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玉兰【伍】
11
晚上谢熙安来看我。
“去皇后宫里请个安,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我低着头,不肯说话,他便强硬地捧起我的脸,看着我。
我的泪一颗一颗从眼睛正中的位置砸下来——这是敢柔从前掉眼泪的样子,我就这样用敢柔的流泪的眼睛看他,看得他为我软了心肠。
“皇后给你委屈受了?”
他皱着眉,我知道他不会因为一个乔薇就处罚皇后,所以我不会这样说。
“臣妾算不得委屈。从前娘娘在时尚且如此,何况臣妾……”
他果然震怒:“从前也如此?柔儿也受过皇后的为难么?”
我心里冷笑,他既然和皇后多年夫妻,对她的性子难道真的丝毫不知吗?
只不过没有亲眼看见敢柔受的委屈,就索性骗自己没有罢了。
她是不是也正因为知道如此,才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可是我要替她说。
我说得声泪俱下,他听得怒不可遏。
他看着我鲜血淋漓的十指,就会想到贵妃生前受过的苦楚,就会想到自己对皇后的纵容,就会心虚,会发怒。
我便要借这帝王之怒,为我的敢柔讨回公道。
他寻了别的由头狠狠斥责了皇后一顿,叫皇后当众失了一回面子,又免去了我请安的规矩。
如果当初他能这样护着敢柔,又怎么会让她年纪轻轻就玉殒香消?
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把过去欠了敢柔的那些,一点一点补在我的身上。
宫里都在传柔才人盛宠不衰。没过多久,我又升了充媛,位列九嫔。
这大概已是宫女晋封的终点了。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曾经最想要的,不过是在春日里,和敢柔坐在玉兰树下,开一坛去年埋下的好酒,可昔日两人共同埋下的红泥封坛,如今只剩我一人独尝。(此处来自河图《万人非你》歌词)
我不能忘记承宠的初衷。
我得宠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从皇后身上收了一点小小的利息。
第二件事,便是培植自己的势力,将手伸进了太医院。
在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医生大多都是可以信任的。
可在这个时代,在宫里,太医却很容易沦为权贵的鹰犬。
许疏之成为了我的目标。
当初,她小产时,为她看诊的那两位,分别是王院使和李御医。而许疏之正是王院使的弟子之一。
可是他虽然医术了得,却并不受王院使看重,只是做个七品医士,十分不得志。
我许给他的是一个机会,出人头地的机会。
只有将王院使这块大石搬开,他才有机会往上爬。
12
我没想到张美人会来凝华殿。
她确实生得有几分像贵妃,只是神态气度都相差甚远。
毕竟她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大概也不曾像我一样曾和贵妃朝夕相处,又刻意模仿。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还是莫敢柔怀着身孕的时候。
后来她复宠,张美人便又失去了谢熙安的关注,这一下便是彻底将人给忘了。
她给我送来一套头面,说是贺我晋封之喜。
“这样的小事,也需要美人亲自跑一趟吗?”
我似笑非笑地看她,她一咬牙,让我屏退左右,说有要事。
我让宫女都下去。她上前一步,抓着我的手,边哭边说。
她说,她投靠皇后很久,皇后一直不让她生出孩子,如今她又失了宠爱,假如可以,她愿意为我在皇后那里做个耳目。
她哭起来的样子倒不像敢柔了,敢柔的哭永远是克制的,即使是泪如雨下,脸上也永远不会露出张美人这样惹人怜惜的表情。
“哦?美人为何要选择我呢?”
她抓住我的手说:“良禽择木而栖。”
我学着从前敢柔的样子,擦去了张美人的泪,看着她神思恍惚,把她好好地送了出去。
良禽择木而栖不假,可我算什么木呢?
像这样狡猾的狐狸,选择的一定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皇后不成,自然有别人。
比如说——生下了二皇子的淑妃。
淑妃家世并不是一等一的显赫,可是生得漂亮,又一向做出与世无争的样子,在宫里很有几分地位。她殿里的秋梨香真是一绝啊,那味道经久不散。
这一下倒警醒了我。
我总以为当初的事情一定有皇后的手笔,可是却差点忘了,这宫里能活着的人无一不是喝人血吃人肉的。
淑妃也未必无辜。
——
张美人又来了一次,用一个香囊向我投诚。
她说,当初皇后正是用这样的东西,害了贵妃的孩子,这个香囊就给我作为证据。
这算是个什么证据?我但笑不语。
这香囊真是很香啊……
中秋宫宴上,大皇子突然起了一身的红疹,当场便哭着抓挠起来。
谢熙安命人绑住他的手脚,他不断挣扎,推翻了面前的小桌,场面混乱得几乎失控。
小小的孩子受足了罪,连我都生出几分不忍,却只能在后面远远地看着。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谢熙安当然要找出个理由来。李御医回复说,殿下这是过敏的症状。
照顾大皇子的侍女抬起头:“殿下对桂花过敏……”
我摸到了怀里的香囊——原来淑妃在这里等着我。
只是我又有些不明白,既然能对大皇子动手,为什么不下死手,而是用过敏这样的手段呢?
按说这样致命的弱处,皇后一定掩得死死的,如今却也顾不得了。
我的香囊当然也要被检查。打开香囊,却是一兜洁白的玉兰。
那奉命搜查的宫女似乎犹不死心,将一捧玉兰花抖了又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这样的举动已经引起了谢熙安的注意,他看着玉兰花皱了皱眉。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那个最喜欢玉兰花的人,还是因为他们这次竟然拿皇子做刀。
最后,自然什么也没有搜到。
眼见无果,谢熙安继续问大皇子身边的侍女:“胥儿还有没有对其他什么东西过敏?”
那侍女犹豫了一会,被谢熙安冷厉的目光一扫,当即一抖:“有、有的,殿下对牛肉过敏。”
牛是耕作的牲畜,本朝虽不禁止,但也不鼓励大量宰杀。
谢熙安为了做表率,宫中宴会也很少用牛肉。他咬牙切齿:“查!”
我站在他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十分不安地道:“陛下……难道是有人存心害皇子殿下吗?此人竟然在陛下的宴会上公然动手,臣妾实在惶恐……”
他将我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温和了语调:“不怕,朕在这里。”
皇后用恨极了的目光瞪我——她当然会恨我,她的儿子此刻刚受了这样的罪,我却还在这儿挽着她的丈夫。
可是,她的孩子还在啊。
此时她感觉如何呢?我将身子往他怀里柔柔地靠过去,压抑着嘴角上扬的弧度。
你们出过招了,该轮到我了。
大皇子面前的菜早就打翻了。
仔细检查,原来猪肉当中竟然混进了几片牛肉。
而今日负责宴会的,是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