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曾经似乎也是那样,我眯了眯眼,试图把记忆拉到国中的时候,我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班长……有人会在躲避球替我挡球的时候。不过一想到那个夏天,头就会痛起来,我索性不想了,医生说我的记忆要慢慢追回来,别急。那我就别急吧。
“还、还不错。”因为在震惊中,我回覆慢了几秒。
“怎样,这两天过得好不好?”周末他回了老家,我孤独了三天。
他跟我打了招呼,拿了颗橘子,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然后开始剥橘子皮。
突然之间,我觉得很累,翻翻以前的文字,看看那本快要写满的笔记本,还有自己依然没有起色的脑袋,我忽然很想放弃了。就这一瞬间,什么都不要了。
也因为这样,我深深相信那天林宇杰边吃橘子边轻松说的保证。
他好像什么缺点都没有,很阳光,总是扬着灿烂到可以遮过太阳的笑容,一口白牙白得刺眼。明明长相普通,却给人一种全身都是朝气的魅力。
我讶异到颤抖,然后开始害怕,究竟我花了这些时间,我到底改变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我好难过、好失望。
不过大部分的时候,笔记本都被我的眼泪沾湿,不是晕开了笔迹,就是软烂到无法写字。一天一天,笔记本开始缓慢地堆积些片语。有时候我回头看自己的文字,会觉得松了一口气,有时候会笑自己傻,有时候则会再度陷入无止尽的悲伤。但是至少彷徨无助的心找到了一点宣泄的管道。
我曾经把这些明信片当作好起来的原动力,但是瞧着瞧着,我有些生气了。提笔者似乎比我更倔强,拚命地写、拚命地写,好像我不好起来他不罢休般。但是他又怎么知道好起来这条路多难走?
回忆开始清晰以后,我开始会作恶梦,有时候会梦见阿桃满脸是血地出现,而我哭着喊对不起,喊破了喉咙、哭得不能自己、哭到惊醒,才明白这一切只是梦。
像他这种人是善良的吧,跟我不一样的吧?
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在沉沉的睡眠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感觉。
那夜我坐在书桌前面,提着笔,想写些什么。
无力的阳光照进来,把桌上那片凌乱染上惨黄。
哭得累了,便睡着。
我看着看着,眼眶又疼了起来。
将这些纸片收拾起来,我捧着。
拖着疲惫的身子还有红肿的双眼,我慢慢踱到食堂。林宇杰没过多久便在这里出现。后来我才慢慢知道,他五专毕业后当了兵就到这里当义工。我问他那你生活费怎么办,他哈哈大笑说,利用五专那几年打工的钱,还有当兵的薪水勉强过活呀,这也是为什么今年是他最后一年在这帮忙了,明年他就要回老家准备插大考试。
无止尽的哀伤与恐惧,让我哭得好伤心,好害怕。
就像他也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那些治疗的过程、那些挖过去伤痛的对谈都是和医生一起进行的。林宇杰的在这里的角色活像是个小丑天使,不只对我,他总是可以让每个一个生病的患者露出一点色彩,不再只有死亡的白。
冬眠后的苏醒,身子变得虚弱不堪打击,每天要面对的世界变成一股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精神病人的复健之路不是不好走而已,而是沉长地像条无止尽的道路,一路荆棘满布,走得我浑身是血、寸步难行。
想起桌上那一大堆的明信片。
只要我愿意。
如果这是个惩罚我的游戏,可不可以暂停了,我承认我错了、我怕了,我可不可以不要玩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只是默默低着头,保持嘴角上扬的弧度,练习医生所说的微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从来没有去思考过相信人与不相信人之间的差距。
这不就跟我之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只要我愿意。
我想,或许我张恺君太黑暗吧,所以我老是想着,如果能沾到他的一点点阳光,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身洗不掉罪恶。因为这样,所以老想着亲近他?
一下子一张明信片便给我撕成了碎片,散了满桌。
把气全部出在它身上,都是它的错,都是它的错……猛然间我大惊!我居然又在下意识之间把错全部推给身边的人,现在我怪罪的对象甚至是张无辜的明信片。
我真的,好痛苦。
我点点头,“总是这样,好一阵子,不好一阵子……我觉得我没办法康复了。”
他把剥好的橘子分成两半,一半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问他为何会到这里当义工。
每日,也是这样念着哭着醒来。
经过很久,还是无法下笔。
“眼睛红红的喔,又哭了?”他问。
我趴在那叠碎屑上哭个不停。
从阿桃的死,到班上的众叛亲离,到蕃薯阿伯的死,我全部必须想一次,把每一个环节想一次、复习一次,然后痛苦一回。
那天之后,我跟他借了胶带,把那张被我撕得乱七八糟的明信片黏好。我还记得我是边哭边说对不起边把那张明信片拼凑回去的。
林宇杰跟医生说这样很好,以前的我就是太压抑了,所以把自己搞病了。现在很好。有了他们的鼓励,我更是努力去写些什么,即使只是几个字拼凑而成的紊乱语句,我也忠实地纪录着。
我的痛苦无处发泄,我怕我会再度逼疯我自己。我慌张无助的样子看在很多人眼里,他们都试着要帮助我、鼓励我,但是效果不大。生病的是我的心、我的脑袋,现在我懂了,但是既然生病的是我的脑袋,我要怎么想得透彻,怎么想得明白?
每夜每日我跟心里的恺君打架,我跟自己打架,我把自己抓得遍体鳞伤。好几次我都想要放弃了,我跟自己说不要了,还是回去继续睡吧,睡到天荒地老吧。念头坚定到世界都会为之黯然,变得灰暗无色,每每我就要将眼睛闭起来时,放在角落的那袋明信片总是会把我最后一丝意志力拉回来,那袋明信片总是坚定地用着它微弱的一丝光芒,坚持地撑起这将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后来林宇杰替我找到一个方法,他送了本笔记本给我,非常朴实的笔记本,上面简单地写了notebook。他说越简单的东西越适合我,他要我写下我的感觉,痛苦的悲伤的快乐的任何一丁点想法感觉。
这句话是结结实实地骗人。
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
我不知道这样能有什么作用,但是我试着听他的话,开始写笔记。
“我会陪你呀。”他说得很快又很轻松,然后他吃掉了最后一瓣橘子。“所以要加油,我会一直陪你喔!”
然后我抓了最上面那张明信片,明信片底端压着前几天的日期,今天刚收到。我抓着它,越抓越紧,越抓越紧……然后我疯狂地开始将它撕烂。
日日夜夜,我痛苦挣扎。复健的路变成我人生中第二个最为痛苦的时期。
就在明信片被我黏好以后,我也终于了解一件事情。
一些我不愿意想起的回忆,现在变成必须面对的课题。
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更不可能会去问他。但是我想起他以前老是要我好起来老是要我加油老是抓着我去帮狗洗澡的样子,那执着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怀疑。
好起来的路不好走。
是不是他写的?
有时候我会羡慕林宇杰这样的人。
“可是我好害怕。”我低着头,不敢望他,“我怕我有天啪嚓一声神经线又断了,那、那怎么办。我好怕……怕又……”
“你听过有人永远不会感冒的吗?”他说:“我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过。有的人很少生病,但总是会感冒。忧郁症跟感冒一样,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心永远不会再次生病,但是至少你知道要怎么对抗它,知道要怎么医疗它。”他吃完第三瓣橘子,“恺君,我从来不觉得你会永远好起来,但是我知道你会变得更有抵抗力。”
这样一想,我总是会自惭形秽,却又……又有一种想要更亲近他的感觉。
林宇杰在外头跟人打了好几圈招呼,才慢吞吞地走进食堂。
如果说之前的沉默是休息,那现在的清醒才是折磨的开始。
食堂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不用说也知道是林宇杰走过来了。他这人出场总是要洒花又打鼓的,一路跟病患工作人员医生义工打闹,非要变成众人目光的中心才甘愿。
然后我将它们小心放回桌上,怕风一吹就散掉了。
每夜,我都是这样想着哭着睡着。
何年何月……何年何月啊,我才能好起来。
等到我再度醒来,太阳已经下山。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头那片橘红色,很熟悉的颜色。
我看着那袋明信片,忽然觉得很伤心很沮丧,然后眼泪就这样哗啦啦滚了下来。听起来很像神经病吧?是啊,我就是啊!
我就像这张明信片,破碎过的痕迹是不会消失的,但是总有办法补全。
我好气我自己,我好气我自己……我开始嚎啕大哭。
这个想法让我吓了一跳,周末明明还有其他员工和表哥在呀。
他有时候会摸我的头,笑着说,你看这是不是缘分啊,让我在最后一年遇到你。
若不是有表哥、团队,若不是有林宇杰,我在心里早就不知道放弃千百遍了。
我颓然放下笔,趴在桌上,把视线调离笔记本,静静地看着那袋摆在书桌上,越来越多的明信片。我天天都会收到明信片,都是同一个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