。她下意识的拉开距离站在雨里,伞又朝着她倾斜了几许。
小莲仔细看去,撞入一双狭长的桃花眸,男子身着黑衣,长发是以金冠固定,肩宽窄腰,身长玉立。
小莲活了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他腰间的玉佩成色极好,圆形的莲花上有只白玉龙,栩栩如生。
他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望着小莲开口道:“是钰某冒犯了。事急从权,钰某只有这一把伞,望姑娘将就些。”
他这一笑,就困了她十余载。
小莲回过神,羞红了脸,清水出芙蓉,顾景钰眼中,她仿若荷花仙。
“既是骤雨,想必很快就会停。我,我还要归家。”
小莲提起自己破烂的稻草屋,一时间有些自卑更甚,不过她也坦诚:“这么大的雨,屋里又要漏水了。”
顾景钰没遇见过会漏水的屋子,心中有些诧异,见她手中有茧子,又是粗布麻衣,猜她是贫苦人家的女儿,不觉脸上带了些疼惜:“可是你爹娘请的匠人不用心?我可帮你——”
小莲急忙打断他的话:“我没有爹娘。”
雨水落在小莲脸上,想起爹娘,她红了眼眶,只想回家去。便又强撑着补上一句:“我自小就没有爹娘。”
“抱歉公子,雨势小了,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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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闷雷声响起,一声又一声,骤然刮起的风,撞击着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将怜妃拉出回忆。
很快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池子中的小鱼匆忙逃窜,她去将薄纱放下,立在楼边望着雨中荷花摇曳。
一点,一滴,雨露沾湿了她的裙摆。
她抬眸,望见紫宸宫,帝王居所。
怜妃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声音伴随着疾风骤雷飘向远处:“君情缱绻,深叙寂寥。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
怜妃嘲笑自己,怎么也会念这么酸的诗,也是梅花姐姐学舞时,教她的诗。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笑自己脸上好似枯荷般有了细碎的纹路。一别十余载,也不知梅花姐姐还可好。
想起那个才女沦落到清风楼跳舞为生的姐姐,怜妃眼里的泪落了下来。
她想回家,这冰冷的碧荷宫,不是她的家,不是她祝清绝的家,不是她小莲的家。
她想念那个会透风,会漏水的家。
如若她未曾出现,未曾随着阿钰回来,德妃的孩儿,小太子就不会因她而亡。
这桩桩件件的罪孽,德妃的孩儿,阿梨姐姐的孩儿,那些因她枉死的宫人,何其无辜。
若她用命来偿还,怕也是不够的。
怜妃合上眼睛,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静默着,淋湿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