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缓缓走回座位,感觉有人揉了纸球丢我。
“啊?”警察跟老师面面相觑。
都、不、知、道?
短短的下课结束了,钟声响时,我收好了桌面上的考卷,依然喊着起立、立正、敬礼。
我向他们,至少我的眼神是看向他们的,但是眼里出现的画面却是那天阿桃横在那里的模样。
谁说是梦?
眼眶辣了起来,我几乎要哭了。
是现实。
事情闹到这么大,对方即使有双父母是什么家长会会员,一年捐献个几十万的吴孟鸿也罩不住了,他被记了大过,然后退了学。
只是这次,他别开眼,没有再看我。
那一天,是我记忆以来,在阿桃死后,第一次掉泪,也是最后一次。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以前那个会跟我大声小声,会在我旁边绕来绕去,跟我像哥儿们的沈文耀呢?有次接力赛跑因为别班女生故意拐倒我,气得差点冲上去打人替我出口气的沈文耀呢?我想,他也随着阿桃跳下去,用另一种形式离我而去了。
那语气太冷了,冷到几乎将我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冻成冰。我抬眼,楞楞望着他。
并没有她的分数。我闭上眼睛,努力去思考,究竟是老师抽掉了考卷,还是这份考卷是在阿桃死后写的?
但是任凭我怎么想,都无法找出正确答案。
我冲回我的座位,坐了下来。
小小的辅导室,只剩下我跟老师。
走出辅导室的时候,我看见孙力扬远远站在那。我转了身,在他可以走近我之前,上了楼。
我想沈文耀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啊,悲情着一张脸呼唤着班长不行啊我们班就靠你了……
我看过沈文耀哭过几次,眼睛总是红红的。那阵子他桌垫下有张没有送出去的生日卡,给谁的?我不清楚。
安安静静地,像只游魂。我从一个“她”变成了“它”。一个有知觉、有嗅觉、有视觉、有听觉的“它”。这个它存在这三年一班,诡异地存在着。
虎口附近几条血痕已经淡去了,却还是在那里,提醒着我,是我放了手。
“沈文耀……”有天,我走到我们的体育大股长旁边。
我忽然像想起什么,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老师跟警察在我眼前说着话,我觉得头好疼。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师脸色变了变,拉了警察到一旁两人交头接耳一会,仿佛达到什么共识以后,警察先是怜悯地看看我,然后离开办公室。
几分钟以后,吴孟鸿用爬的出来。
她笑着,然后放了手,跳下去。
我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仿佛死掉的人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样。
他父母尖叫着要学校负责,要上警察局。校长那边只是敷衍性地安抚,然后他被海扁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恺君同学,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老师问。
其实这些风风雨雨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就像我说过的,那天以后,我脑子可以装记忆的部份,开始停止运作。
我只知道沈文耀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领着一群班上的男生,利用吴孟鸿到校最后一天,一群人光天化日之下,半强押半掳人的把他押到了男厕所,连纠察队都守在门口帮忙把风。
我抓着,用力抓着,接着眼泪掉了出来,滴上着我的左手,跟缓缓冒出的鲜血混在一块。
“阿桃是我推下去的。”我重复。是我松了手,是我,我深信不宜。
“恺君……张同学?”眼前的老师喊了喊我。
她是当场死亡还是送医不治?阿桃是用什么方式走完她人生最后一程的?是不是有人去把她七零八落的尸块捡起来然后送去烧光了?不,阿桃怕烫,她以前吃肉羹老爱等到面线都凉了才愿意动筷子,这样的她怎么敢火葬?我想,她说不定是土葬了。是吗?糟糕,我怎么老是忘记阿桃信佛教还是基督教?她的告别式是和尚诵经,还是牧师祷告?说到告别会,告别会呢,什么时候举办的?我怎么没参加到……那、那又有谁去参加了,怎么没人跟我说?
“沈文耀,我跟你说,”我借坐在他前面同学的位子,侧身继续说话,“我不舒服,躲避球可不可不要玩啊?”
我盯着那几条血痕看,然后抬头,缓缓说:“是我推下去的。”
就在我想算了绕到前头去吧时,一个人默默侧了身。
我抬头看向她,是如玉。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辅导室。
看吧,我傻傻地小声地笑了出来。
“恺君,老师跟你说……”辅导老师走上前,坐在我前面,伸手握住我的手,“你太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好吗?就当这一切是场恶梦,回家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嗯?乖,不要想太多,好不好?老师了解你的感觉,没事的,不要想太多了,听老师的话,好好休息吧,有事情再来找老师喔?”
孙力扬呢。嗯,他不姓苏,所以没有被海扁。不过,也因为他是吴孟鸿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们班对他敌视的态度,是在十公尺外都可以嗅到的。
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头一低,快速从她身边走过。如玉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继续和她那群女同学交谈着。
仿佛从冬眠里苏醒,等我意识到我还存在着时,我睁眼,才发现我是坐在辅导室。
我学着辅导老师的话,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恶梦,睡一觉就会醒来了。每天晚上我都努力睡着,隔天努力把以前的一切当成噩梦,想去忘掉。
阿桃呢?
我更是大力地抓着我的左手,即使鲜血已经缓缓流出来,即使我深切感到痛楚,我却无法住手。手疼,心好空。心空到疼痛,痛到我想把心刨出来,揉一揉捏一捏,或者塞近些什么的好抚平那空到疼的痛楚感。我无法刨心,因此我只好拚命抓着左手。只要左手疼些,再疼些,就可以压过心头的痛楚感了。
“随便你。”啪一声,他合上课本,用着我从来没听过冷淡至极的口气这样对我说。
但是班上同学看我的眼神,让我知道,这一切根本不是噩梦,即使是,它也从来没有醒过。
流言,当然是很大。除了以前那悲情女主角还有没良心的坏朋友,嗯,我有没有提过,最近那个没良心的坏朋友,已经升级到没血泪还很贱的人。嗯,除了以上这两个人物以外,我似乎还听过什么吴孟鸿之类的,喔,还有孙力扬。
应该是丢错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起身,横看他一眼,又低头瞧了沈文耀。
他没有抬头,只是一直看着国文课本。
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我努力登记着历史大考的分数。然后下意识,我收寻着林筱桃这三个字。
然后,阿桃死了。
三四个女同学挤在我那排的走道,我喊了几声借过,没有人理我。
沈文耀摘下眼镜,也跟着抬头望向我,然后像似看到什么一样,脸色忽有些变,这一变,我几乎想把它解释成不忍了。我征征看着沈文耀,希望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当然这是台面上的处理方法。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就如同辅导老师说的般,恺君,没事的,不要想太多了。但是我知道,并不是没事的。我呼吸之间都可以感觉到,明显感觉到,这里少了股熟悉的气息,它让我知道,有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永永远远,不会出现了。
啊,是了,她死了,摔得乱七八糟得死了。
“张恺君,谁准你坐我椅子?妈的,给你这贱人坐到谁还敢坐啊,干,我要去换椅子。”班上同学走回来,嫌恶地对我大吼大骂。
我用力用右手指甲刮过阿桃曾经留下印记的左手,努力刮着,直到左手殷红了一片,几乎要流出血。