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灾

    大苍历134年7月6日，那几位负责收缴赋税的官员渐行渐远，爹爹和娘亲原本就凝重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难看。

    待那些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爹爹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内，而娘亲则默默跟在身后。

    他们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爷爷奶奶商议，但却将我和年幼的弟弟拒之门外。屋内时不时传出低低的交谈声。

    我和弟弟只能站在院子里焦急等待着，看着天空中的烈日逐渐西沉直至被群山吞没。

    在漫长的等待后，房门缓缓打开，爹爹和娘亲走了出来。然而，他们脸上的愁容并未消散半分。

    大苍历134年7月16日，家中存粮日益减少，眼看着就要见底儿了。

    爹爹皱着眉头告诉我们，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粮食最多还能维持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之后，如果没有其他办法解决温饱问题，他打算前往山上挖出之前埋藏起来的备用粮食。

    爹爹准备过两日动身去镇子上，拿家中所有余下的钱财尽可能买粮食。

    大苍历134年7月22日，父亲从镇子上回来，他听店里伙计说，最近有流寇和反军要经过乘州，让我们都小心些，以后都呆在家中，少发出大的声音。

    他带着许多粮食回来，还有一把刀。

    大苍历134年8月2日，村子里的景象令人忧心，大部分乡亲们都已离开故土踏上逃亡之路。

    爹爹从村中返回时带来消息：剩下的几户人家也即将面临断粮困境，他们正计划追随那些逃荒的灾民一同南下谋生。

    以前听路过的行商说，大苍国南部地区水草丰茂、物产富饶，那里的粮食储备充足得惊人，甚至比我们所在的乘州丰年时更为富庶繁荣。

    今日是大苍历134年8月7日，晨曦微露之际，江绘已然起身。

    自从这旱灾与饥荒降临以来，她与弟弟每日皆过得颇为无趣，唯有在庭院之中寻些乐子以打发时光。

    旱灾肆虐，土地干涸，庄稼枯萎，人们生活困苦不堪。江绘看着家中所剩无几的粮食，心中满是忧虑。然而，年幼的弟弟却依然天真无邪，不懂得这场灾难给他们带来的影响。他总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试图抓住那偶尔飞过的蝴蝶，或者追逐着被风吹动的落叶。

    江绘决定也加入到弟弟的游戏当中。她陪着弟弟一起玩耍，虽然心中仍有担忧，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亲情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慰藉。阳光渐渐炽热起来，照得人浑身发烫。江绘停下了嬉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目光投向远方。她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

    只是……今天的日光怎会如此炽烈？此刻也才早晨七点，常日正午的阳光都无这般暴烈。江绘不禁心生疑虑，她眯起双眼，仰头望向天空。天空中的那轮金色大日看似与往昔无异，但其散发出的炙热气息和强大威势，却让江绘心生怯意。

    她隐约感觉，放在兜中的机巧小鸟竟动了一下。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今日的阳光格外猛烈，晒得人几乎无法忍受。江绘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是被火烤一般，烧灼感愈发强烈。她连忙拉起弟弟的手，脚步匆匆地跑进屋里，并迅速舀起一些凉水，擦拭着身体，希望能借此减轻一丝灼热之感。

    她正帮着弟弟降温，弟弟江画的皮肤在太阳的炙烤下已经变得有些发红。但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没有丝毫反应，依旧乐呵着。江绘有些心疼，小心地为他擦着凉水。

    实际上，他们在院子里待的时间还不到一刻钟，今天的情况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她心中涌起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

    照顾好弟弟后，她便脚步匆匆地走到父亲母亲的床边，轻轻地把父亲叫醒。

    &34;爹爹，爹爹！&34;江绘有些着急，双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膊，不断地摇晃。江流被女儿的喊声惊醒，睡眼朦胧地慢慢坐起身来。

    &34;绘儿，别急，发生什么事了？&34;江流揉了揉眼睛问道。

    &34;爹爹，太阳好大好大啊，而且还很奇怪呢！&34;江绘一边说着，一边将弟弟牵到父亲面前，&34;您看看弟弟，我们才在院子里玩了不到一刻钟，弟弟就被晒伤了。&34;

    江流清醒了一下头脑，心里想着或许是孩子们觉得无聊，想找些事情逗自己开心罢了。

    毕竟只是太阳稍微大了点就大点，能有什么事，但随即又转念一想，自家女儿可没这么无趣，她一向聪慧过人。他顺手拿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然后推开房门，朝着太阳望去。

    果不其然，外面炎热异常。在如此强烈的日光暴晒下，气温节节攀升，仿佛要将人烤熟一般。

    他心头的不安感加剧，将视线投向了后方那座山脉。只见后山被茂密的翠绿树林所环绕着，仿佛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然而其中却有一股淡淡的烟雾若隐若现地从树丛间升腾而起。

    &34;不好!&34; 江流心头一紧，脸色剧变，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转身回到屋里，拿起一个水盆，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山丘奔去。

    虽然此时正值旱灾时期，干净的水资源变得异常珍贵，但他心里清楚，面对即将到来的情况，一两盆水根本算不了什么。

    &34;绘儿，快! 把大家都叫醒，你和娘一起去打水，然后赶紧到后山来帮忙!&34; 江流焦急地对着女儿喊道。

    往后的江绘回忆起这件事，对后续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记忆，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和父母在家和山上之间来回奔波，不断地用桶接水，努力扑灭那些还未完全形成规模的山林火灾。

    她只记得这一日，林火熊熊，热浪滚滚，火蛇无情地吞噬着一切，父亲拖着被熏黑的身躯从林中逃出。他未能阻止这场山火，江家祖地也在烈火中毁于一旦。

    待火焰熄灭，林子尽毁，她跟着父亲，艰难地迈着步子，来到曾经埋藏粮食的地方。父亲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急切地挖开泥土，然而，坑洞中仅有烧焦的碎屑。

    那一日，父亲盯着手中的焦黑，黑色灰尘一触即碎，随风飘散。

    他愣了半晌，江绘则看到父亲的脊梁正一点一点弯曲。

    江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场林火吞噬了江家祖地，也抹杀了这乱世中他们家活下去的希望。

    家中余粮仅剩三斗米，两斗是七月份父亲花了不少钱从镇上买回来的，还有一斗是之前吃剩下的。

    这些粮食最多只够全家四口人吃三个月，父亲在那场林火之后再也没笑过。

    大苍历134年8月9日，父亲说，他要把祖传的宝贝和家中无用的东西都拿去镇上卖了换粮食，母亲也拿出成婚时娘家给的镯子。

    他说，过几天便出发，若是等几个月，粮食的价格可能会高到吓人。

    大仓历134年8月10日，这天，村子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已经有乡亲饿到不行，去邻居处强抢了，父亲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检查了一遍院子的木墙，又往院门口添了好几块重石。

    大仓历134年8月11日，流寇来了！

    午时，那伙强盗用什么武器强行破开了我们家院门，四处寻找有人生活的痕迹，父亲让我们待在屋内，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虎背熊腰的强盗走到屋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屋子的木锁。院子里的荒废景象，让他那颗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警惕性也随之降低。

    在那强盗接近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时，父亲猛地一把推开屋门，提起手中闪烁着寒光的长刀，如疾风般朝那强盗劈去。

    那强盗惊骇得如泥塑木雕，慌乱中连忙拿起手中的武器进行抵御。然而，他的格挡角度和时机选择极差，不仅没有挡住父亲的攻势，反而使得父亲的长刀如闪电般划破了他的脖颈。

    那强盗死命捂住自己的脖颈，试图阻止体内鲜血的喷涌，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场景，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母亲脸色苍白，她迅速将我和弟弟交给奶奶，然后与爷爷提起干草叉和菜刀，毫不犹豫地跟着父亲攻杀向那群强盗。

    奶奶用手掌捂住我与弟弟的眼睛，不让我们看这血腥景象。但强盗的怒骂声，武器碰撞之响，铁器划破人体之声，让我的心不住揪紧。

    强盗被打跑了，他们应该不想因为一户刚烈的人家而损失太大，但爷爷却被一位强盗的兵器划破了肚子，鲜血从爷爷口中溢出，父亲母亲拿来了布和水，尝试堵住伤口。

    奶奶浑身颤抖，像风中萧瑟的落叶，紧紧抱着爷爷，泪如雨下。

    爷爷艰难地把我和弟弟唤到身边，仔细地端详着我们俩，还没来得及抚摸我们的脸颊，眼中的光芒便骤然黯淡，失去了生机。

    爷爷走了，鲜血终究是没有止住。

    江绘依然记得那年，自己和母亲捉到鱼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爷爷面色红润，犹如灿烂的夕阳，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鱼肉，兴致勃勃地吹嘘着自己年轻时的风采，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而如今，爷爷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当时喝酒吃肉的下巴。他在死前，是否会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或许会吧。

    江绘想哭，泪水哽在喉咙，模糊了双眼，她却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