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好，我是张恺君。
接近两点时，我们准备离开。
我回房拎出行李，走近车边的时候，宇杰从另一端冒出来，他一手拎个塑胶袋，食指还勾着车钥匙，另一只手则背在后头。
爸妈原本想亲自上来接我，但是被我拒绝了。
我蹲下来，伸出手掌，小黑们争先恐后地抬起前脚跟我握手。其中一只靠近我猛舔我爬满脸的泪水，当然大部分还是争着舔我手上的牛肉味。
一股湿热夹杂严重尘埃味道的气息扑了我满面，而或许是灰尘太多吧，熏痛了我的眼。
我望了最后一眼，然后踏上车，又回头看了那群狗。
我知道我该开口说些什么，比如谢谢你这一类的。就像我刚刚我跟老师还有大家说谢谢那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这个人，我的语言能力好像更加退化了。一句谢谢，怎么挤也说不出口。以前跟他聊天的自在感全部躲了起来，所以即使我好想在这最后一刻跟他说声谢谢，却只能用双眼盯着他瞧，无法说出一句话。
我没有笑也没有把眼神移开，只是定定地瞧着他。那个阳光啊，充满朝气的男生，原来是个单眼皮男孩。他笑着，好像把太阳都装进眼睛那样明亮。这段时间，当我的世界失去阳光，当我疲惫得想闭眼不再醒来时，都是他这颗小太阳照啊照啊，努力照啊。
离开的那天，乌云满布。
一路上，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前座两人交谈着，直到后来上了高速公路，星期二的下午两点，车流较少，车子没有顺畅地开着，我就这样昏昏地打起盹来。
刚刚还跟表哥一起骂气象不准呢。这家伙……
有人说狗有很好的记忆力、很好的嗅觉，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它们还是会记得相处过的人。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记得我，但是我却知道，我绝对忘不了这几条陪我渡过三百六十五个哭泣日子的黑影。
但是我并不害怕。
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瞧。它们似乎很熟悉这种离别的场面，因此只是吐着舌头，睁着大眼睛盯着我。
当然闲聊是好听一点的说法，这段时间我除了断断续续跟医生、林宇杰以及表哥聊过天，大部分的时间我依然沉默。我还是无法适应沟通的感觉，因此微笑跟聆听的时间站了绝大多数。我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能不能说依依不舍，不过现在倒是有点这样的味道。表哥的老师后来有出现，他扬着和善的笑容，摸摸我的头，我则是小声地说句谢谢。
心里这样想着，唇边却没有任何动作，我默默收下伞后，抬起眼，盯着他瞧。
我哭着点头，一步一回首，努力把眼睛视线所及之处的景象——那房子、那些狗、那群鸭子、那个池塘、那些陪伴我一年的人或物——记下来。我不知道记下这些做什么，但是这瞬间的我，却强烈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这里。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车子准备转下交流道、车流量变大时向我袭卷而来。我盯着玻璃，努力睁大眼睛往外面的世界看。表哥似乎感觉到我像雏鸟振翅想飞的心情，他跟林宇杰说了几句话，林宇杰大喊了声yes sir，然后接下来我便听到天窗缓缓打开，还有车窗卷下的声音。
我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在房门边，然后走到餐厅，跟早就等在那的表哥还有宇杰吃饭。
我想从今天起，我可以没有犹豫地这样跟人介绍我自己了。
最后一块牛肉让我剥成了小块，小到不行，但是终究喂完了。
我接过牛肉，看着坐在一旁很久的那群黑狗，其中一只乖乖地把嘴凑上来，轻轻咬走我手中的牛肉，当我的手碰到它湿暖的鼻子时，眼泪就这样开始扑簌簌掉下来。
“别用这么深情的眼神看着我……”他抓抓头，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
他笑了笑，并没有看出我的挣扎，他只是把右手的塑胶袋打开，拿出两三块稍微解冻的牛肉给我。
餐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午间气象报告，表哥和林宇杰异口同声地说气象台都不准，他们开始数落着气象台不准的程度可以去参加金氏世界纪录，而我则是忙着跟来跟我告别的工作人员闲聊。
湿暖闷热的空气扑脸，我闭上眼睛。
我踏上车，宇杰跟表哥也上了车，然后车子启动，往红色的铁门驶去，经过铁门后，我听见铁门再度关上的声音，但是这次我没有回头了。
因此抹干眼泪后的我缓缓闭上眼睛，让那声音消失在我的耳际，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远远的深处。
我想好好地、完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某方面，我不太愿意让他们看到这里。宇杰为此还特地借开了他姊姊的车，打算直接送我们南下。
我把牛肉一块又一块平分给那群小黑们，不理会眼泪爬满了整脸。表哥在这时候走了出来，看到我哭的样子，先是楞了一会，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宇杰旁边，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喂狗。
他踱、踱、踱到我前面，然后用很快的速度把藏在背后的伞塞给我。
我有点紧张，对于未来将要面对的日子。
表哥拍了拍我，最后他跟宇杰一起把我扶起来。
湿湿热热的感觉爬满面颊，我抹了把脸，看着前方绿色路牌上孰悉的路名。
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回来这里，即使多么想念，我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想念它们还可以回来看喔！”宇杰笑着说。
这里明明是负载我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光的地方，我却好怕把它忘记。总觉得这个地方，某方面来说重新定义了张恺君这个人，没有这个地方，或许从一年前，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张恺君了。
我哭得很凄惨，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我却比当初进来时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